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人稱“梅王”的老先生陳征雁，一生畫梅花，他的作品在歷代百余位大師之外，畫出獨特的新意，在上海、大連、無錫以及日本橫濱等國內(nèi)外舉辦個人畫展，作品流傳到海外，得到大家的喜愛。

筆者走訪陳老，他家住上海康定路一幢高樓里，88歲的老畫家雖拄著拐杖，但身形高大，頭發(fā)雪白，神態(tài)硬朗，聽他聊一生的經(jīng)歷，最感人的是他和胡琴仙夫婦間的愛情故事。

夫妻原本是鄰居

陳征雁幼年受父親的影響喜歡寫字與繪畫，不幸的是父親早逝，將全家五口人的生活重?fù)?dān)一下壓在了陳征雁的身上，他只能強忍悲痛放棄報考上海美專的計劃，繼承父親開的小參店，當(dāng)了店主。

陳征雁父親留下的小參店開在南京路冠生園對面的“五福弄”內(nèi)，弄堂內(nèi)開店，屬于市口不佳，經(jīng)營必然艱難。陳征雁既要忙于小店經(jīng)營，要面對門口著名大參行的競爭，又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需要撫養(yǎng)，母親也需要他照顧。長期積勞成疾，陳征雁患上了肺結(jié)核，從１８歲開始吐血，２０多歲的時候，被送去仁濟醫(yī)院開刀切肺。

這些情況被住在同一條弄堂里的鄰居胡琴仙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胡琴仙年長陳征雁一歲，她家境不錯，讀的是女子中學(xué)，成績好，加上家里開明，一路讀到立信會計?？飘厴I(yè)，端的是位知書達理，美麗嫻靜的姑娘。雖然陳家負(fù)擔(dān)重，陳征雁又有病，但青梅竹馬的胡琴仙還是毅然決然地嫁進了陳家?；楹?，胡琴仙就在家里的參藥店輔佐丈夫的生意，管理財務(wù)，生養(yǎng)孩子，陳征雁的生活步入穩(wěn)定幸福的通道。

1949年前，這樣的小業(yè)主都是小心謹(jǐn)慎，靠勤儉持家的，好在有通情達理的妻子欣賞和支持，陳征雁始終沒有放棄畫畫的愛好，他不抽煙不喝酒，聲色場所一概不去，把業(yè)余時間全部寄托于繪畫之中。陳征雁夫妻倆和氣待人，誠信做生意，業(yè)務(wù)嫻熟，口碑一傳十，十傳百，小店在競爭激烈的上海第一大馬路南京路生存了下來。

陳征雁說，胡琴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直陪伴在他身旁。太太見陳征雁肺結(jié)核尚未痊愈，秋冬時分天氣一冷就要吐血，即使在墻壁上稍微用力摁一個圖釘也要吐，一吐就是半痰盂。太太心疼不已，勸慰他道，你自己開參店的，不要不舍得，性命要緊，將最好的野山參拿出來吃吧。

好的野山參必須有五六十年的參齡，當(dāng)時８到９克一枝的野山參要賣１萬多元，為了大局考慮，陳征雁一咬牙煮參救命。真的是那么神奇，野山參只吃了一年之后，陳征雁去醫(yī)院照X光，發(fā)現(xiàn)病肺上已經(jīng)結(jié)痂了，再配合西藥治療，一個人從此生龍活虎了起來。

患難見真情

陳征雁夫妻攜手一生，恩愛如初。聊天中，陳老多次提起自己相伴60多年的太太。他充滿感情地說，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并成為知名畫家，與老伴的功勞密不可分。

1956年公私合營，陳征雁的參店自然被并入上海市藥材公司，他毫無怨言，先是做統(tǒng)計工作，隨即做參茸進貨工作，抽空還為工會寫宣傳標(biāo)語，出黑板報。工會見他很有才，介紹去商業(yè)工會學(xué)國畫，每周一次，由花鳥畫家江寒汀執(zhí)教。陳征雁一出手江先生眼睛一亮，得知他原來是鄭昌午的弟子，于是悉心關(guān)懷他，指導(dǎo)他繪畫，贊賞他這個難得的人才。

然而好景不長，反右斗爭結(jié)束后，陳征雁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被調(diào)離上海到松江天馬山培植場去工作，一周只能回上海一次。離開唯一能帶給他溫暖的小家庭后，他的心情一片灰暗。松江生活環(huán)境很差，做的是養(yǎng)豬、養(yǎng)鹿等繁重的體力勞動。一次安排他洗中藥材，機器中有一根鋼絲繩被卷進去了，情急之下陳征雁用手去拉，左手的食指不幸被卷入機器，鮮血直流。坐在飛馳去第六人民醫(yī)院急診接骨的車上，比肉體更痛的是陳征雁的心，他不禁眼淚縱流。后來左手食指是接上了，但還是不能彎曲，留下了終生殘疾。沮喪中，太太千般萬般勸慰、開解，說幸虧是左手，畫畫最重要的不是右手嗎。

在妻子和家人的寬慰下，陳征雁面對現(xiàn)實，很快調(diào)整了心態(tài)。勤勤懇懇勞動以外，主動放下架子，和農(nóng)場里的員工打成一片。他做采購員時，利用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搞來當(dāng)時很難弄到的副食品給大家吃。他頭腦聰明，動手改進電動機械的性能，解決變壓器設(shè)備問題，大大減輕工人勞動強度，屢獲上級的嘉獎。改善自己處境以后，陳征雁才有心思堅持作畫，泥地上，玻璃窗上，陋室中，他利用一切地點和時間練字、畫梅花，只有進入藝術(shù)境界的時候，陳征雁才感到活著的樂趣。

“文革”開始后，陳征雁被調(diào)到藥材公司的倉庫工作，可再努力也難逃“資方”成分的連累，抄家時，數(shù)十年收藏的字帖畫冊被洗劫一空，并被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掛上鐵牌批斗，然后去掃廁所。在身心種種重壓之下，陳征雁的精神面臨崩潰的邊緣，根本不能作畫。胡琴仙這位智慧的妻子覺察到他的異樣，勸慰之余，反復(fù)告誡他：“越是在這樣的時候，越是要腦子清楚，要穩(wěn)住，沒有做過的事情千萬不要亂承認(rèn)，要實事求是。我知道你想畫畫，我保證，留得青山在，總有一天你能拿起畫筆。”相濡以沫就是這樣的感覺，88歲的陳老淡定地回憶道。

愛的守望

相伴到老的夫妻攜手度過了艱難歲月，卻也要面臨死別的考驗。前兩年，太太胡琴仙因病先一步離開了人世，但陳老先生仍有六十年積累的愛珍藏在心里，在家里仍時刻感到太太的氣息，好像她一直沒有離開。

陳老的小女兒長得很像父親，她也退休了，每天會來看父親，帶來父親想吃的東西，彈幾段鋼琴曲陪父親解悶。她說，母親一輩子都很崇拜父親，以丈夫的榮譽、成就為驕傲。母親一生對父親百依百順，有好東西全部省給他吃。母親很瘦小，每天晚上要陪父親散步，附近的人都知道，康定路上，每天晚上有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妻手?jǐn)v手散步，看到熟人停下聊幾句，回家時超市兜一圈，買點小東西。他們倆那一高一低相差很大的背影，是康定路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母親去世以前住在醫(yī)院里，父親不顧自己腿腳不便，幾次三番要求去看望她。最后一次，兒女們知道母親時日不多，就同意了。那天，母親吩咐將病床搖起來，臉上帶著紅暈見到了相伴一生的老伴。子女兒孫都到了，大家故意營造快樂的氣氛，請求老太太現(xiàn)場唱一首歌給親愛的聽。“媽媽唱歌很好聽”， 陳老的小女兒含著眼淚說，媽媽最愛唱兩首歌，一首是《美酒加咖啡》，一首是鄧麗君的《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說著她“噗嗤”笑出來，說：“你看我媽媽聰明嗎？她一生就用這個方法管著我爸爸?！?/p>

小女兒將老太太在病床上唱歌的景象用手機錄了下來。那天，胡琴仙很蒼白、消瘦地半躺在病床上，神色卻是格外的興奮，雙頰浮著紅暈，她拗不過女兒們的求情，輕聲細(xì)嗓地唱了起來，唱的是老上海流行歌曲《美酒加咖啡》，“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陳征雁在病床邊微微地笑著，眼神充滿了疼愛之情。歌畢，全家人熱烈鼓掌，紛紛夸贊老太太唱得美。這次見面后沒幾天，胡琴仙撒手人間。

陳老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悲傷的表情，有胡琴仙賢內(nèi)助在，他一生做了不計其數(shù)的善事，他積極參加各種慈善活動，無償捐獻給殘疾人協(xié)會、中國福利基金會、亞運會大量作品。1991年，為了弘揚中華書法藝術(shù)，早日在家鄉(xiāng)紹興建成蘭亭碑林等設(shè)施，陳征雁向紹興市文聯(lián)一下子捐出100幅梅花圖！

陳征雁夫婦這一對白了頭的老人，多像那愛情鳥，與伴侶形影不離，相依相偎，廝守終生。即使分開的日子里，也盡情愛著，守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