/［北京］王學泰

《水滸傳》江湖人物論（八）
——柴進：貴族中的邊緣人

/［北京］王學泰

做，又對聲色犬馬沒有太多的興趣，對于游俠、行俠仗義等抱有許多不切實際的想象，他們也有可能卷入武裝造反活動，因為有時游俠、行俠仗義與武裝造反很難區(qū)別。至于柴進，我以為屬于第三種情況。第三種與第二種容易混淆，關(guān)鍵看主體的“形而上”的東西多不多，柴進似乎就想做單純的孟嘗君。孟嘗君就是為養(yǎng)客肯花錢。

柴進在《水滸傳》中將出場時，林沖遇到的酒店主人介紹說柴進“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yǎng)在家中，常常囑咐我們酒店里：‘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教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還說他是個大財主，“此間稱他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他小旋風”。書中把他寫成一個不安分的貴族財主。如果這個貴族財主姓趙還好，可是他姓柴。柴進是亡國之后，在兩晉之后趙宋之前，亡國之后的君王大多下場很慘，不僅沒有什么封“三恪”，而且大多慘死，因而“愿自今已往，不復(fù)生帝王家”是許多亡國之君可憐的祈禱之詞。亡國的后代即使有存活下來的，大多也是隱姓埋名，悄悄地活著。如果能有正常的社會生活，也會以韜光養(yǎng)晦為立身安家之本。如五代十國時吳越王錢氏之后，錢惟演、錢惟治、錢昱等都是謹慎小心，以詩詞書法自娛，以文名于當世。而柴進好武，喜歡使槍弄棒，家里養(yǎng)著武術(shù)教師，就不正常了。這些在專制社會中都是很犯忌的事情，宋代的統(tǒng)治者尤其討厭民眾學武，柴進不僅不避諱，還經(jīng)常向他人述說自己的身份和愛好。第五十一回朱仝問他為什么李逵殺了人躲在他的莊子里。柴進文縐縐地回答：

容稟。小可平生，專愛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為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

這段話好像《西廂記》中張君瑞回答紅娘的話語，當時紅娘說“誰問你來”？！要用今天流行的話語來說就是“純粹有病”。如果站在當時主流社會的立場上分析，柴進至少犯下三個錯誤：一是“陳橋讓位之功”，這話豈能是掛在口頭的，即使朝廷主動說起來，自己也要謙遜兩句，趙氏先祖取天下那是天命，而非誰“讓”的；二是“專愛”云云，這在主流社會看來是結(jié)交“匪類”，而柴進還很引以自豪；三是窩藏罪犯，他還以為有了丹書鐵券就可以保護任何犯了彌天大罪的人，實際上皇帝可以隨時宣布某些人，或某些行為，罪在不赦之列。這說明江湖藝人描寫柴進這個人物加入了自己的想象成分，或由于對于上層政治和法律運作不了解，憑想當然；或是為了拔高梁山泊，加重其成員在主流社會的地位，讓聽眾知道梁山泊上的人，并非都是鼠偷狗盜之徒，還有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的持有者。柴進下海之后，梁山泊在與上層社會打交道時，都少不了他出場，如上東京汴梁走李師師的門子，混入皇宮，刪去御榻屏風上宋江的名字，至于到方臘軍中做臥底，最后還被方臘招了駙馬，既不符合柴進人物身份，又大悖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純粹是作者捏造出的故事。

未下海時的柴進對他的所作所為絲毫沒有感到是違法和危險的，也絲毫沒有緊張感，干得很輕松，很像玩票，沒有認識到他的行為會給他所屬的主流社會造成危害。柴進寫親筆信把林沖介紹到梁山，他沒想到林沖對于梁山泊的發(fā)展壯大起了決定性作用。不過柴進對于當時主流社會的破壞力之大是被南宋“水滸”故事作者意識到了，他們給柴進起的綽號就是一個明證。據(jù)王利器先生考證，“旋風”是當時一種“火炮”的名字。他在《〈水滸〉英雄的綽號》中說：“宋石茂良《避戎夜話》卷上：‘其炮有七梢。五梢、三梢、兩梢、獨梢、旋風、虎蹲等炮?！保ā赌脱┨眉罚┻@是當時非常厲害的火器。李逵綽號“黑旋風”，說明他對社會的沖擊力是很大的；而“小旋風”是僅次于李逵的。只從武力角度不好理解，如果考慮到柴進的身份，他對梁山聚義所起的作用以及他對主流社會破壞的程度，是遠大于李逵的。

此文為《〈水滸傳〉——江湖百科全書》之八章。

作 者：王學泰，學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國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態(tài)》《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燕譚集》《多夢樓隨筆》等多種。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