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喬贇 谷 燕
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西南昌 330022
李賀是中唐詩風別具特色的一位詩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 。而李商隱是晚唐詩的代表,程千帆認為其七律“足以接席杜甫而無愧”。李商隱現(xiàn)存的近600多首詩歌中意象數(shù)目多達8000個左右。而關(guān)于李賀詩中的意象,陽建雄在其文《李白李賀詩歌意象比較》中有相關(guān)的闡述,“李賀詩歌意象比較繁密,他講究意象的疊加,常常是把幾個意象壓縮在一句詩中”[1](P116)。
值得注意的是,二人描繪天上之情景意境的詩較多。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李賀241首詩當中,出現(xiàn)了“天”意象的詩有69首,共91處。李義山近600首詩中,含有“天”意象的詩達84首,共146處。這些詩中,“天”在一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多為一至兩個,最多的達至四個,李賀的《榮華樂》、《公無出門》《白虎行》,李義山的《燕臺詩四首》(春)皆是這樣的情況。既然“天”這個意思的頻率如此之高,本文試以“天”這個意為切入點來探討李賀詩與李義山詩之風格。
首先我們要分清兩個概念,物象與意象。物象是指物體的形象或情況狀態(tài)。意象引用袁行霈先生的原話:“意象是融入了詩人主觀感情的客觀物象,它帶有強烈的個性特點,最能見出詩人的風格”[2](P1)。
李賀詩注重感官刺激上的描繪。賀詩中意象間的聯(lián)系,講究的不是邏輯上或?qū)哟紊系耐七M,而是以作者心的感覺為脈絡(luò)。李義山則講究意象的安排,具有層次性,將自己的深情灌注于詩中。細雨潤無聲地滲透,像墨汁滴進水里般,慢慢散開,滲透水中,最后與水中融為一體,分不清哪里是水,何處又是墨。賀詩取《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名兔。
這首詩言箜篌之技是如何地妙。縱觀全詩的邏輯順序,從實景到天境再到神界,鬼界,作者是上天入地,無所不到,跳躍極強。且這些意象間并無實質(zhì)的聯(lián)系,是憑著詩人心中之感串連在一起。樂聲是可以穿越三界的,且三界皆為之動容,豈不詭異?寫“天”,描繪到天上聽到此聲是如何地狀況?!笆T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樂聲驚動了紫皇,融了冷光,就連女媧采石補的天,聽聞后都石破而秋雨下。用天界的動容這個本不可能的事情來說明箜篌之技。
色彩詞匯豐富也是二李的明顯風格。在色彩的運用上李賀慣用明艷之色彩來寫幽暗之緒;而李義山詩中的色彩則是凄迷感傷。顧隨言:“平常人寫凄涼多用暗淡顏色,不用鮮明顏色,能用鮮明的調(diào)子去寫暗淡的情緒是以天地之心為心?!挥刑斓啬芤怎r明的調(diào)子寫暗淡情緒,如秋色是紅、是黃。以天地之心為心,自然小我擴大,自然能以鮮明色彩寫凄涼”[3](P132)。顧隨的觀點講得很明白,李賀就是那種將小我擴大的,天地之間所有的顏色都著上了其鮮明的自身顏色。其詩《三月》《宮娃歌》都是很好的例證?!秾m娃歌》本是一首宮女怨曠之語,但賀用詞的色彩極其濃艷“象口吹香毾覴暖”“彩鸞簾額著霜痕”,“象口吹香”就是以香獸涂金,多為狻猊,麒麟之狀,空中以燃香,使煙自口出的煙霧繚繞之景。這兩句描繪了一幅其房是香薰繚繞,鋪著名貴毛毯,簾帷上繡畫著五彩斑斕的鸞雀,富麗堂皇的宮廷畫卷。然這首詩的意在于最后一聯(lián)“放妾騎魚撇波去”,以極富貴來寫怨曠之意。而義山詩中的色彩常附著凄迷感傷的色調(diào)?!杜c同年李定言曲水閑話戲作》一詩的“天”本是春時之天,本應(yīng)美好,萬物復(fù)蘇之象。然在義山筆下的“天”卻是“海燕參差”的朋友分離,“屬離憂”的身世之悲,“類楚囚”的滄桑無奈,“五勝埋香骨”的生死之痛;這樣的“對泣春天”集朋友分離,身世之悲,今昔回望,人去樓空,生死之別,豈不凄迷傷感?
李賀心中的“天”不是崇高的,不可侵犯的,而是有俯看天之心,將天放至足下之豪情。在賀詩中,曾出現(xiàn)“剪天”的意象,很可能與《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有關(guān),但李賀顯然又將“女媧補天”的神話與杜詩的思維嫁接,于是,出現(xiàn)了“剪天”的奇特意象。而這意象的形成,并非僅僅為技巧性產(chǎn)物,其底層實際是對“天”的態(tài)度,即以個人的主觀突破“天”的拘限,進而駕馭“天”。 這個意象見于羅浮山人與葛篇》 一詩中,原文曰:“欲剪湘中一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該詩想像奇特,將葛比作煙雨空的江天,自然而然地剪天以取葛。
而李義山詩中對“天”常充斥著怨氣,憤懣之氣,怨天,罵天,咒天?!犊掾輻钍汤伞贰敖械矍嗵扉煟o家白日晡”這兩句寫虞卿喚天天不應(yīng),只能辭家遠貶,日暮途遙,其言語之間充斥著不滿之情?!犊迍⑺緫舳住?“一叫千回首,天高不為聞”,再次用到“叫”天,為劉蕡而對天叫冤,無奈蒼天高遠,不為聞,不為動也?!栋财焦娰浌噬袝穭t對天的情感更加上升了一層,原詩“瀝膽咒愿天有眼,君子之澤方滂沱”,由前面對天的不滿而轉(zhuǎn)為對天絕望而咒天的情感。此類情感在義山詩中多有體現(xiàn)。
本文僅從“天”這個角度剖析李賀詩與李商隱詩,二李詩既有相通之處,都將心靈抒寫發(fā)揮到前人所未涉獵的范圍,但風格各有其特色。李賀詩用詞更加地注重感官刺激,動態(tài),顯得詭異跳躍,色彩上以濃艷之彩抒寫幽暗情緒,對天則有想駕馭之心;而李商隱詩更加地具有情韻,有深情綿邈之感,色彩上顯著凄迷,詩中流露出對“天”之不公而憤懣之氣。
[1]陽建雄.李白李賀詩歌意象比較[J].巢湖學院學報,2005,(02).
[2]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增訂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顧隨.顧隨:詩文叢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