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挺進
4月7日凌晨5點36分,周海嬰先生在北京醫(yī)院病逝,享年81歲??偸切呛堑暮胂壬俨荒苤\面了。
自2005年編輯海嬰先生所著《魯迅家庭大相簿》始,數(shù)度前往先生住處聊天。第一次,因為書中一幅照片效果不佳,需要重新翻拍。他把家里的照相設備搬出來,燈光、腳架、電線、插線板等等,因為我的數(shù)碼相機的充電插頭是香港規(guī)格,很大,無法插進普通插座,他一轉身,又從臥室拿出來兩根膠皮電線,一頭纏繞在大插頭兩極上,以剝掉膠皮的另一頭作插頭,直接插進插座。他很自豪地說:嘿嘿,我學的是無線電專業(yè),這可是我的本行。然后,望著我手忙腳亂地固定相機、調焦,又不客氣地指點起來:嗯,你這個樣子不對呀,你看反光太明顯,你得這樣子嘛!
他的聲音很年輕、很干脆,還帶著點調皮。
設備準備停當,他拿出家里珍藏的老照片來,先是把需要翻拍的那一張,魯迅坐在廈門大學校園外墳場中間的,抽出來放在相機底下,讓我拍了兩張。又忍不住拿出兩張帶著最初相框的魯迅、馮雪峰合影,來炫耀一下,讓我切身感受一下30年代老上海影樓的精工細作,后來這張照片也帶框收進書中。還有一張經他自己修復、未曾公開發(fā)表的魯迅照片:魯迅先生側身坐在書桌前,眼睛望著窗外。我第一眼的反應,就是他的那一句詩:于無聲處聽驚雷。海嬰先生很得意:你不曉得吧,我還是老攝影愛好者,照相、洗相片,都是我自己弄!那時,他的那本《鏡匣人生》尚未出版。但這一張,卻不允許我拍了:嘿嘿,這是絕版,是我獨家收藏。
他的《魯迅與我七十年》再版了,此前該書我自己買過一本,曾經和他說起其中某些疑問和社會評論問題,我從來是直言不諱。海嬰先生也明確地說,他要修訂再版,專家們的批評意見,有道理的他都要吸收進去。這次一去,他就說,這個新的,送你一本,還給你簽一個名。我很貪,說:海嬰先生,我?guī)臀业膶熞灿懸槐?,也請你簽個名。他寫完兩本,突然說:還給你蓋個印章!我給別人都只簽名,不蓋章的,讓你特殊化一下。于是,我和導師都有了一本帶簽名印章的“特殊化”收藏本了。
我想起2005年國慶節(jié),《魯迅家庭大相簿》出版后,第一次在地壇書市做簽售,海嬰先生在其公子令飛陪同下,先在方澤壇北面的書攤逛了一會兒,再步入方澤壇北廣場搭起的臨時會場,在這里,意外地碰上了也來逛書市的許世瑋——魯迅摯友許壽裳先生的小女兒,他非常高興,招呼我給他們拍合影,將那本他簽名的書舉起來。在簡短的儀式之后,海嬰先生和令飛開始給讀者簽名。那天風刮得呼呼的,有些在晚報上預先知道這個活動的讀者,不單來買這本書,還順便把家里原先買的《魯迅與我七十年》甚至魯迅先生的書都帶了來,請他一塊兒簽名。海嬰先生先是很驚訝,咦,這里沒有賣這本書呀!怎么這本也拿來了?這可不是我的書!不簽,不能簽!隨后,又忍不住一笑,呵呵,那就給你一塊兒簽啦。給讀者簽完,又單獨給出版社多簽名二十本,以備其他活動使用。當然,這些簽名都是不帶印章的。
其實,寫作并出版有關魯迅的書,并非海嬰先生主動的意愿。海嬰先生自己,是記住了魯迅臨終那句針對他的遺言的:“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彼髮W學習無線電,工作始終是行政管理,一直到退休都和文學或美術不沾邊。
但是《魯迅與我七十年》面世后,在學術與非學術圈內都掀起軒然大波,他自述是因為出版社編輯邀請他、動員他將近三年,才勉強動筆的。為此書還打過一個他特別不情愿的官司。
然而從這本書的寫作,更主要從與魯迅有關的官司里,他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用他后來的話說,“在已經存在的對魯迅的認識和理解中,魯迅的真實形象顯得遙遠而模糊。我不認識這樣一個魯迅?!彼€說,“背負著魯迅兒子的重負卻幾乎不能直率地表白,當把所有魯迅遺物捐出去以后,從此就開始被當成了花瓶?!薄拔移惹械匦枰磉_我們家屬對魯迅的認識?!?/p>
而與魯迅有關的官司,從1986年夏天開始的魯迅稿酬追索案,到2010年3月審結的計算機網絡魯迅域名搶注案,20多年來,連續(xù)不斷。
據(jù)周令飛介紹,當時,“對于我父親,有一些東西他看不慣了,比如說過去,我們把魯迅的一切幾乎都交給國家了,是為了紀念,是為了研究和宣傳,是為了公益事業(yè),怎么會有個別人把魯迅拿去賺錢呢?從我父親的思維角度想,你私人拿去賺錢的話,那我是繼承者,你當然要征求我的意見了。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是我的權利。實際上我父親并不懂法,他只是從一個‘人的角度講,我是他兒子,你都不理我,就自己想方設法去賺錢,這道理上說不過去呀。”
周海嬰先生為維護魯迅的形象、名譽和財產權利,甘冒“周海嬰愛錢”、“魯迅家屬不孝”等等罵名,以法律條文為武器,開始一點一點、一件一件事情地跟各相關機構、各色人等,不依不饒地講理,講情理、講法理、講道理。從講魯迅個人的權利,到代左翼作家后裔們講權利,最終講出了有關著作權、肖像權、姓名權、商標注冊法等等法律實踐里許多空白或模糊地帶的經典案例,用一直代理海嬰先生各類官司的朱妙春律師的話說:他們?yōu)楫斍爸袊姆ㄖ平ㄔO開創(chuàng)了許多先河。
俗話說:槍打出頭鳥。海嬰先生自己也說過這話:我不怕當這個挨槍子的出頭鳥。他迎著許多惡罵的子彈,走上前去。
前年7月,令飛策劃了一個《魯迅是誰》的選題,原本是上海魯迅文化發(fā)展中心開展普及魯迅生活與精神全國巡回展的一本圖文小冊子,和海嬰先生和令飛自己的三次講座,即“魯迅是誰?——談魯迅的精神和人格”;“魯迅姓什么?——魯迅遺產與法治語境”;“讓魯迅回家!——讓魯迅精神真正回歸大家”。繼《魯迅與我七十年》真情講述兒子眼里的父親那些故事之后,第一次從精神文化、法治文化和社會理想方面講出了魯迅家屬的想法和意見。
我自然樂意承擔這個出版任務,并建議在講演稿基礎之上,將其中涉及到當前與魯迅有關的文化、商業(yè)、法律糾紛等社會現(xiàn)象、文化事件更詳盡地匯錄起來,比如,魯迅家屬捐贈物品基本清單;“魯迅是誰”全國巡回展的情況;國內外有關魯迅紀念館、學校、研究機構;全國魯迅有關商標注冊與使用情況;網絡魯迅注冊使用情況;有關魯迅著作權、遺產繼承、商業(yè)糾紛等官司的情況,從文學、思想、革命以外的角度,評述魯迅生平性格、經濟價值、精神遺產、文化意義等。
海嬰先生和令飛都很贊同,并且開始一個宏大而細致的整理任務。然而,時間如此無情,這本書尚未完稿、出版,海嬰先生已經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