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常風的兩篇佚文談起"/>
/[北京]裴春芳
且容蟄伏待風雷
——從常風的兩篇佚文談起
/[北京]裴春芳
“盧溝橋事變”后,日寇占領北平,致使中國爆發(fā)了全面抗戰(zhàn)。山河破碎,大批新舊文人學者紛紛在日本人占領北平前后選擇拋別故園,倉皇南渡?!澳隙伞闭?,何時“北返”實屬未知。流寓昆明的陳寅恪先生詩中有“讀史早知今日事”,“家亡國破此身留”,“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陳寅?。骸稓埓骸罚鄱祝菖c《蒙自南湖》,詩作于1938年5月,引自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廣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陳氏此言論,在抗戰(zhàn)時的昆明,曾有相當大的影響,清華同人聞一多即對這種飽含悲觀的觀點表示過非議)之句,抒發(fā)此種深憂;馮友蘭先生筆下也袒露出此中況味:“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L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馮友蘭:《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碑文》,轉引自田文軍著《馮友蘭傳》,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09頁)
前路坎坷,興廢未知。在此動蕩飄搖的離亂時代,既有選擇遠走高飛,決然“南渡”者;也有選擇困守故園,坦然忍辱者;還有先選擇遠走而復選擇困守者。常風先生即屬于選擇困守的第二類。常風的選擇有點類似于馮至小說《伍子胥》中伍子胥哥哥的選擇,承擔到父親身邊去、同父親一起被敵人殺死的命運。馮至的作品,顯然是一番痛苦思考之后才成形的,有著現(xiàn)實的隱喻。但是,馮至自己的選擇,顯然不是此類隱忍被征服的痛苦,而是屬于類似于伍子胥式的復仇。
為何作此含垢忍辱的選擇?僅以常風先生的自述而言,可知在北平抗戰(zhàn)前后的妥協(xié)氛圍里,主和派的思想根基相當深厚,常風的思想顯然是傾向于主張妥協(xié)、以隱忍而維持“和平”殘局的主和派,與武力抗戰(zhàn)派是格格不入的。并且,由于其對學生愛國運動背后政治操縱力量的警覺,便自覺地與群體性的抵抗勢力產生了疏離。于是,僅憑單獨的個人力量,即使內心深處有深切眷戀中國的情感,有無限的隱痛,在日寇全面占領北平的鐵硬事實下,常風先生也只能甘心承受敵人橫加的種種屈辱,“不做鐵一般的現(xiàn)實之下無所補益的抗爭”。他并且認為:“一個不可避免的命運,羞辱或酷刑,不應避免,只有坦然接受。整個民族的羞辱每個人都分擔著。個人逃避的羞辱仍然是整個民族的。個人縱然逃避的過,而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骨肉卻在蒙受那恥辱……我們都是不離棄我們的骨肉同胞,要與他們分擔那降給我們民族的苦難與屈辱?!笨v然,為了生存(個人的或民族的),坦然忍辱也非易事,常風的選擇,既是某種境遇中弱者遭遇困境之后自我圖存的一種反應,也是一種需要巨大的堅忍和犧牲的抉擇。值得注意的是,常風這種甘愿忍受屈辱的選擇,背后似乎隱含著某種基督教心理,這是有待于常風的研究者進一步探明的。
不憚于忍受侵略者給予中國人的種種屈辱而獲得自己和中國人民的生存,可以說是選擇留在淪陷區(qū)的許多中國人的心理底線。文中對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在亂世中出處的解釋——“他們雖然是獨善其身的個人主義者,但是他們并沒有忘記了民族,忘記了大眾”,既是常風這種心理忍辱負重的展示,進而顯示了常風等人的自我期許,希望既能獨善其身又承擔了無告大眾的悲憫命運。不光常風如此,周作人在淪陷之后文中常常出現(xiàn)的所謂“大乘佛教的救世心”,同樣隱含著此種尷尬忍辱之下的自我期許。他們的這種姿態(tài),顯然迥異于不食周粟、清白自守、悲壯“南渡”的現(xiàn)代的伯夷叔齊們。
不過,在日寇對淪陷區(qū)的統(tǒng)治策略中,這種隱忍退守的選擇,未嘗沒有可以限制利用之處。承認“短暫的黑暗的現(xiàn)實”,不妨說是暫時認同日偽在淪陷區(qū)的統(tǒng)治。所謂保持“民族的自信力與道德力”,如果其中不包含反抗黑暗現(xiàn)實的因素的話,是很可以與日偽所望于中國承擔責任的論調合拍的。
歷史是復雜的,處身其中的人往往很難認清自己個人行為的復雜意義。歷史又是難于苛求的,每一種抉擇都承擔了不同的境遇和命運。面對常風及他這一類曾經在淪陷區(qū)的中國土地上掙扎過的知識者,我一度感到無話可說。因為我無法明白說出他們這樣行事的根源和意義。盡管并不缺乏關于他們的自我言說及相關傳聞,但事情真相依然處在若明若暗的狀態(tài)里,呈現(xiàn)出某種期待闡釋的焦灼,也煥發(fā)著一層無畏浮議的淡然。
錢鍾書曾在一首舊詩中,寬慰有志于死的摯友常風說:“埋骨難求干凈土,且容蟄伏待風雷”(錢鍾書:《得鳳瑑太原書才人失路有引刃自裁之志危心酸鼻予嘗云有希望死不得而無希望又活不得東坡曰且復忍須臾敢斷章取義以復于君》,原刊于《國風》第4卷第11期,1934年6月1日,南京)。常風走出個人的生命危機之后,在北平困守期間,在赴死與偷生兩不愿之際,應該對“且容蟄伏待風雷”這句話,懷有深深的共鳴。
作 者:裴春芳,清華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作品有《互觀與反復的交織——論沈從文小說的敘事話語及其文化內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