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慧[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作 者:董慧,文學碩士,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遲子建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一路走來,一直“執(zhí)著于困境的發(fā)現(xiàn)與出路的尋找”①。她徜徉在民間生活的河流中,深情地注視“北國一片蒼?!钡墓枢l(xiāng)大地和與自己血肉相連的底層民眾。這位邊陲作家在自己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中深深地參透了一個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永遠都存在著對立?!爸行摹迸c“邊緣”、“強勢”與“弱勢”的對立。在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她始終關(guān)注著處于“邊緣”、“弱勢”和“底層”的小人物,不斷發(fā)出對生活在底層的邊緣人物的悲憫。這形成了她筆下的“邊緣人”形象系列。
本文采用描述性的方法,從三個層面對“遲子建筆下的邊緣人”予以界定。界定一:本文的“邊緣人”處于與“中心”相對的“邊緣”狀態(tài);界定二:本文的“邊緣人”處于與“強勢”相對的“弱勢”狀態(tài);界定三:本文中的“邊緣人”并非安于“邊緣”現(xiàn)狀,他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向“中心”努力,向“強勢”靠近,但總是歸于失敗。
細數(shù)遲子建筆下的人物,大約包括這樣幾種:成人眼中的“邊緣人”——兒童和傻子;男權(quán)世界中的“邊緣人”——婦女;還有在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由于災難、疾病、先天缺陷等原因不能受到同等待遇的“邊緣人”??傊麄兌际巧钤谑澜绲倪吘?,無論他們身處何方,都是被遺忘、被輕視的對象。
在遲子建的“邊緣人”世界中,最突出的是婦女形象。
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長河中,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父系文化的演變差不多都有五千年的歷史。在這個社會里,婦女被排斥于生產(chǎn)領(lǐng)域之外,受男人的宰制是全方位的,由體態(tài)心理、經(jīng)濟政治,到倫理道德、意識形態(tài)乃至整個社會歷史,無不滲透著、積淀著男人將女人貶抑為他者的權(quán)力痕跡。在漫長的男權(quán)制社會進程中,女性幾乎被推至歷史的幕后,她們的意識被遮蔽,她們的權(quán)利被剝奪,女性成為了歷史的盲點。②
遲子建的《秧歌》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反映女性悲劇的作品。
在女性的天空中,沒有什么比愛情更耀眼,無數(shù)紅顏女子都在為愛情流淚。也正因為愛情在女性心目中這種無可取代的地位,使得她們的悲劇在這一層面表現(xiàn)得更凄美、更殘忍。
神奇人物小梳妝一出場就讓人心潮澎湃,所有的人都會被她深深地迷戀,男人和女人都會在正月十五她扭秧歌的這一天瘋狂地尋找、追逐她的蹤跡,以至于有些人會因想她而死。美艷絕倫的小梳妝戀上了首飾店的老板付子玉,在一句承諾都沒有的情況下,空等了付子玉一生。有三位太太的付子玉不過是將其看做生命中的過客;他期待的,也只不過是看場小梳妝的秧歌表演而已。小梳妝最終難逃被付子玉蹂躪、拋棄的命運。小說正面描寫了小梳妝風燭殘年的境況,也冷靜地闡釋了她對人生的認識:“世上沒有薄情的男子,是有癡情的女子。”③一句話道出了她空等了付子玉一輩子的悲涼。青春空耗了,理想破滅了,小梳妝唯有死去。
遲子建是個理性、冷靜的作家,她用白描的形式再現(xiàn)現(xiàn)實,以求得人們的關(guān)注。遲子建并非只生活在童話世界里,她對處于社會弱勢的女性有一種憐憫,更有一種責任,她要揭出這層傷疤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她用體會與感受去抒寫這一段段辛酸的故事,表明自己的愛憎。
遲子建筆下的另一人物——《逝川》中的吉喜,也在用一生來承受愛情的悲劇。吉喜的家鄉(xiāng)阿甲是個小漁村,“這一帶漁婦大都有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單眼皮,肥肥的嘴唇,她們走路時發(fā)出咚咚的響聲,有極強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驚人。”④吉喜卻比她們美麗許多。年輕時的吉喜發(fā)髻高綰,明眸皓齒,在月光下織漁網(wǎng)時就像一條美人魚。吉喜人美,手也巧,她會捕魚、制干菜、曬魚干、釀酒、織網(wǎng)。吉喜不僅會經(jīng)常幫助村里各家織漁網(wǎng),還喜歡請村里的男人去她家抽煙,喝她釀的酒,吉喜總想用辛勤的勞動去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她的這種想法卻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她的戀人胡會在娶了別的女人后竟然對她說:“你太能了,你什么都會,你能挑起門戶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雹菁驳膬?yōu)勢竟成了無法彌補的缺陷。這個迂腐又守舊的胡會明明喜歡吉喜,卻因為虛榮娶了各方面都不如吉喜的彩珠,這是女性的悲哀,更是男性的悲哀。虛偽又卑劣的男權(quán)主義一方面以權(quán)威壓制、欺侮弱勢的女性,另一方面又主動拋棄和逃避強勢的女性。男性的狹隘和自私在這一刻顯露無遺,而可憐的女性只有在不平和隱忍中度過余生。胡會的想法是普遍的。大多數(shù)男人都喜歡在女人面前有一種強勢的感覺,喜歡女人崇拜和依賴他們并且無條件地服從他們。而像吉喜這樣的女人,自然就談不上崇拜、依賴和服從男人了。所以千千萬萬個胡會們寧肯去娶任何方面都比不上吉喜的彩珠們,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
吉喜的悲劇源自于她的聰慧和勤勞,但是吉喜并沒有被這狹隘的男權(quán)思想所束縛。吉喜仍舊剮生魚、采蘑菇、晾干菜、喂家禽,人到中年后,她還會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為女人們接生。即使在一年一度的淚魚游來的季節(jié),吉喜也會冒著捕不到淚魚而遭災禍的危險去給胡刀的妻子接生,而胡刀的爺爺胡會正是毀了她一輩子幸福的薄情男人。可愛又可憐的吉喜只能以勞動作為生活的唯一寄托。她在捕魚中珍藏生活的喜悅,在碾煙末、唱山歌中體會被欣賞的歡樂,以為自己昔日的戀人接生重孫來追憶逝去的愛情。
在遲子建的筆下,女性形象往往具有類型化的傾向。比如,女性往往是美麗的,大多有著善良可愛的秉性,但這些美麗善良的女性并沒有圓滿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正如作家自己所言:“女性的優(yōu)秀是悲劇的根源,男人對她們只是欣賞,但不接納,甚至是遺忘她們?!雹蕖稑湎隆返钠叨菲谕膼矍榛脺?,隱忍地過起了農(nóng)場的主婦生活;《秧歌》里的女蘿不得已嫁給了王二刀,而這樣婚姻還要以腹中的孩子相逼,再加上兩個響亮的耳光為代價;《廟中的長信》里的被園藝師玩弄的阿媚;《回溯七峽鎮(zhèn)》里被南和北拋棄、為情而死的秀水;還有《舊時代磨坊》里一廂情愿幻想著老爺對自己專情的四太太,等等。遲子建通過眾多女性的經(jīng)歷來探尋生活的本質(zhì),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情懷揭示了女性悲劇的根源:這些心甘情愿被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女人自我意識完全喪失!
知道男人不可靠卻仍然要依靠,這就是女人生存的悲劇,并且女性似乎無法掙脫這樣的宿命。就連看似強悍的吉喜,其實也在故作堅強中期待著男人的垂青。她唱起令人心如刀絞的歌曲,是在呼喚男人們來向她討煙吃并安慰她;她時刻拒絕給胡會煙吃,其實是時刻期待他能回心轉(zhuǎn)意。吉喜孤老一生,始終沒有逃離出男人這張巨網(wǎng)。遲子建賦予了她筆下女性美麗的容貌及善良的品性,卻沒有給予她們同樣美好的命運;相反,男性雖然猥瑣,他們在女性的生活中卻占據(jù)著支配的地位。那些煥發(fā)著光彩的女性仍然逃脫不了在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藩籬中生存的可悲境遇。她們都或主動(小梳妝)或被動(吉喜)地將美好的生命消逝在男權(quán)的漩渦中。當婦女在自己生活的漩渦中想要自拔卻無力自拔時,我們才看到了在平靜的生活中所蘊含著的殘酷。值得提出的是,遲子建總是站在“邊緣人”的立場上來訴說、來表達與展現(xiàn),以平等的目光來關(guān)注他們的喜怒哀樂,揭示他們生存的困境。正如著名評論家謝冕在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頒獎會上宣讀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授獎辭:“向后退,退到最底層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負悲劇的邊緣者;向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向人物最憂傷最脆弱的內(nèi)心,甚至命運的背后。然后,從那兒發(fā)出傾訴并控訴,這大概是遲子建近年來寫作的精神高度?!?/p>
① 姜桂華:《遲子建中短篇小說通解》,《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第91—97頁。
② 王喜絨:《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批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11頁。
③ 遲子建:《親親土豆》,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頁。
④⑤ 遲子建:《親親土豆》,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70—274頁。
⑥ 遲子建:《我伴我走》,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