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志鋒 胡玉明 納超洪

一、引 言

迄今為止，國內外文獻主要是從權益性融資角度對企業(yè)盈余管理所導致的經濟后果進行研究，還缺乏有關債務融資與盈余管理之間關系的研究成果。根據畢馬威提供的國際比較來看，虛假財務信息導致的金融詐騙已經成為各國關注的重點（周小川，2005）。在中國，貸款欺詐普遍存在，而利用虛假財務報表資料進行貸款欺詐是常見的手段（聞德鋒，2006），影響了銀行資金的合理配置，引發(fā)了不良債權的產生。戴璐、湯谷良（2007）認為在債權人缺乏應有的監(jiān)督和及時約束之下，任何一種產權類型的公司實際控制人都有可能借助財務安排和會計操縱侵占債權人和小股東的利益。

中國債權人保護程度薄弱，貸款利率受到管制，但銀行信貸仍然是企業(yè)主要依賴的融資模式，企業(yè)自由選擇債務融資期限的空間相對較小。東南亞金融危機后中國政府對國有銀行資產質量高度重視并把它作為政治任務下達給各銀行，本文推測如果企業(yè)的經營業(yè)績不佳或會計數據的真實性受到質疑，銀行會提高它們的貸款條件。這其中縮短債務期限可能是銀行防范信貸風險的首選，因為：①長期以來中國人民銀行對商業(yè)銀行的貸款利率區(qū)間進行了比較嚴格的管制；②在債權人保護程度較弱的情況下，期限是比抵押擔保更有效的債務契約工具（Qian and Strahan，2007）；③短期借款使得債權人更容易控制債務人的違約風險；④銀行在現有的宏觀管理體制下面臨階段性的流動性過剩問題，增加了信貸投放的壓力。

本文基于我國債權人保護程度較弱的現實，對銀行能否利用債務期限應對企業(yè)的盈余管理機會主義行為進行了深入研究。本文發(fā)現銀行無法整體上識別企業(yè)的盈余管理以授予其相應的債務期限。進一步，本文嘗試將銀行識別企業(yè)盈余管理行為的意愿和技術進行分離而予以單獨檢驗。通過選擇明顯有舞弊嫌疑的非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企業(yè)和微利企業(yè)以控制住銀行的識別技術，發(fā)現銀行給予非標審計意見企業(yè)較嚴格的債務期限，但銀行沒有給予微利企業(yè)較嚴格的債務期限，說明銀行有一定的識別意愿。本文的政策建議是采取有效措施降低銀行的信息收集成本、提高銀行在信貸評估和貸后監(jiān)控中識別企業(yè)會計信息質量的技術和意愿。

本文余下部分的結構安排為：第二部分為文獻回顧，第三部分為研究假設，第四部分為實證檢驗，最后部分為研究結論。

二、文獻回顧

Healy and Wahlen（1999）認為，在盈余管理影響資源配置方面的研究結論還是模糊的，未來還需要更有說服力的證據。Sloan（2001）指出，雖然會計信息對債權人權利的行使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但這方面的研究卻十分缺少。Bharath et al，（2008）發(fā)現較低會計信息質量的借款人的利率較高、期限較短、且更可能被要求提供抵押。Graham et al，（2008）發(fā)現企業(yè)重述財務報告后，銀行將認為企業(yè)的信息有問題，信貸風險增加，因此采取包括提高利率、縮短債務期限、更可能要求抵押和更多限制條件等控制措施。葉志鋒等（2008）獲得了中國上市公司基于銀行借款融資動機進行盈余管理的證據，但留下了銀行如何應對企業(yè)的盈余管理行為的問題。陸正飛等（2008）從新增貸款數額的角度發(fā)現中國的銀行整體上不能識別企業(yè)的盈余管理行為，但沒有考慮中國銀行業(yè)是否會利用債務期限應對企業(yè)的盈余管理行為。

最近幾年，部分學者開始研究銀行如何利用債務期限保護自身的利益。Qian and Strahan（2007）用43個國家的數據研究了法律和制度對銀行債務契約的影響。他們認為當銀行貸款給新興經濟體的公司時，銀行不僅要評估借款人的償還能力，還要評估由于薄弱的法律或制度帶來的風險。他們發(fā)現在債權人保護強的國家，銀行貸款有著更集中的貸款人結構、更長的債務期限以及更低的貸款利率。Fan et al，（2008）對39個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公司資本結構和債務期限結構進行考察，發(fā)現不同國家的法律體系、稅收體系導致公司債務期限結構存在顯著差別，經濟越落后、法律保護越差、相關制度建設越不完善的國家，其公司杠桿越高，債務期限越短。孫錚等（2005）認為在市場化程度較高的地區(qū)，雖然政府已經放松了對企業(yè)與銀行的控制，但由于缺乏完善的司法體系來保護債權人的利益，企業(yè)卻很難獲得銀行的長期貸款，“短債常借”成為了一種可能的替代機制。方媛、張海霞（2008）發(fā)現我國上市公司中短期債務占主導地位的普遍現象，主要是債權人防范管理者侵占行為、控制信貸風險的結果，而企業(yè)可以選擇的空間較小，由此形成的債務融資期限結構首先體現債權人控制的動機，進而才反映企業(yè)信息。

三、研究假設

債務期限之所以重要，在于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對不同期限的債務履約成本具有不同的影響：貸款期限越長，債權人對債務人違約行為的觀測成本越大，從而債務人違約的可能性越大。短期債務使得銀行能及時、經常地獲得有關貸款企業(yè)生產和經營方面的信息，從而有利于銀行對企業(yè)進行更加緊密的監(jiān)督和控制。企業(yè)利潤是償還債務的資金來源，銀行重視企業(yè)的盈利狀況。企業(yè)的盈利能力也影響其債務期限結構，國內外眾多文獻都驗證了盈利能力越強的企業(yè)其債務期限結構也越長 。但是，這個結論是建立在高質量的會計信息基礎之上的。事實上，國內外上市公司均存在不同程度的盈余管理現象。不管企業(yè)進行盈余管理的動機是什么，其結果都最終降低了會計信息質量，給銀行帶來了信息風險 ，理性的銀行都應該審慎對待。Bharath et al，（2008）認為較大的非正常經營性應計絕對值意味著企業(yè)盈余與經營現金流量之間存在不可預測的偏差，這將造成貸款人無法準確預計企業(yè)未來的經營現金流量。Graham et al，（2008）認為公司重述財務報告在兩個方面影響貸款人對借款人的評估：對企業(yè)未來現金流預期的修訂（均值或財富效應）；公司財務信息的不確定性（方差或信息效應）。為此，銀行將運用更嚴格的合約條款和更有效的貸款結構來加強監(jiān)控的效果。

雖然 Graham et al，（2008） 以及 Bharath et al，（2008）驗證了美國的銀行能夠根據企業(yè)的會計信息質量而授予不同的債務期限，但在中國的情況可能不一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會計準則的標準一直在提高，但由于信息不對稱、會計準則本身的缺陷、會計準則執(zhí)行不到位、會計職業(yè)道德失范、企業(yè)法人治理結構不規(guī)范、會計信息有效需求主體缺失、外部審計監(jiān)督不嚴格、懲罰力度不足等原因，會計信息失真狀況仍然嚴重。中國一直沒有建立起完善的信用評級制度，企業(yè)存在嚴重的內部人控制問題，銀行的信貸評估技術也不夠先進。在這種環(huán)境中，銀行要想獲得足夠的信息評價借款人的信用質量需要較大的成本。由于利率管制，如果債權人獲得的收益連信息收集成本都不能彌補，就會普遍采用抵押、擔保等方式控制違約風險，或者縮短債務期限甚至減少貸款額度。林毅夫、李志赟（2004）認為，國有企業(yè)的貸款存在軟約束現象。貸款軟約束使得國有企業(yè)盡量爭取貸款，而不一定依據自身的資金需求和實力，也使得國有企業(yè)得到貸款后的道德風險增加。施華強、彭興韻（2003）分析了商業(yè)銀行軟預算約束形成的特殊原因以及經濟影響。國有銀行對政府保護的預期會提高信貸投放的風險偏好，并降低貸后及時監(jiān)控的動力。陸正飛等（2008）認為中國銀行業(yè)在貸款審批方面至少存在如下兩個不足：第一，銀行經營效率較低，在信貸決策時沒有或沒有能力對企業(yè)的財務狀況進行深入調查和分析，也就不可能識別企業(yè)的盈余管理行為；第二，政府的干預使得銀行的信貸決策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市場規(guī)則。他們發(fā)現，對于盈余管理程度不同的上市公司，新增銀行長期借款與會計信息的相關性并不存在顯著差異，這表明中國的銀行不能識別企業(yè)的盈余管理行為?；谏鲜龅耐评恚疚奶岢黾僭O：

假設1：銀行不能根據企業(yè)的盈余管理程度而授予它們不同的債務期限。

中國銀行業(yè)能否識別企業(yè)的盈余管理行為取決于他們的意愿和技術，如果能把這兩個因素分離開而予以單獨檢驗，則可更細致地刻畫銀行在識別企業(yè)盈余管理方面的現狀，從而提出更有針對性的建議。本文想到了非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企業(yè)和微利企業(yè) 。對于這兩類企業(yè)，信貸人員不需要花費什么信息收集成本就會意識到這些企業(yè)很可能有問題 ，這相當于控制了識別技術這一因素。那么，考察銀行授予非標審計意見企業(yè)和微利企業(yè)的債務期限情況，就近似于單獨檢驗中國銀行業(yè)識別企業(yè)盈余管理行為的意愿問題。

中國商業(yè)銀行的風險防范問題在1997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后受到高度關注，中國政府不斷推進商業(yè)銀行的改革，加強對商業(yè)銀行的監(jiān)管。1998年以后，國有商業(yè)銀行為了防范和化解金融風險，防止新的不良貸款的產生，建立了嚴格的責任追究制度，普遍實行了貸款第一責任人、貸款責任終身追究、信貸資產零風險等一系列制度，并且圍繞這個中心制定了一系列的考核辦法，把放貸、收貸、審貸、批貸的責任落實到具體的信貸員、經營責任人、審批責任人。各行上至總行，下至分行都制定了條目繁多的處罰規(guī)定，且都明確貸款出現問題，依情況分別給予警告、記過、下崗清收、開除公職、移交司法機關處理等。不僅針對直接責任人進行嚴厲的處理，而且還要追究相關當事人、領導者的責任。對于非標審計意見這樣明顯有會計舞弊嫌疑的企業(yè)，本文認為迫于追究貸款責任的壓力，中國銀行業(yè)將授予它們較短的債務期限。因此，提出：

假設1a：銀行給予非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企業(yè)較短的債務期限。

而至于微利企業(yè)，一方面信貸人員會推測很可能是企業(yè)會計操縱的結果 ，但另一方面上市公司將盈余調整為正數可以實現“保殼”的目標 ，這對于銀行資產安全是有利的，再加上這些企業(yè)的會計操縱程度相對輕微，銀行之間爭奪優(yōu)質客戶，以及形式上符合要求的信貸評估可以減輕自身責任。因此，本文提出的假設為：

假設1b：銀行不會給予微利企業(yè)較短的債務期限。

四、實證檢驗

（一）模型與變量

為了檢驗所提出的假設，本文把企業(yè)的銀行債務期限結構作為因變量，盈余管理作為自變量，并參考孫錚等（2005）等文獻，選擇了包括盈利能力、負債程度、資產期限、成長性、融資需求、公司規(guī)模、實際控制人類型、地區(qū)市場化指數、行業(yè)、年度等控制變量。對于關鍵的債務期限結構變量，本文的計算方法有別于以往文獻。以往文獻的計算公式一般是“長期借款/（短期借款＋長期借款＋一年到期的長期負債）”，其中包含了以前年度發(fā)生的債務，反映的是企業(yè)年末所有銀行債務的期限結構，是個累積的結果，不一定與上年度的財務狀況直接相關。本文采用增量數據進行計算，即用“新發(fā)生長期借款占新發(fā)生總借款的比例”來衡量企業(yè)的債務期限結構。由于銀行要依據企業(yè)以前年度的財務數據進行信貸評估，所以本文的銀行債務期限為企業(yè)本年度數據，而盈余管理及控制變量為企業(yè)上年度數據。本文采用的債務期限結構回歸模型為（模型中各變量的定義見表1）：

表1 債務期限結構回歸模型各變量的定義、依據及符號預測

（二）樣本選擇與描述性統(tǒng)計

中國上市公司從1998年度開始提供現金流量表，考慮到數據庫中1998年的數據有較多的缺失，本文選取2000～2007年所有上市公司數據作為樣本（債務期限結構變量為2000～2007年，其他變量為1999～2006年），數據來源為CSMAR數據庫、CCER數據庫、WIND和公司年度報告，要求至少有連續(xù)3年的數據，并進行以下剔除：①剔除金融類上市公司，因為它們采用的會計制度與其他公司不同；②剔除擁有B股或H股的公司樣本，因為外資股股價與流通A股股價不同；③剔除每年行業(yè)中公司數目不足10家的公司樣本；④剔除凈資產為負值的公司樣本；⑤剔除債務期限結構結果不合理或其他數據缺失的公司樣本 。

最終確定的研究樣本為5502個公司年度觀測值。為了避免極端值的影響，本文采用Winsorization的方法對所有連續(xù)變量的異常值進行處理，即所有小于1%分位數（大于99%分位數）的變量，令其值等于1%分位數（99%分位數）。各年度樣本數量、描述性統(tǒng)計及相關性分析分別見表2、表3和表4所示。

從表3可知，長期借款平均約占全部新發(fā)生銀行借款的14.1%，而中位數只有3.8%，說明大部分的銀行借款都是短期借款。從表4可以看出，銀行債務期限結構與盈利能力、負債程度、資產期限、公司規(guī)模顯著正相關，與公司成長性顯著負相關。DA、DAJD、DADL、SJYJ與債務期限結構的相關性都不顯著，WL與債務期限結構顯著為負。自變量之間的相關系數絕對值最大為0.482，表明它們之間的相關程度不強。

表2 各年度的樣本數量

表3 各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

表4 主要變量相關系數分析表

（三）檢驗結果及分析

表5是債務期限結構回歸模型的分析結果。第1列的主要自變量為DA（盈余管理程度），第2列的主要自變量為DAJD（盈余管理程度絕對值），第3列的主要自變量為DADL（正向盈余管理程度），第4列的主要自變量為SJYJ（非標審計意見標識），第5列的主要自變量為WL（微利標識）。結果顯示ROA對企業(yè)債務期限的影響基本上是顯著為正，表明企業(yè)盈利能力越強，其債務期限越長。YYGL的系數全部不顯著，但交乘項ROA×YYGL的系數在主要自變量為SJYJ的模型中顯著為負，而在其他模型中不顯著，這一方面表明銀行無法整體上根據企業(yè)的盈余管理程度授予企業(yè)不同的債務期限，假設1得到驗證。另一方面，銀行有一定的識別意愿，因為對于審計意見為非標準無保留意見的企業(yè)，銀行給予了較嚴格的債務期限，假設1a得到驗證。同時，對于上市公司為“保殼”而進行的會計操縱，銀行認為是對自己有利的，而沒有給予這些企業(yè)嚴格的債務期限，假設1b也得到驗證。

表5 債務期限結構回歸分析結果

其他控制變量的系數符號基本與孫錚（2005）文獻是一致的。LEV、AM和LNTA的系數顯著為正，說明負債越多、固定資產比重越高和規(guī)模越大的公司，其銀行債務期限越長 。MAR的系數顯著為負，說明中國市場化程度越高的地區(qū)，企業(yè)長期借款比重越低，與孫錚等（2005）的結論一致。OWN的系數不顯著，這說明在新發(fā)生的銀行債務里，私有企業(yè)與國有企業(yè)的債務期限結構沒有顯著差異。也就是說，不少文獻（如江偉、李斌（2006）等）發(fā)現的國有企業(yè)的累積債務期限結構之所以大于私有企業(yè)，可能是因為國有企業(yè)的歷史債務造成的。新增銀行債務的期限結構在私有和國有上市公司之間沒有顯著差異，也說明隨著社會經濟環(huán)境的變化，中國商業(yè)銀行逐漸對不同性質的上市公司“一視同仁”。各模型的Adjust-R2在10%左右，表明模型有一定的解釋力度。經計算，各模型自變量之間的VIF值最大為5.86，意味著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Durbin-W的數值顯示也沒有自相關問題。

對于盈余管理程度的計算，本文用帶業(yè)績控制變量的修正Jones模型計算出的盈余管理程度替代用基本瓊斯模型計算出的盈余管理程度，結果基本一致。另外，本文還分別用凈資產收益率替換總資產收益率、主營業(yè)務增長率替換TOBQ，結論仍然保持一致。

五、研究結論

本文基于我國債權人保護程度較弱的現實，以2000～2007年的上市公司為樣本，對銀行能否利用債務期限應對企業(yè)的盈余管理機會主義行為進行了深入研究。本文發(fā)現銀行無法整體上識別企業(yè)的盈余管理以授予其相應的債務期限。進一步，本文嘗試將銀行識別企業(yè)盈余管理行為的意愿和技術進行分離而予以單獨檢驗。通過選擇明顯有舞弊嫌疑的非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企業(yè)和微利企業(yè)以控制住銀行的識別技術，發(fā)現銀行給予非標審計意見企業(yè)較嚴格的債務期限，但銀行沒有給予微利企業(yè)較嚴格的債務期限，說明銀行有一定的識別意愿。本文是為數不多的研究中國商業(yè)銀行如何依據企業(yè)會計信息質量，利用貸款合約條款來保護自身利益的文章，豐富了銀行債務契約和會計信息質量方面的文獻，也可為有關部門制訂銀行監(jiān)管政策提供參考。本文的政策建議是采取有效措施降低銀行的信息收集成本、提高銀行在信貸評估和貸后監(jiān)控中識別企業(yè)會計信息質量的技術和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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