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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詭洞

        2011-05-14 10:14:07Fresh果果
        花火B(yǎng) 2011年3期
        關鍵詞:陸良香雪書生

        Fresh果果

        陽光雖好卻不是這世上每個人都能享受得到。

        話說這嶺南萬石坡一帶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日子難熬,一些漢子便糾合在一起,平時種地,閑時上山當土匪,守在萬石坡南來北往的要道上,專搶過往行人。

        這日午后天空郁郁沉沉,有山雨欲來之勢,七八個匪民坐在樹下賭錢,哨子突然急匆匆地跑過來。

        “兔子來了,快點準備?!彼麄児芸瓷先ジ毁F可撈的叫豬崽,一窮二白的叫耗子,走鏢的叫黃狗,稍有油水的叫兔子,官兵則稱作老虎,諸如此類。

        “幾只?”

        “不知道,趕著車呢?!?/p>

        眾人在樹后躲好,聽轟隆轟隆的聲音近了,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出現(xiàn)在視野中。趕車的是一個青衣白面的書生,身形單薄,模樣溫厚。

        待馬車近了,幾人一躍而出,團團圍住,威逼其交出錢財來。

        書生滿面惶恐,連連拱手求饒:“小人初次路經(jīng)貴寶地,不知匪爺們在此,身上僅帶了十余兩銀子。現(xiàn)悉數(shù)奉上,還望匪爺們笑納,高抬貴手,放小人過去?!?/p>

        為首的撩開車簾一看,里面沒有人,就裝了十幾口紅木箱子,不由得嘿嘿一笑。

        “可以留你一命,馬車里的東西留下?!?/p>

        書生臉色慘白,連連搖頭:“這車上的東西不值半個錢,匪爺拿去也沒用,不如給小人行個方便。”

        眾人哪里肯依,見書生緊張得滿頭大汗,似是車上的東西相當打緊,連拉帶拽地把他掀倒在路邊。書生急紅了眼,爬起來又撲到馬車前護住,就是不讓他們動箱子,卻被一陣拳打腳踢。

        幾人圍到馬車后,拖了兩口箱子撬開鐵鎖,打開來看,卻只見黑糊糊的一片,瞧不大真切,也不知是什么東西。正逢一道巨大閃電劃破長空,這才看清了,那箱子里裝的哪是什么金銀財寶。密密麻麻,團團簇簇,全是黑色的頭發(fā)。

        要說這頭發(fā),人人都有,不稀奇。可這沉沉甸甸裝滿了這兩箱,還有另外那十幾箱,這得是從多少人頭上弄下來的啊。又或者,這黑發(fā)之下,就藏著無數(shù)顆被砍下來的腦袋?

        幾個匪民不由得頭皮發(fā)麻,汗毛直立。此時巨大的一聲雷響,前面馬兒受了驚,嘶嗚著跑了起來。兩口箱子從車上翻滾而下,瀑布般的頭發(fā)傾了他們一身。

        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至。幾個人又叫又跳,拼了命地扯身上那些發(fā)絲。發(fā)絲卻仿佛有生命般,又粘又緊,貼著他們的衣服、臉頰、脖子,幾乎要嵌進肉里。

        頓時幾個人都成了大雨中的黑猩猩,渾身掛滿了頭發(fā)。他們一吸氣發(fā)絲就鉆進他們的鼻孔里,他們一叫喚,發(fā)絲就鉆進他們的嘴巴里。完全看不清路,幾個人接二連三地從坎邊滾了下去,暈倒在灌木叢中。

        書生顧不得許多,急急忙忙跑到前面追他的馬車去了。還好馬兒沒跑多遠就停了下來,雨也漸漸停了。書生趕著馬車回過頭來,望著兩口翻倒的箱子。滿地的頭發(fā)和在黃色的稀泥中,看上去十分惡心。

        書生蹲在地上撈了幾把,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眼中滿是沮喪,一個勁地搖頭嘆著可惜了。

        費老大的勁將那幾個匪民從下面的灌木叢中拖出,將頭發(fā)從他們臉上扒拉下來。探了探呼吸脈搏,確定幾個人都只是暈倒沒有大礙。

        “我說不值錢你們偏不信,白白浪費我那么多頭發(fā)?!睍D(zhuǎn)念一想,既然是你們給我弄沒的,補償我點也不為過。

        傍晚,幾個人先后醒來,面面相覷,都嚇得魂不附體。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的頭發(fā)都不翼而飛,一個個都成了禿子。都道是遇見了妖怪,還好剃掉的只是他們的頭發(fā),沒有割掉他們的腦袋。此后都老老實實種田,再也不敢上山作惡了。

        只是,他們依然習慣性地用手在空中揮舞驅(qū)趕,或是在臉上身上亂搓。似乎還有著無數(shù)看不見的發(fā)絲飄蕩在空氣中,粘在他們的皮膚上。

        這書生名叫陸良生,他趕著馬車帶著這十幾箱的頭發(fā)要到哪里去呢?此事說來話長,要從四年前的一個秋天開始講起。

        那時的陸良生二十出頭,跟青梅竹馬的戀人夏香雪結為連理。一面讀書一面打理家里的綢緞莊,不算大富大貴,卻也家道殷實。跟夏香雪更是夫妻和睦,情深繾綣。

        唯有一事,成了夫妻二人心頭的一根刺,就是成親三年有余,始終未有所出。請了一個又一個大夫,都說兩人身體健康,生兒育女是遲早的事。

        夏香雪在家里供了送子觀音,日日磕頭燒香。一聽到哪兒有特別靈驗的寺廟神佛,再遠也要拉著陸良生一起去拜拜。事情,就壞在這里。

        見夏香雪念子成憂,陸良生時常帶著她游山玩水。這日,行到一個叫淚觀鎮(zhèn)的地方,夏香雪發(fā)現(xiàn)鎮(zhèn)子里的小孩特別多。每家每戶似乎都生了好幾個,而且大多是龍鳳胎、雙胞胎。在住宿的客棧向老板娘一打聽,老板娘笑瞇瞇地說:“我們淚觀鎮(zhèn)啊,就是風水好,你看那后面的淚觀山,形狀多像一只龍龜啊,那山上的八塊巨石,多像龜背上馱的小龍龜,山上又生了好些石榴樹,鎮(zhèn)上的人能不多子多孫嗎,我成親三年就生了兩個呢?!?/p>

        夏香雪一聽便跟陸良生商量著想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看能不能懷上孩子。陸良生對她一向是百依百順,自然是答應了。之后夏香雪無意中聽到鎮(zhèn)上老人提起說淚觀山上以前有一座小廟很靈驗,但是鎮(zhèn)上的人不需要求子,外地人又嫌山路難走,廟里沒有香火,便漸漸破敗了。

        秋高氣爽的一天,陸良生正在跟鎮(zhèn)里一個教書先生下棋,卻被夏香雪拉著去爬淚觀山。一路上楓葉似火,如同血染,美不勝收。

        快到山頂了,見夏香雪微微有些喘,陸良生笑道:“要不要相公背你啊?”

        夏香雪便也笑著跳到他的背上,輕輕拉扯他的耳朵撒嬌。

        “良生,要是明年我還是懷不上孩子怎么辦呢?”

        “懷不上就懷不上唄,我們倆在一起這么好,干嗎非要多出個小不點來給我們添亂?”

        夏香雪知道陸良生是想要安慰她,她原本無奈想著給陸良生納妾,他也不肯,讓她更加感動也更加內(nèi)疚了。

        “陸家要是絕了后,不說你爹娘,就是我爹娘,在九泉下也會責怪我的?!?/p>

        “不說這些了,我們已經(jīng)盡了力,有沒有孩子,那還不是看天意。”陸良生抓著夏香雪白如凝脂的手在唇間吻了吻。他想人生總是不可能十全十美,能跟香雪白頭到老,已是莫大的幸運。

        二人到了山頂,找到那間破廟,虔心拜了。見時候還早,夏香雪說要采些蘑菇撿些松子回去,不知不覺就走到后山。

        樹木越來越密,幾乎不見天日,雜草也越來越高,已經(jīng)看不見路。陸良生怕遇上什么毒蟲蛇蟻、豺狼猛獸不安全,不斷催促著夏香雪早些回去。

        夏香雪剛點頭,陸良生就覺得自己右臂猛地一沉。他反射性地想往后拉,卻仍被巨大的慣性往前一帶,整個人撲在地上。

        原來地上不知怎么居然有一深坑,由于被雜草掩蓋,他倆都沒有注意,而夏香雪剛好一腳踏空,摔了下去。幸好他們一直牽著手,此刻香雪正悠悠蕩蕩地掛在他的右臂上,而他半個身子都已經(jīng)探出,幾乎也要掉下去。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夏香雪嚇哭了起來。陸良生面色慘白,右手緊緊握住夏香雪,左手拼命抓住一旁的雜草,被草上鋸齒割得滿手都是血。

        “香雪!抓緊!千萬不要松手!”

        陸良生大喊著,眼睛瞟一眼夏香雪身下的深坑,下面一片黝黑,完全看不見底。怎么會有這么深的洞?不像是獵人挖的啊。一旁石子滑下,半天仍未聽到回響,

        若真摔下去,非死即傷。

        右手胳膊幾乎快要脫臼,陸良生的汗水一滴滴地從額頭上掉落,打在夏香雪的臉上。

        “良生,救我!”夏香雪漆黑的雙眼滿是恐懼和絕望。

        他倆握在一起的手在慢慢打滑,陸良生也正一點點被往下拖,夏香雪的身子,是從未有過的沉重,仿佛她的腳下被什么拉住使勁往下拽一樣。

        再這么下去,就只能一起死了……

        陸良生心里剛閃過這個念頭,手便不由得微微一松。

        “良生……”夏香雪只來得及喊出他的名字,人便徑直往黑暗里墜了下去。

        陸良生的兩只手都失去了知覺,整個人也失去了知覺。片刻之后才反應過來,對著那個把他最愛的人一口吞下的大洞號啕大哭,瘋狂地用手扯自己的頭發(fā),抓自己的臉,弄得滿臉都是血。

        “香雪……香雪……”他一聲又一聲地叫著,聲嘶力竭。

        他松了手!他居然在最關鍵的時候松了手!

        悔之莫及的陸良生被巨大的悲傷和內(nèi)疚籠罩,一遍遍地哭喊著愛妻的名字。

        就在陸良生幾乎完全絕望之時,突然,隱隱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良生……良生……”

        那是香雪的聲音,那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他身邊。

        “香雪,你變成鬼來找我了嗎?”良生呆滯地坐在洞邊,無知覺地喃喃自語。

        “良生!良生我在洞里!這里好黑啊,我什么都看不見!良生,你快救我出去!”

        陸良生大吃一驚,他把頭探出去,可是洞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香雪的聲音明明就在耳旁。雖然小,但是很清晰,沒有半分延遲,而且一點兒回音也沒有。

        “香雪!你沒事嗎?有沒有受傷?我現(xiàn)在就想辦法救你出來!”

        陸良生慌亂地扯了樹上的藤條,一根根綁在一起,結了很長,底端捆上石頭,一點點往洞底下放,可是依然碰不到底。

        “香雪,你別怕,我現(xiàn)在回鎮(zhèn)上,找大家一起來救你!”

        “良生,不要走,我害怕!”香雪的哭聲猶如利刃割在陸良生的心上。

        “別怕,我不會扔下你的,你等著我!想想別的事情,給自己講講故事唱唱歌,就不害怕了!”

        陸良生風一般地趕回淚觀鎮(zhèn),天已經(jīng)開始黑了。鎮(zhèn)上的人一聽出了事,都拿著火把出了門。又聽陸良生說洞很深,便幾乎把鎮(zhèn)上所有的繩子都帶上,足夠繞整個鎮(zhèn)子兩圈。一百多號人,來到夏香雪掉下去的地方,開始忙著救人。

        可是不論繩子掉多長都碰不到底,石頭扔下去不論多久都沒有回音。這山不過也就那么高,難道這下面真是個無底洞不成?可偏偏夏香雪的聲音就在耳邊。

        鎮(zhèn)上的人都覺得邪乎,沒人敢下洞救人。陸良生綁了繩子下去,見洞壁直立,一通到底,沒有拐彎或者分岔的地方,就像是被棍子捅了個窟窿。他一點點被放下,直到什么光都看不見,仿佛在沒有盡頭的隧道里穿行,下降下降,無休止地下降。

        那種感覺太可怕了,而無論他下多深,香雪的聲音都在耳邊咫尺處輕輕回蕩著。大家只好又把他拉了上來,這時天都已經(jīng)亮了。

        之后陸良生和鎮(zhèn)上的人又嘗試了各種辦法救人,卻沒有一個行得通。連扔下去的食物夏香雪都說沒有在身邊出現(xiàn)過。那么高摔下去,卻一點兒傷也沒有。腳下似乎是草地,因為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周圍有多大,她往一邊沒走幾步就碰到了巖石的洞壁,往另一邊走卻很遠都沒有頭。她怕迷路或再遇到危險,只好退了回來,縮在洞壁一邊。石縫中有甘甜的泉水,還長著不知道是什么的果子,她就靠這個來充饑,不過似乎吃幾顆就不餓了。洞里溫度適中,空氣充足,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但是洞外陸良生和鎮(zhèn)上人說話的聲音,甚至是烏鳴,都可以聽得很清楚。

        這個洞坑太過詭異,陸良生和鎮(zhèn)上的人都一籌莫展。慶幸的是夏香雪待在下面暫時并沒有什么危險,只是在黑暗的禁閉空間久了,絕望肯定會讓人精神崩潰。

        陸良生雇了人每日在洞邊跟夏香雪說說話,自己則大江南北到處打聽關于洞坑的事,到處拜訪高人。無奈幾乎沒有人知道,就算給自己提了些辦法,也全都行不通。

        陸良生沒有氣餒,因為如果連他都放棄了,香雪就永遠沒有機會從洞中出來了。

        這天,他受人指點去白霧山找了一個叫丹參的人。那人一身紅衣,飄忽難以捉摸。聽他敘述完這件事,輕輕挑了挑眉毛,“哦”了一聲。

        “你娘子,她掉進詭洞里了嗎?”

        陸良生大喜過望:“鬼洞?你說那個叫鬼洞嗎?“詭洞”二字,卻比那個“鬼”更讓陸良生害怕。

        “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這世上怎么會有沒有底的洞呢?如果是沒有底的,我娘子又落在哪里?我又怎么能在頃刻間聽到她的聲音?”

        丹參靠在柱子上,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天工造物,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那么奇怪。無所謂好壞,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那里而已。只怪你夫婦運氣實在太差,居然就給遇上了?!?/p>

        陸良生跪在地上拼命給他磕頭:“求先生告訴我怎樣才能救我娘子出來?!?/p>

        丹參進了房間,出來后遞給他一張墨跡未干的紙,紙上寫了藥方。

        “這些藥材都不難弄到,難得的是你必須收集到一千個人的頭發(fā)。普通的繩子是永遠碰不到底的,只有用頭發(fā)做成的繩子,才有可能救你娘子出來。我知道這要求很古怪,信不信由你?!?/p>

        陸良生再次磕頭拜謝,這世上既然會有如此邪惡古怪的洞,辦法再怎樣奇怪他都可以接受。而且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

        丹參讓良生收集的不只是每人的幾根頭發(fā),而是全部,而且必須是男子的,不能有白發(fā)和胎發(fā)。

        起先,陸良生打發(fā)銀子讓家里的仆人都剃了發(fā),之后,花錢四處買頭發(fā)。只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常人都是不肯隨便剃的。他接著便又買通了寺廟里的人,幫忙收集出家人剃度時的發(fā)。再花錢買通衙役和仵作,收集被處死的犯人的發(fā)和無人認領的尸體的發(fā)。

        每個人的頭發(fā)收集來,都要理順,用紅線扎成一綹,不能弄亂了弄混了。在大屋里攤開,每日噴上些藥水,這樣頭發(fā)就還能繼續(xù)像生長在人腦袋上一樣烏黑亮澤,不會干枯發(fā)黃。

        盡管陸良生賣了綢緞莊,遣散家奴,可是收集到的頭發(fā)依然遠遠不夠。旁人都說他瘋了,收集那么多的頭發(fā),難道也能拿來做衣服嗎?

        陸良生幾乎每月都要回淚觀山一次,夏香雪以前家里窮,吃過很多苦,從小就十分堅強,可是獨自一人困在洞中長達那么久,也幾欲崩潰,陸良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起初的一年她幾乎每天都想著要自殺,之后陸良生找到辦法后,每個月來告訴她收集頭發(fā)的數(shù)量,她才有了活下去的信心。過一日便在洞壁上刻下一筆,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出洞那天的來臨。

        夏香雪被困在幽閉的詭洞中,陸良生卻被困在內(nèi)心的內(nèi)疚自責中,絲毫不比她好受。無時無刻他都在后悔當初放開了夏香雪的手,無時無刻他都在譴責自己的膽小懦弱。

        又是一年過去,收集的頭發(fā)數(shù)量依然遠遠不夠,而陸良生家財幾乎都已散盡。他實在是再想不出別的辦法,絕望中只好再去求助丹參。

        丹參道:“你以為這頭發(fā)做的繩子又比普通繩子有什么不同呢7難道會更結實嗎7重要的是你的意志與念力,發(fā)繩只是能感受到你的心,幫你找到你想救的那個人罷了。我自然是很容易幫你收集到一千一萬人的發(fā),可是,那是沒用的?!?/p>

        “良生如今已黔驢技窮,求先生指點!”

        如果乞討可以討來,陸良生愿意去街邊乞討。如果他會武功,他寧可卑鄙地深夜?jié)撊雱e人家里剃光所有人的頭??墒?,他只是個普通的讀書人……

        丹參嘆道:“不是什么問題都要靠錢來解決的?!?/p>

        陸良生前思后想,豁然領悟,回去之后,開始擺擂下棋。他別無所長,但自小學弈,天資甚高,又苦心鉆研,棋藝超凡,很少碰到敵手。此番打擂,能贏他的立刻奉上紋銀二十兩,輸了的,只需要把頭剃了。

        如此這般,自有許多人上來挑戰(zhàn),而被剃光頭的人越多,來打擂的人也就越多。偶爾,陸良生也有輸?shù)臅r候,但是越到后來棋藝越精湛,名頭越響,許多人大老遠跑來找他下棋。

        陸良生顧不上這些虛名,他想要的只是頭發(fā)而已。

        日復一日,收集到的頭發(fā)越來越多,幾乎鋪滿了整間大屋,厚厚一層,猶如地毯。陸良生每日從其間走過,為其澆水,猶如灌溉花木。放眼望去一片沉甸甸的黑色,直叫人頭腦發(fā)暈,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原本應該早些日子就收集齊了的,無奈路途遇上匪民,只好又多拖了兩個月。當陸良生帶著收集到的九百九十九人的頭發(fā)重回淚觀山時,離夏香雪掉下詭洞已經(jīng)整整四年了。

        陸良生只要將一綹一綹的頭發(fā)放在按丹參藥方調(diào)制的藥水里一浸,那個人的發(fā)便會像有生命般互相交織纏繞成一股。再浸一綹,與之前的發(fā)梢對發(fā)根地接上,兩股頭發(fā)便會緊緊地纏繞死扣在一起,如同一體。接著再浸下一綹。

        就這樣陸良生一面滿懷激動地跟夏香雪說話,一面將頭發(fā)粘在一起,結得長長的,猶如黑蛇,在地上盤旋了一圈又一圈。雖然因頭發(fā)多少有別,發(fā)繩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細,但是握上去相當結實。

        最后的最后,陸良生剃下了自己的發(fā),接在了上面。捧著他耗時三年多終于完成的救命繩索,陸良生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

        這條發(fā)繩其實總長度還是沒有之前用過的繩子長,真的能把香雪救上來嗎7陸良生還是有些恐懼和不確定,卻不敢多想,這幾乎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把發(fā)繩在自己身上繞了兩圈,然后將最頂端粘著自己發(fā)的那頭慢慢往下放,黑色的繩索通向漆黑的洞口,仿佛下端被一只無形的手使勁拽住一般,繃得筆直??墒谴丝淘谑稚希麠l發(fā)繩幾乎沒有任何重量。

        一面放,一面問香雪有沒有看到、碰到或是感覺到繩子,兩人等待著那一刻,心跳幾乎都要停止。

        隨著繩子越放越長,兩人心底的那點希望被啃噬得越來越少。眼看繩子就要放到頭了,陸良生雙手都是顫抖的,他不敢再跟香雪說話,怕她聽出自己話中的哽咽與絕望。

        然而,終于,他聽到香雪尖叫起來。

        “良生!良生!我碰到發(fā)繩了!”

        陸良生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一瞬間幾乎虛脫。

        交代香雪把發(fā)繩在腰上捆結實,陸良生開始一點點往上拉,香雪就斜著身子,在直立的洞壁上邁開步子走。走累了,拉累了,兩人又停下來休息一下。

        盡管纏在身上,可是就是休息時,陸良生握著發(fā)繩的手也不敢有片刻放松。是的,他再也不會放手了,發(fā)繩那一端,系著他的愛、他的責任,還有他的良心。

        休息好了,陸良生就繼續(xù)拉,不像上回用手拉著香雪那樣沉重,發(fā)繩那一端的她,重量僅如一個嬰兒。

        雖然香雪喜極而泣的聲音依然就在耳邊跟以前沒什么分別,可是身后的發(fā)繩越來越多,陸良生知道香雪也離他越來越近。

        終于,他隱隱看見了一個影子。

        再近一點兒……

        “香雪!香雪!我看見你了!我看見你了!”

        陸良生淚流滿面。

        他說香雪等我們回去后我們每日每夜黏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他說香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夏天,旁邊到處開著各色的花,你快上來看看好漂亮?。核f香雪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依你,不下棋了多抽時間陪你:他說香雪隔壁街上開了個新燒鵝鋪子,你不是最喜歡吃嗎,我?guī)闳コ浴?/p>

        夏香雪抬起頭來,迷惘地仰望著上方的他。

        “可是良生,你在哪兒呢?我怎么沒看見你呢?”

        陸良生呆住了,他看著那個從詭洞中慢慢升上來的人影,渾身衣衫破爛,全是泥漿。兩只蜘蛛一樣的腿,機械地在壁上蹬著。由于久不見陽光,雪白的肌膚已成了暗青色,烏黑的長發(fā)如今稀稀落落只剩下幾根。瞪大望著他的眼睛只有眼白,看不到瞳孔。身在黑暗中太久,夏香雪已經(jīng)瞎了……

        陸良生渾身都開始顫抖了起來,他的唇仿佛被凍住,再吐不出一個字。

        這真的是他曾經(jīng)深愛的妻子嗎?還是地洞中爬出來的鬼?

        “香雪……”

        天昏地暗,陸良生原本不斷拉發(fā)繩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動作。

        夏香雪雖然什么也沒看到,但是似乎感覺到了一絲清爽的風,感覺到了一縷陽光照射在皮膚上,暖暖的。而愛人仿佛也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觸摸到。

        可是突然間,原本緊緊纏繞在腰間的發(fā)繩嘎吱作響開始有了松動的跡象,夏香雪有些恐慌地叫道:“良生

        陸良生瞪大了眼睛,恐慌和不知所措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大腦??墒且粋€聲音不斷在他靈魂深處重復地叫囂著。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不能放手!這次,絕不放手

        然而,他看見那截發(fā)絲瞬間崩裂開了,那截,最末端,屬于他的發(fā)絲。

        “良生!”

        他只聽見他最愛的那個人一聲驚呼,然后再次從他眼底墜落不見,而這次,是真的再也不見……

        陸良生亦如墜永夜。

        他發(fā)出一聲如同野獸嘶嗚般的絕望號叫,無力地朝那吞噬一切的深淵伸出手去。而他花了三年多時間結出來的發(fā)繩,也在瞬間,炸得粉碎。飄落得漫天都是,像一場沒有止境的黑雪,將他徹底湮滅。“后來呢?”

        圍坐四周的人聽得驚心動魄,連忙追問結局。

        講故事的灰衣男子一口將碗里的茶水喝盡,吧唧吧唧嘴巴??纯撮T外,雨已經(jīng)停了,便拿起斗笠和包袱站起身來。

        “后來?這就是后來了?!?/p>

        “唉……”

        周圍同樣避雨的人欷顫感嘆不已:“故事雖然編得厲害,不過倒也算是精彩,就是這結局不好。想那陸良生或有不對,卻也是人之常情了。”

        灰衣人笑了笑,不置一言,大步走出茶亭,繼續(xù)趕自己的路去了。

        行了半月,至一深山后,約莫找到了那個地方。因為有幾塊巨石做標志,倒是好認得很,那石頭還是自己搬去堵住那洞口的,怕的是有其他人不小心再跌落下去。

        石頭留有縫隙為的是通話之用,灰衣人對著縫隙吆喝了幾聲。果然很快聽到了回音。

        夏香雪道:“是張兄。”

        陸良生笑呵呵的聲音傳來:“張兄,近來可好?”

        灰衣人點點頭:“還好,一切順利。辦事路過此地,特來看看陸兄,一別兩年,近來如何?”

        “也就這樣啦,吃飽穿暖,別樣不愁,雖不見天日,不過有愛妻在身邊,至少是比坐監(jiān)要好一些……”

        正說著,競聽到洞里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灰衣人一驚:“陸兄,這是?”

        “托福托福,去年喜得一子,取名樂之,小孩子愛哭,這洞里一時倒也熱鬧不少呢。我跟娘子每日無聊,計劃著多生幾個。過些日子,可能就不繼續(xù)留在這壁邊,要往開闊處慢慢去了。兩個人有伴,再怎么黑,牽著手走也就不怕了。來日方長,到底還是要弄弄明白,這洞底是怎樣一個處所。”

        灰衣人點點頭:“應是這樣。好久沒與陸兄下棋,我們手談一局如何?”

        陸良生自然開心,兩人一言一語開始對弈。

        未了,灰衣人告辭下山。他當初也是無意中路過此地,聽到洞內(nèi)有人聲,攀談之下才知曉了那段奇事,陸良生還請他幫忙堵了洞口,兩人下了一日一夜的棋。

        想著陸良生或許良玉有瑕,到底還是至情至性的真君子。

        此時山中群鶯亂啼,彩虹高掛。

        只可惜這陽光雖好,卻不是這世上每個人都能享受得到?;乙氯溯p嘆而去。

        第二年,再次路過,前來探望。卻無論如何呼喊都不再有人回應,別說巨石,就連詭洞都不翼而飛。

        也不知陸良生一家三口是已經(jīng)被人救出,或是已不在這世上,又或者是在詭洞的另一頭,過著新的生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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