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不得不佩服一些語言的傳神精準。比如說——“一燈如豆”。一盞只有豆粒那樣大光線的燈,是怎么樣的一盞燈光暗弱的燈呢?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家里用來照明的是一種簡易煤油燈盞,小小的玻璃瓶裝上半瓶煤油,用棉繩做個燈芯,在我童年的夜晚中散發(fā)出濃郁的氣息。燈光當然是昏黃、黯淡的,但于我的記憶來說,卻是溫暖的。我記得當時家里到處是蚊子,于是我每天晚上熱衷于一個殘忍的游戲——掌著煤油燈,對著棲在墻壁上的蚊子晃一下過去,焦灼的味道,兩三只蚊子落在地上。有好幾次,我甚至成功地將落在蚊帳上的長腳蚊消滅而沒有將蚊帳燒壞。
這樣的游戲持續(xù)了好多年,之后道具被換成了蠟燭,換成蠟燭的原因不知道是出于價格還是方便。我只記得當蠟燭代替煤油燈時,我再不用忍受煤油的氣息,也不用擔心一不小心碰翻燈盞而招致的打罵了。更重要的是,看書寫作業(yè)的時候可以隨著蠟燭的自然燃燒而不用再小心翼翼將煤油燈芯偷偷拉長一些以緩解“一燈如豆”的狀況了——點煤油燈是要小心注意節(jié)約用油的,不能將燈芯撥拉得太長,否則雖然光線更亮,卻要費更多的油。
記得鄰居家有四個孩子,最大的那個比我大十多歲吧,特別用功學習,晚上一直看書到深夜??墒且驗榧依锔F,父母舍不得煤油。于是,其中兩個就在父母睡覺后偷偷躲在樓上披著被子,拱出一個小小的空間掌著煤油燈看書。直到兩年之后做母親的才發(fā)現這個秘密。那時,他們其中一個已經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了,另一個也已經露出了準大學生的端倪。
后來,我自己也有了類似的經歷。用廢紙將房門上的空隙嚴嚴實實地糊住,在父母責令我睡覺后,再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趴在床上用背和胳膊肘拱起一個小小的空間,胸前舉著剪短了燭芯的蠟燭,有滋有味地看一些教科書以外的書籍。然而,被子里的空間很快就熱氣彌漫,令人喘不過氣來。于是,我小心地掀開被角透透氣,接著又繼續(xù),常常是燒掉兩寸蠟燭后才睡覺。
回頭繼續(xù)說煤油燈。那個時候家里的房子當然是簡陋的,墻壁上到處是孔隙。逢到哪天沒有煤油了,祖父就綁幾根竹篾,點燃后插在墻壁上照明。那個場景,讓我想起舊小說中那些插在墻壁上的火把。這個時候,祖父就給我講故事。故事說,一個人家的漂亮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媒人上門了。介紹了一個小伙子,小伙子不錯。家境呢?“鹽船兩艘河中走,每晚點著銀燈盞。”這樣的條件好啊,于是應下來了。等到過門,卻發(fā)現不是那么回事。男方窮得丁當響。于是問,鹽船呢?門前河里游走著的兩只鴨子不就是嗎!家里的鹽全靠它下蛋去換來呢。銀燈盞呢?你聽錯了,是晚上點著“人燈盞”呢,就是自己舉著用松枝或者竹篾扎成的火把啊,照得整屋子通亮。
故事估計是落魄文人們編出來的,但是在祖父的時代,用松枝竹篾火把照明倒是常事。不但家里用,走親訪友天色晚了,也是常拿跟木棍綁扎些干透的松枝竹篾,帶著照路。那時候的路當然是崎嶇的山路或小路,不是這樣的話,也不會經常出現走親訪友時路上耽擱太久而致天黑的情況了。
煤油燈和蠟燭的片斷到我再大一些就有些凌亂了,家里開始用上了電燈。燈光當然比一燈如豆的煤油燈亮多了,但事實上依舊是昏暗的。也許是因為電壓的原因,加上鄉(xiāng)村處于用電末端,照到我書本上的燈光依舊是淺而淡的,或者,我還可以重復一下那個叫做“昏黃”的形容詞。可是即使是這樣昏黃的燈光也無法保證,隔三岔五的要重新點燃煤油燈和蠟燭照明,逢到重要節(jié)日更是如此。我記得最初村里用的是“三類電”,之后終于升格為“二類電”了,電價比城市用電更貴,遇到任何供電不足的情況,總是“優(yōu)先”斷了農村這些“二類三類”電。所以即使那些有臺黑白電視機的人家,想將《霍元甲》《紅樓夢》劇情看懂且連貫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遠到我開始讀大學的時候,農網改造了,電燈終于回歸“電”的亮度,夜晚的農家房屋也亮如白晝,“一燈如豆”徹底成為了往事。最近在市區(qū)某個跳蚤市場上看到,幾盞煤油燈竟然已經被擺在那里作為古物出售。這個場景,又勾起了我對當年鄉(xiāng)村夜晚的種種記憶。氤氳的夜晚,喁喁的蟲鳴,昏黃的煤油燈光。漆黑的夜,一燈如豆。這種情景,竟然有了幾分詩意的味道。
而現在,這個詩意的“一燈如豆”,卻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環(huán)境了,因為它已被新的生活舍棄了。如今,身在福中的人們,身心顯現的,似乎都是愜意、靈澈與陽光,但是我想,我們不應該徹底忘卻那曾給過我們力量照亮我們心靈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