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順來

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托妮·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展現(xiàn)了美國黑人男性的成長歷程，講述了主人公奶人(Milkman)的尋根經(jīng)歷。莫里森在小說中大量運用了《圣經(jīng)》中的典故，并將黑人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歌、神話傳說等元素與之雜糅，形成自己的敘事策略。像諸多美國黑人作家一樣，她必須面對兩種文化傳統(tǒng)，即自身的非洲文化傳統(tǒng)和西方文化傳統(tǒng)。前者是文化的源頭，后者是生存的現(xiàn)實(程錫麟 王曉路193)。莫里森繼承了前輩作家的寫作風(fēng)格，并大膽地擬仿前人的作品，重新思考黑人的地位和身份?！八^擬仿，就是一種間接模仿或轉(zhuǎn)換前在文本以形成此在文本的創(chuàng)作方式，從而導(dǎo)致互文現(xiàn)象。擬仿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對前文本的語言風(fēng)格、體裁風(fēng)格的戲擬;一種是對前文本的內(nèi)容的戲擬與消解。新文本與前文本之間存在張力，前者是對后者的否定與諷刺”(董希文261)。傳統(tǒng)意義上，美國黑人作家從未放棄對身份的訴求。理查德·賴特的《土生子》是為美國黑人爭取地位和身份的一聲吶喊——黑人，像白人一樣，本是這個國家土生土長的公民，是美國的兒子，不應(yīng)受到歧視。但是社會現(xiàn)實把美國黑人的土生子地位淪落到私生子。拉爾夫·埃里森對黑人的身份進行了再思考，他的《看不見的人》是當(dāng)代美國黑人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是對《土生子》的一個大膽戲仿。表面上黑人從boy上升到man，但是事實上他們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隱身人。

莫里森重新思考了美國黑人的身份問題，她從一個黑人女作家的視角對前輩男性作家的作品進行了戲仿和顛覆。她的代表作《寵兒》重新書寫了美國黑人的歷史。美國黑人從boy、man變成了屈死的冤魂，他們?nèi)笔笎鄱是蟮玫侥笎邸：谌诵≌f家通過戲仿的形式達成互文，黑人文本的互文性奠定了黑人傳統(tǒng)文學(xué)的基礎(chǔ)。

莫里森承繼了黑人文學(xué)傳統(tǒng)，她的小說超越了身份問題的探討，更加關(guān)注多元文化下的黑人傳統(tǒng)文化生命力。她的杰作《所羅門之歌》對《圣經(jīng)》在內(nèi)容和角色上進行了大膽的戲擬和顛覆，產(chǎn)生文化互文性，為研究多元文化背景下的非裔美國文學(xué)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內(nèi)容的互文

談到《圣經(jīng)》的影響，莫里森說:“《圣經(jīng)》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魯亞斯211)。她筆下的許多人物、故事情節(jié)和場景取自《圣經(jīng)》?！端_門之歌》的內(nèi)容就取材于《圣經(jīng)》中一個寓意深刻的典故，不過，莫里森作了藝術(shù)加工，使之具有黑人文化的特色。

所羅門之歌為《舊約全書》中的一卷，通譯為《雅歌》，傳說為公元前十世紀(jì)英明睿智的希伯來國王所羅門所作，是一部富于戲劇性的愛情詩歌，亦被稱頌為“歌中之歌”?！堆鸥琛饭灿衅哒拢绲谝徽麻_頭的詩句:“The song of songs，which is Solomon＇s．所 羅 門 的 歌 ，是 歌 中 的 雅 歌 。Let him kiss me with the kisses of his mouth:for my love is better than wine．愿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德雷恩108)?？梢钥闯觯堆鸥琛贰ソ?jīng)中的美麗愛情。它的主題(情愛)當(dāng)然是超越時間的，是表達新婚妻子與新郎纏綿戀情的一組情詩。

莫里森的名作《所羅門之歌》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圣經(jīng)·所羅門之歌》的內(nèi)容和內(nèi)涵，與之產(chǎn)生文化互文。．小說中彼拉多哼唱的民歌就是歌唱奶人祖父的“所羅門之歌”——

啊!甜大哥飛去了

甜大哥走掉了

甜大哥掠過天空

甜大哥回家了……①

歌中的甜大哥有著豐富的寓意。一方面它與所羅門發(fā)音相似，暗示美國黑人的祖先就是多智慧的所羅門;另一方面講述了美國黑人在南方種植園辛勤勞作的歷史。當(dāng)時制糖業(yè)興盛，南方種植園廣種甘蔗，甜大哥正代表了那些在南方甘蔗園勞動的黑奴。由于黑奴們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們渴望回到非洲的“家”，因此他們借助傳統(tǒng)文化中“黑人會飛”的傳說，夢想有一雙翅膀幫助他們掠過天空，重返家園。這首民歌反映了黑奴的美好愿望和戀家情節(jié)。

主人公奶人在南方的沙利瑪爾(Shalimar)聽到的另一首“所羅門之歌”幫助他找到了自己的根——所羅門是自己的祖先，黑人實現(xiàn)飛翔的地方是南方。莫里森為我們演奏著一首優(yōu)美的歌謠:

杰克，所羅門唯一的兒子

來呀布巴呀里，來呀布巴湯比

轉(zhuǎn)呀轉(zhuǎn)呀摸太陽

來呀孔卡呀里，來呀孔卡湯比……

所羅門飛走了，所羅門走掉了

所羅門掠過天空，所羅門回家了(347～348)

這首歌謠與彼拉多的吟唱是同一旋律，講述了黑人在南方所受的苦難以及奶人的祖父獨自飛回非洲的歷史，留在美國這片土地上的黑人是所羅門的后代。莫里森運用民歌和歌謠形式與情詩“所羅門之歌”產(chǎn)生互文，修正了“雅歌”的愛情主題。她將黑人的傳統(tǒng)文化——飛翔的傳說，巧妙地糅合其中，再現(xiàn)了黑人那段幸酸的歷史，重構(gòu)了黑人自己的“所羅門之歌”。

二、角色的互文

所羅門在希伯來語中是意為“和平安詳”，是以色列王大衛(wèi)和王后拔示巴所生幼子。所羅門以其智慧、財富和嬪妃眾多而聞名，相傳所羅門王明事理，善思考，通機變，曉鳥語，在他的統(tǒng)治下，以色列國達到其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展的巔峰(石堅等280)。莫里森擬仿了所羅門這個角色，她給一個黑人奴隸命名為所羅門，并賦予其飛翔的特殊本領(lǐng)。莫里森筆下的所羅門和《圣經(jīng)》中的所羅門王一樣神奇，他向往自由，敢于擺脫奴隸制的束縛，終于成功地飛回家園。但是，莫里森筆下的所羅門更是對所羅門王的顛覆:《圣經(jīng)》中的所羅門王纏綿于愛情，留下了無盡的寶藏，強盛了自己的國家;而《所羅門之歌》之中的所羅門丟下了自己的妻子和二十一個孩子，獨自飛走了。《圣經(jīng)》中的所羅門是睿智而多情，《所羅門之歌》中的所羅門是自私而寡愛，他不愿承擔(dān)責(zé)任，丟妻棄子，是個典型的黑人男性形象。莫里森塑造所羅門這個角色可謂用心良苦——所羅門和《圣經(jīng)》中的所羅門王一樣是個民族英雄，但是他的成功是以犧牲黑人女性為代價的;黑人女性是“世上的騾子”(Hurston 29)，她們哺育所羅門的后代，傳遞黑人的文化傳統(tǒng)，某種意義上說黑人女性才是真正的“所羅門”。

《所羅門之歌》中奶人的姑姑彼拉多是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女性。莫里森在1989年的一次訪談中對她贊譽不已:“那是一位完全慷慨大方，自由自在的女人。她很大膽，任何東西都不害怕。她物質(zhì)的東西不多。她會一些維持自己生計的本領(lǐng)。她不去干預(yù)別人的生活。她隨時準(zhǔn)備奉獻幾乎是無限的愛。如果你需要她——她會給你，她自己是誰非常清楚”(卡西爾169)。彼拉多出生時，母親死于難產(chǎn)，父親沿襲了為每個女孩在圣經(jīng)上盲目選名的做法，他神情恍惚中翻著《圣經(jīng)》，隨便選出了在他看來強勁有力的幾個字，他看到了一個字母像一棵大樹一樣凌駕于一行小樹之上，像是庇護著他們。他認真地抄下這組字母，交給那接生婆。

“彼拉多。你寫的是彼拉多?！?/p>

“像船上的領(lǐng)航員?”

“不是。不是船上的領(lǐng)航員，是殺害耶穌的那個彼拉多。沒有比這個更不好的名字了。而且她是個小女孩?！?21)

這個名字揭示了莫里森對《圣經(jīng)》中彼拉多角色的戲仿。據(jù)《圣經(jīng)》記載，彼拉多是羅馬帝國任命的猶太省第五任巡撫，此時正當(dāng)施洗約翰和耶穌傳播基督教思想，他參與了對耶穌的審問，并判處了耶穌的死刑。所以彼拉多成了殺害耶穌的兇手。在西方文學(xué)文化中，彼拉多是“昏庸的暴君”的代名詞(石堅等24)。莫里森擬仿了彼拉多這個角色，旨在顛覆主流文化關(guān)于弒主者的描述?！端_門之歌》中的彼拉多是個仗義的奇女子，她保護奶人順利地出生;她不貪財，靠自己的勞動維持生計;為了完成父親的遺愿，她踏遍了大半個美國。彼拉多是黑人女性的典型代表。

在非洲傳統(tǒng)文化里，森林是生命之源。“由于樹根植于土地但其枝杈直指天堂，所以樹是屬于兩個世界的生物、上與下的媒介。在許多古代文明中，樹被普遍看成世界之軸，宇宙就是已它為中心組成一個有序的整體”(卡西爾169)。因此彼拉多的名字暗示了她將是黑人民族文化的捍衛(wèi)者，像大樹一樣庇護著自己的民族。

彼拉多具有男人的臂膀和力量。正如奶人回憶說:“她竟然和他父親一樣高，頭和肩還比他高一塊。她的裙子并不如原來想象的那么長，不過僅僅蓋過腿肚子。這時他還可以看到她那雙沒有系鞋帶的男人式樣的鞋和她那銀棕色的腳脖子”(43)。彼拉多用結(jié)實的臂膀保護著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女不受傷害，所以她是黑人女性空間的保護者。

Pilate與Pilot諧音，這暗示彼拉多將成為黑人男性傳承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導(dǎo)師和引路人。主人公奶人正是在姑姑的引導(dǎo)下，踏上了南方的尋根之旅，最后也是姑姑的愛成了奶人實現(xiàn)飛翔的翅膀。彼拉多的吸引力表現(xiàn)在她的聲音上，奶人這么回憶她的說話聲:“她說話的聲音使奶人想到小石子，像小圓石子的滾動和互相碰撞，也許是她有點啞嗓，或許由于她說話的習(xí)慣，愛拖個長音又猛然頓住，加上醉人的酒味，使人產(chǎn)生一種麻醉一樣的感覺……”(45)。彼拉多的歌聲更是誘人，她的歌聲訴說黑人祖先的歷史，所以她注定是傳承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引導(dǎo)者。

莫里森通過擬仿彼拉多這個角色，顛覆了以《圣經(jīng)》為代表的西方主流文化關(guān)于彼拉多的刻板化形象，重構(gòu)了一個新黑人女性——黑人女性空間的保護者和傳承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引導(dǎo)者。

《圣經(jīng)》中數(shù)字“七”有十分神圣的含義。上帝創(chuàng)造天地日月、人類動物和世間萬物共用了六天時間，第七天歇息;一共七天時間，此乃后世的一周之由來。而智慧之廈有七根巨柱支撐，大力士參孫的頭發(fā)有七綹，亞伯拉罕用七只羊羔作為掘井誓約的證據(jù)，基遍人向掃羅家復(fù)仇的犧牲者也是七位。《圣經(jīng)》認為“七”的神圣在于上帝右手拿著七星，而寶相前有七盞金燈臺象征著上帝的七靈和上帝身邊的七位天使?？傊?，“數(shù)字‘七’代表著完美無缺和神圣至高?！?石堅等231)莫里森擬仿了《圣經(jīng)》中的“七天”，顛覆了數(shù)字“七”的神圣性和完美性?！端_門之歌》中“七天”(the Seven Days)是由七位黑人成員組成的極端組織。它是因種族斗爭的需要成立的社團，專門用暴力來懲治白人的恐怖組織?！妒ソ?jīng)》中上帝造物的七天的神圣被徹底顛覆:上帝用七天締結(jié)了萬物的安寧與和諧，而這個黑人組織“七天”以暴制暴，竭力破壞現(xiàn)存的秩序，借助種族暴力行為來維持白人與黑人數(shù)量上的比例?！捌咛臁钡某蓡T由極端思想的窮黑人組成，如小說一開始描述的北卡羅來納州互惠人壽保險公司經(jīng)紀(jì)人羅伯特·史密斯，他想飛越蘇必利爾湖，但是內(nèi)心的負罪感沒有幫上忙，他“啪噠一聲完蛋了!”(26)另一位成員吉他，他的思想非常可怕，他認為:“沒有無辜的白人，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前在的針對黑人的殺手，如果不是真兇的話”(178)。吉他是個瘋狂的復(fù)仇主義者，種族仇恨模糊了他的雙眼，以至于他最后將槍口對準(zhǔn)了彼拉多和奶人。《圣經(jīng)》中上帝的七位天使形象被莫里森徹底顛覆，他們的使命不是拯救人類，而是殺戮?！妒ソ?jīng)》中的天使戴上了魔鬼的面具。

莫里森的寫作繼承了黑人文本間的互文性傳統(tǒng)，在擬仿前輩作家作品的基礎(chǔ)上大膽地超越。她突破了傳統(tǒng)黑人作家對身份問題的思考，更加關(guān)注非洲傳統(tǒng)文化的活力及其對西方主流文化的顛覆作用，并努力構(gòu)建自己的互文策略:戲仿中顛覆，顛覆中重構(gòu)。

《所羅門之歌》是莫里森的代表作之一。她在小說中借助于黑人的神話、傳說、歌謠和布魯斯音樂等形式展示了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梢哉f，《所羅門之歌》是一部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教科書。通過擬仿《圣經(jīng)》典故的內(nèi)容和角色，莫里森揭示了一個事實:主流文化正受到邊緣文化的挑戰(zhàn)，《圣經(jīng)》的神話正被打破，一個多元文化發(fā)展的世界已經(jīng)形成。

多元文化發(fā)展的今天，各族裔文化的共同存在和平等發(fā)展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基礎(chǔ)。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與《圣經(jīng)》的文化互文性為尋求超越文化差異的共存基礎(chǔ)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注解【Notes】

① 托妮·莫里森:《所羅門之歌》，舒遜譯(北京: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6。以下所引譯文均出自該版本，只注頁碼。

程錫麟王曉路:《當(dāng)代美國小說理論》。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1年。

查爾斯·魯亞斯:《美國作家訪談錄》，粟旺等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4年。

恩斯特·卡西爾:《神話思維》，黃龍保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年。

董希文:《文學(xué)文本理論》。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6年。

石堅林必果李曉濤:《圣經(jīng)文學(xué)文化詞典》。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

約翰·德雷恩:《舊約概論》，許一新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

Zora Neale Hurston．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98．譯文為作者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