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吳 迪
老外看國片之五:《蔣筑英》
/[北京]吳 迪
遵照托馬斯的意見,我事先把《蔣筑英》的錄像帶交給了系秘書,同時還有這個電影的故事梗概、獲獎情況及英文語言點的復(fù)印件。
上課之前,我接到了兩個電話,一個是魏安妮打來的,一個是費米打來的,他們都想得到一些關(guān)于蔣筑英的文字資料,以便分析這部電影。這可難不倒我,來之前,我在教學(xué)上做了充分的準備,《光明日報》介紹蔣筑英、羅健夫的文章,王興東的劇本和他的編劇札記都在箱子里放著。上課那天早晨,我到復(fù)印機房,把這些材料復(fù)印了四份,一邊復(fù)印一邊想:這叫自作自受。我要讓你們看得頭昏腦漲,省得跟我搗蛋!
這一招還真靈,上課后,托馬斯鼓著兩只眼睛看《光明日報》,索菲婭和魏安妮費力地讀著王興東的編劇札記,還時不時地翻字典;費米先是在報上勾勾畫畫,后來打開了手提電腦,足足半個小時沒有動靜。
我正自得其樂,魏安妮說話了:“我們想問這樣一個問題——蔣筑英死了之后,他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為什么要騙他的妻子和兒女,把他們騙到三千公里之外的成都?”
“我建議你用瞞,不要用騙。他們瞞著蔣太太,是怕她受不了丈夫死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這是善意的,是出于人道的考慮。”
費米停下來,托馬斯放下報紙——他們似乎對“人道”特別敏感。
費米往嘴里塞了一塊口香糖:“我支持魏安妮,對蔣的妻子來說,隱瞞真實情況才是不人道的?!?/p>
有了支持者,魏安妮的氣更壯了:“難道蔣太太到了幾千里之外的醫(yī)院,突然在太平間里見到死了的丈夫就受得了嗎?如果是我,我會更受不了。我會恨那些騙我來的人(她堅持用騙)。我會認為他們很殘忍,他們是在拿我的感情開玩笑!”
你瞧瞧,中國人的好心,到了這里就成了驢肝肺。
我給她解釋:“假如我突然出車禍死在了貴國,貴大學(xué)派你去中國通知我父母,而你知道,我父母只有我這么一個寶貝兒子,他們又年邁體衰,心臟不好,你會怎么辦呢?你是不是一見到他們就說:嘿,告訴你們一個不幸的消息,請你們不要傷心——你們的獨生子死了,是被汽車撞死的,尸體運不回來,歡迎你們到瑞典去看看他的遺容,機票等費用由保險公司出,不花你們一個大子兒。”
魏安妮不說話了,眨巴著大眼睛看著我。
索菲婭一甩她那黃緞子般的頭發(fā):“我們還要說,親愛的,請節(jié)哀順變。”
我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大字——節(jié)哀順變。又在“哀”和“順”下面狠狠地打了一個驚嘆號。然后轉(zhuǎn)向魏安妮,留下索菲婭一個人紅著臉,看著黑板。
“魏安妮,你當然不會像我說的這樣生硬,這樣公事公辦,但是,我老媽聽了你的話馬上昏了過去,我老爸抓住你的手,說你造謠惑眾。等你解釋清楚了,我老媽已經(jīng)撒手塵寰。你這不是害死了一條人命嗎?”
“如果不告訴他們,而是把他們騙到了瑞典,他們突然見到你的遺體,兩人全傷心死了,那不是害死了兩條人命嗎?”費米又來幫腔。
嘿,口香糖先生倒會安排——讓我們兩代人都在這兒安息了。
魏安妮緩過勁來:“即使知道你父母的身體情況,我也要把真相告訴他們,但是我會準備好急救藥品,叫上救護車。我會先跟他們說,你是一個很敬業(yè)的教師,我們很愛你。我會把你和我們在一起合影的照片給他們看,我會告訴他們,你在這里過得很愉快,然后,我會把報紙上的關(guān)于瑞典交通事故的記錄拿給他們,告訴他們每年在瑞典有多少人死于交通事故。但是,我還是要把你死亡的消息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心臟出了毛病,我就給他們服藥,然后把他們送上救護車。等他們平靜下來,我會征求他們的意見,愿意不愿意來瑞典——要知道,他們是有自己想法的,我不能假定他們一定要來瑞典?!?/p>
她頓了頓,“我不明白,為什么中國人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加給別人?為什么不事先征求蔣太太的意見就把她帶到幾千里之外去,為什么不問問蔣先生的兒女,是否愿意去成都,就把他們騙上飛機?這種事我在中國遇到得太多了,他們都是好心,為你好,可是,我覺得,他們用一個很高尚的目的,把我放到了一邊。”
我明白了,他們之所以抓住這個問題不放,是因為個人主義、自由意志、人權(quán)理念已經(jīng)深入到了他們血液里,落實到了我車禍身亡的假設(shè)中。
一直沉默不語的托馬斯站了起來,走到黑板前,拿起碳素筆,寫了一串英文:Report the good news but not the bad.(報喜不報憂)
他抖動著紅胡子:“你們說的全是雞毛蒜皮,全是表面現(xiàn)象。這(他敲著黑板),才是要害,才是關(guān)鍵。中國人習(xí)慣報喜不報憂,如果蔣先生中了彩票,入了黨,或者當上了院士,總之,他碰到了好事,那么,他的領(lǐng)導(dǎo),他的同事們肯定不會瞞著蔣太太。有人以為,報喜不報憂的關(guān)鍵在消息本身,不對!關(guān)鍵在接受消息的人,好消息讓他高興,報告者因此會獲得物質(zhì)的或精神的好處;壞消息讓他生氣,讓他難過,報告者只能得到質(zhì)問、斥責(zé)和懲罰,所以,人們才瞞才騙,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托馬斯盯著魏安妮:“難道你愿意看到蔣太太的眼淚嗎?你愿意看到吳先生的父母大人痛不欲生嗎?”沒等魏安妮反應(yīng)過來,他把話鋒一轉(zhuǎn):“這本來是可以理解的常情,可是,中國把它變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傳統(tǒng)!所以中國人總是喜歡說好話,聽好事,制造好人好事,把相反的瞞起來。一直到瞞不住了,才承認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藏起來,讓后代去猜。所以中國人總是在猜測和等待中過日子。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結(jié)果在那兒擺著,蔣太太從長春到成都猜了一路——蔣先生怎么啦?直到她在太平間看到了死人,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實在瞞不住了,才不得不承認蔣先生死了。死于腫瘤造成的大出血,生理原因只是蔣先生早逝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誰也不說。到現(xiàn)在,蔣先生死了十六年了,這二分之一仍舊藏著掖著!”
我不能不說話了:“托馬斯,你也承認,喜歡說好話,聽好事,是人性,中國人在這一點上不想搞特殊。‘二戰(zhàn)’期間,瑞典為了自己的安全,借道給德國,這件事不也是藏到五十年后才公開嗎?藏著掖著自有其道理,藏著是為了安定團結(jié),掖著是為了社會穩(wěn)定。這是大道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這在你們?nèi)鸬洳灰彩且粯訂幔俊?/p>
“對不起,我是德國人?!蓖旭R斯嘲弄地看著我。
“德國藏著掖著的事比瑞典只多不少?!?/p>
“你一定說的是第三帝國,很遺憾,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我不能為我父親或我爺爺?shù)乃魉鶠樨撠?zé)。我認為,天下只有一個道理,那就是事實!”
“托馬斯,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蔣早死的原因?”索菲婭嚷嚷。
托馬斯終于找到了炫耀“真知灼見”的機會:“這部電影的編導(dǎo)告訴我們,蔣從小就面臨著來自經(jīng)濟方面的巨大壓力,工作以后,壓力更大更多,經(jīng)濟的、政治的,這使他的精神長期處在緊張、壓抑和憂郁之中,他多次申請入黨,希望得到信任,可是這個愿望在他活著的時候并沒有實現(xiàn)。他不被信任是因為他父親的問題——他的父親是個歷史反革命,而他的父親否認這一點,不斷地上訴,而每次上訴都被認為是堅持反動立場而被加刑。他去勞改農(nóng)場看望父親,希望他相信政府,努力改造。他的父親用學(xué)雞叫來啟發(fā)兒子——你不要因為我而負罪,不要因為我而贖罪。我是冤枉的,總有一天,我人生中的黑夜將會結(jié)束,太陽會在公雞的叫聲中升起,一切都會真相大白。然而,蔣并沒有理解父親的苦心,直到閉上眼睛,他仍舊認為父親是個反革命。所以,他始終被負罪感所壓迫,他拼命工作就是為了贖罪——贖‘臭老九’的罪,贖反革命兒子的罪,贖家庭出身的罪。像中世紀的奴隸一樣,他用各種苦難折磨自己,以便獲得上帝的眷顧,獲得進入天堂的門票。事情很清楚,正是負罪的心理和贖罪的行為奪去了他的生命。這不正是編導(dǎo)告訴我們的嗎?他的父親在他的靈前再一次學(xué)起了雞叫,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是在告訴兒子:他的預(yù)言變成了現(xiàn)實,人生的太陽沖破了黑暗,在雄雞的高唱聲中重新升起。只有在這時候,蔣的負罪感才徹底消失,他的靈魂才真正得到安息,他此前的贖罪才有了價值,于是,上帝接受了他,為他敞開了天堂的大門——他被追認為中共黨員?!?/p>
托馬斯講完了,向索菲婭彎腰欠身:“以上是我對蔣先生早逝的膚淺看法。請索菲婭博士指正?!?/p>
索菲婭咧開大嘴,哈哈大笑:“托馬斯,告訴我,你是怎么把德國思維和中國特色結(jié)合起來的?”
托馬斯雙手抱拳,向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拱手:“對不起,在下有點事,先走一步?!闭f罷,揚長而去。
費米來勁了:“中國特色,我喜歡這個詞。它可以解釋很多問題。以前我不懂中國電影,看了王的劇本和編劇札記之后,我懂了。王就是一個中國特色。我要去采訪他,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嗎?”
“他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編劇,你可以到那里去找他?!?/p>
費米:“王是否會允許我把他的編劇札記譯成英文?”
“這個我不敢肯定。據(jù)說,他是一個非常謙遜、不愛出頭露面的人?!?/p>
費米興奮起來:“我喜歡這種人,我會想辦法讓他授權(quán)給我。我還要告訴他,他是我最佩服的編劇,一個世界一流的幻想家,他有超人的想象力……”
費米說了幾句瑞典語,我掉在五里云中,索菲婭和魏安妮大笑不止。
費米用鼠標點擊著電腦:“Now, let's listen to what he wrote.”(讓我們聽聽王先生是怎么寫的)他用中文念起來:
“他活著,活在千千萬萬個知識分子的心中,他與另一位科技工作者羅健夫的名字,在十年前的秋季產(chǎn)生了一次組合性的共振!他倆用生命之光向全社會劃下了一個巨大的驚嘆號,保護和關(guān)心一下中年知識分子吧!他的死,引起了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高度重視,國家出臺了一系列解決中年知識分子住房、工資、入黨、職稱的問題,并對全國的中年知識分子進行了一次身體檢查。他的死,使無數(shù)個蔣筑英活下來了,在整個一代人中都感受到他那永恒不息的心跳。他的死,使全社會把‘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八個字像碑一樣卓立于心頭。他的死,使我們的黨看到知識分子中產(chǎn)生這樣的高尚靈魂,沒有理由不愛護他們理解他們幫助他們,把追趕世界的重任交給他們?!?/p>
費米念到這兒停住,問索菲婭:“這是不是一個新的特色—— report the dead but not the living ?(報死不報活)”
索菲婭冷冷地說:“我看不出什么特色,只是覺得王要建立建立……”她一著急想不起合適的中文,只好用英文代替——“a protectorate of wildlife.(野生動物保護區(qū))”
我還沒明白她的意思,魏安妮已經(jīng)表示反對:“NO!Not a protectorate but a big pasture.(不是保護區(qū),而是大牧場)”
費米喊起來:“我建議,授予王先生最佳編劇獎?!?/p>
“用不著你們費心,王興東已經(jīng)是最佳編劇了?!蔽姨嵝阉?。
費米:“任何人都不會反對多得幾回最佳的?!?/p>
索菲婭:“對,讓我們來給中國電影評獎吧?!?/p>
魏安妮拿出手機,撥了號:“我們最好征求一下托馬斯的意見,不要讓他說我們排外?!?/p>
我不知道托馬斯對此有何反應(yīng),我也不想知道。有一點我是看清了——要讓這幫家伙正確理解中國的英雄模范,難!
作 者:吳迪,筆名啟之,中國電影藝術(shù)研究中心教授。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