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瑞 萍

(中國社會科學院科研局,北京100732)

五四運動是一種復雜的現(xiàn)象,包括新思潮、文學革命、學術運動、工商界的罷市罷工、抵制日貨以及新式知識分子的種種社會和政治活動,對五四運動的這一認識相信在學術思想界已成共識。作為五四運動中取得全面進展的一個方面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新舊之爭點,最大者為孔教與文學問題”,而當時最能代表守舊者心聲的《林紓致蔡元培公開信》中指責新文化運動的主要罪狀亦是兩條:“覆孔孟、斬倫?！迸c“盡廢古文,行用土語為文字”。前者可簡單概括為思想革命,而后者可以文學革命概之。有關思想革命的內(nèi)容本文不做探討,至于文學革命的內(nèi)容,研究者大多主要圍繞五四文學精神、文學革命的指導思想、文學革命的評價、五四時期的文學思潮與創(chuàng)作傾向、五四時期的報刊研究等相關問題展開,對其中所提倡和推廣的白話文運動著墨不多,本文將嘗試著重從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發(fā)生、發(fā)展以及所取得的成績等方面做一些探討。

誠如蔡元培在《〈中國新文化大系〉總序》中所指:“民元前十年左右,白話文也頗流行,但那時候作白話文的緣故,是專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識,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主張以白話代文言,而高舉文學革命的旗幟,這是從《新青年》時代開始的?！盵1]1171916年10月,遠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胡適響應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所述的關于中國文學應當是現(xiàn)實主義的觀點,并在信中提出了一些文學革命的原則,他后來把這些原則稱為“八不主義”:[2]

綜觀文學墮落之因,蓋可以“文勝質”一語包之。文勝質者,有形式而無精神,貌似而神虧之謂也。欲救此文勝質之弊,當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質,軀殼內(nèi)之精神。古人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應之曰:“若言之無物,又何用文為乎?”

年來思慮觀察所得,以為今日預言文學革命,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不用典。

二曰,不用陳套語。

三曰,不對仗(文當廢駢,詩當廢律)。

四曰,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

五曰,須講求文法之結構。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曰,不模仿古人,話語需有個我在。

八曰,須言之有物。

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接下來,胡適又撰文《文學改良芻議》,[3]這篇文章對他信中提出的八點原則做了進一步的解釋,后來被認為是文學革命的第一聲進軍號角。值得注意的是,胡適在解釋“不避俗字俗語”的原則時,宣稱“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1917年7月,“聲韻訓詁大家”錢玄同在致陳獨秀的信中,專門討論書寫語言的改革問題,并提出了“改革之大綱十三事”。[4]主要內(nèi)容有:應用文“應以國語為之”;“書札之款或稱謂,務求簡明確當,刪去無謂之浮文”;“絕對不用典”;“小學教科書,及通俗書報、雜志、新聞紙,均旁注‘注音字母’”;文章應加標點符號;數(shù)字該用阿拉伯號;紀年用通行之公歷紀年;“改右行直下為左行橫迤”等。1917年以后,開始試用白話文寫作,但用白話文書寫的成績并不大。從1918年1月起,當時由北大六名教授編輯的《新青年》開始完全用白話文刊行,白話新詩、新的翻譯文學、“隨感錄”為代表的新散文體、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等輪番登場,廣泛“嘗試”了白話文寫作,同時書寫語言的變革從文學擴展到應用文領域。1919年后,大部分學生刊物都開始廣泛使用白話文,幾乎所有的雜志、報紙、文學作品都開始使用白話文,“白話文的傳播真有‘一日千里’之勢”。

但是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發(fā)展順利并取得很大成功,或者說,使白話代文言成為國人的主要言論表達和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媒體,并非是自然而然的發(fā)生,它占據(jù)了三個關鍵要素:一是晚清白話文的發(fā)展為五四白話文運動做了大量的鋪墊;二是由清末與民初兩個不同體制的政府推出的國語運動與文學革命的合流推動了白話文運動;三是五四時期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不斷嘗試創(chuàng)新,以獨立的人格、獨立的身份和獨立的價值標準,借助知識、文化、思想和精神的力量,來表現(xiàn)自身對于社會、歷史、文化的獨特思考和鮮明的“公共關懷”,使得五四白話文運動最后的結果遠遠超出了胡適等人的預設而發(fā)生了思想革命以至現(xiàn)代文化和文學的轉型。以下將具體分析。

一

白話文在晚清已有初步的發(fā)展,首先可以從晚清白話文報刊的蓬勃發(fā)展之貌直觀看出。晚清僅白話報刊就有140多種。比如由申報館創(chuàng)辦的《民報》,“它的特點是用白話寫的,可以幫助讀者容易懂得它的內(nèi)容。每一句的末尾都空著一格,人名和地名的旁邊均以豎線號(——)和點線號(……)表明之,并且只售半個銅板一份,是使它可以達到申報所不能及于的階級,譬如匠人,工人,和很小的商店里的店員等……”。而活躍在五四文壇上的諸如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都是晚清白話文運動的健將,陳獨秀曾創(chuàng)辦《安徽俗話報》,錢玄同曾主辦《湖州白話報》,胡適曾主編《競業(yè)白話報》,均是用通行的俗話向大眾宣傳淺顯易懂的思想。

白話文在晚清的發(fā)展,還可以從通俗白話小說在晚清的大受歡迎看出。據(jù)統(tǒng)計,僅1900～1919年間,長篇通俗小說就有500多種。比如四大譴責小說利用現(xiàn)代報刊陸續(xù)登載,每一部用的都是文白相雜的白話,通俗易讀,擁有眾多讀者。此外,翻譯文學在晚清發(fā)展極快,其中翻譯小說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原創(chuàng)小說。梁啟超、李伯元、吳趼人等為代表的白話譯書是將原書的內(nèi)容,用白話口語,以章回小說的形式進行演述。他們的譯述因明白好讀,簡潔明快,較之林紓為代表的文言文譯法讀者面更為廣泛。

盡管晚清白話文在當時只是文言文之外的輔助,主要是宣傳和普及文化的工具,時人寫正規(guī)文章、寫公文、寫書信、寫狀子等用的均是文言,但其發(fā)展為新式白話做了形態(tài)上的準備,更主要的是為五四白話文在接受方面做了部分的心理準備,培養(yǎng)了相當多的讀者。

二

國語運動有廣狹兩種界定。廣義的國語運動可以從晚清拼音化運動算起,一直延續(xù)到19世紀20年代國語羅馬字、30年代大眾語和拉丁化甚至更晚;狹義指的是1917年國語研究會成立到國語羅馬化之前,由當時的教育部發(fā)起,以行政命令的形式改國文為國語。黎錦熙在《國語運動史綱》中記述了自清末以來漢字改革、推行注音字母和國語羅馬字、提倡大眾語的始末,并把1912～1923年這一期間的國語運動稱為“注音字母與新文學聯(lián)合運動時期”。王風的《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之關系》取國語運動之狹義,詳細考察了由當時政府發(fā)起的國語運動與文學革命聯(lián)合運動的情況,描述了從晚清拼音化到民初的“國音”制定,再到教育部1918年正式公布注音字母和1920年改初等教育“國文科”為“國語科”,清末與民初兩個不同體制的政府相承續(xù)地推進“國語”運動;提出正是“民間知識分子和官方合流”共同推動“文學革命的發(fā)生與勝利”,“完成了這一從國文、文言向國語、白話的轉變”。[5]蔡元培1916年10月返國就任北大校長途中與張一麟、吳稚暉、黎錦熙等發(fā)起成立“中華民國國語研究會”,1917年2月18日,該會在政府支持下正式成立,已就任北大校長的他出任會長,確定以“研究本國語言,選定標準,以備教育界之采用”為該會宗旨,議定“暫定簡章”九條,并發(fā)表《征求會員書》,提出:“同人等以為國民學校之教科書,必改用白話文體,此斷斷乎無可疑名?！痹摃罅?5位發(fā)起人,《新青年》倡導文學革命者無一人列入。1917年12月11日,由蔡元培主持,中華民國國語研究會與北大國文門研究所國語部舉行聯(lián)合會議,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到會,討論“國語一事所應分工合作之辦法”,決定“一切關于此問題之學術上之研究”歸北大進行,“國語研究會及教育部之國語編纂處則惟辦理一切關于國語教育所急須進行之諸事”。其后,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4卷4號,1918年4月15日),副題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此文被研究者稱為“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合流的標志”,表現(xiàn)在1919年教育部的“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成立,會員主要來自國語研究會,《新青年》同人亦加盟。1920年1月教育部頒令,凡國民學校小學一二年級從當年秋季起用白話取代古文。同年3月,教育部要求小學各年級一律廢除文言教科書。1923年,統(tǒng)一運用國語一直延到高中。

雖然由官方推動的國語運動從根本上說是白話文的工具/形式運動,重在“統(tǒng)一國語”,造就一種全民族使用的共同語,其編選的白話范本中程顥、程頤、朱熹與蔡元培、胡適、錢玄同、梁啟超、沈玄廬、陳獨秀的文章同時登臺亮相,五四白話文并沒有更多地凸現(xiàn)出其運輸“新思想新精神”的一面。但是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的合流,最終以官方權威的力量進一步為白話文爭得至關重要的初步的合法地位,使它成為正式書寫語言的候選人?；蛘?我們可以說,國語運動之后,五四白話文取得了“文字體裁的大解放”,成為全國人的主要言論表達和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媒體。

三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中心之一的《新青年》的主導傾向,是在思想史的視野中,從事文學革命與政治參與。這一判斷可以推及五四白話文運動,五四白話文問題,遠不只是“文學形式”或“表達工具”,而是牽涉到整個思想觀念與文化傳統(tǒng)的是非,更進一步地說,五四白話文運動既是語言形式革命,又是思想革命。

因為,從語言學角度出發(fā),語言是“道”,又是“器”,既是交流思想的工具,又是思想思維本體,這是兩個不同的層面,即形式/工具的層面與內(nèi)容/思想的層面,語言是構成中西不同思想體系的深層原因。[6]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形式與內(nèi)容既對立又相互依存,具有內(nèi)容決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內(nèi)容的一重關系。具體到五四白話文,作為有別于文言文的現(xiàn)代漢語,既是新的文字書寫形式,又包含了“科學和民主”的新思想和新精神;其中新思想和新精神是其內(nèi)核,決定了白話文的書寫形式,即出現(xiàn)了“我手寫我口”的白話新詩、歐化的翻譯文學、措辭尖銳的諷刺性散文,以及用“活著的話”直白表達對封建倫理的鞭撻的白話小說。至于語言形式對內(nèi)容的反作用,文言文是最好的例證?！靶问缴系氖`,使精神不能有自由發(fā)展,使良好的內(nèi)容不能充分表現(xiàn)”。傅斯年對此曾有這樣的認識,在著《性命古訓辯證》時他申論說,“思想不能離語言,故思想必為語言所支配。一思想之來源與演變,固受甚多人文事件之影響,亦甚受語法之影響。思想愈抽象者,此情形愈明顯”。傅氏自述其寫《性命古訓辯證》的經(jīng)歷道:“始寫上卷時,以引書較多,用文言寫自較整潔,及寫至本卷末章,乃覺若干‘分析的思想’實不易以文言表達。寫至中卷,尤感其難。”他雖因“懶于追改”而仍用文言寫,卻因此“深悟近代思想之不易以傳統(tǒng)文言紀錄之也。蓋行文之白話正在滋長中,可由作者增其邏輯、變其語法,文言則不易耳”。

關于五四白話文的形式/工具問題,五四新文化健將們多有認識,但遺憾的是絕大多數(shù)都認為五四白話文是表達思想的一種方便的器具,并沒有意識到或者說忽視了其思想威力的一面。這也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甚至文學革命后來備受詬病的主要原因。比如,語言文字學家吳文祺在1924年一語中的:“近年來文學革命的事業(yè),在表面上看來好像已告成功了。其實誤會的繃帶仍舊很牢固地很普遍地縛在大多數(shù)人們的眼上;他們對于白話文始終沒有明確的認識:不視之為統(tǒng)一國語的器械,便視之為曉諭民眾的工具。”因為此方面的著述較多,本文僅以白話文運動的中心人物胡適為例簡單說明。從《致陳獨秀信》到《文學改良芻議》,胡適的著力點一開始就在文字形式方面;1918年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依然“只認定這一個中心的文學工具革命論是我們作戰(zhàn)的‘四十二生大炮’”;1919年,胡適雖然明確說,“初看起來,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問題,算不得重要。卻不知道形式和內(nèi)容有密切的關系。形式上的束縛,使精神不能有自由發(fā)展,使良好的內(nèi)容不能充分表現(xiàn)。若想有一種新內(nèi)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枷鎖鐐銬”。但最終卻“認定文學革命須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體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來做新思想新精神的運輸品”。正是順著文學革命即文學工具的革命這一思路,胡適終于逆推出結論:“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钡?如今我們分析五四白話文運動,除了關注倡導者們口號標語式的“言說”之外,更重要的是要關注他們的白話文實踐,關注白話文在內(nèi)容上的開拓,進而認識到胡適等人的初衷雖然是從工具的層面上來提倡白話文運動的,但由于胡適等現(xiàn)代知識分子新的知識結構和文化素養(yǎng),白話文運動最后的結果遠遠超出了胡適等人的預設而發(fā)生了思想革命以至現(xiàn)代文化和文學的轉型。為了說明這一問題,我們以魯迅的白話文實踐為佐證分析。魯迅于1927年在《無聲的中國》的講演中提及“文學革命”,強調五四白話文運動的主旨——“我們要說現(xiàn)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瓕⒆约旱恼嫘牡脑挵l(fā)表出來?！挥姓娴穆曇?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7]13-15魯迅所強調的用“現(xiàn)代的”、“自己的”、“活著的”白話表達“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真心的話”精辟概括了五四白話文運動的主旨,即用現(xiàn)代文體形式表達獨立人格和獨立思想,從而更好地關懷和感動民眾。這一主旨也是對魯迅自己用白話在五四時期和后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總結,他的創(chuàng)作,充分體現(xiàn)了語言、思想、藝術的完美接合。魯迅在《新青年》編輯“金心異”(指錢玄同)的再三約稿下,在《新青年》4卷5號上發(fā)表了第一篇現(xiàn)代白話作品《狂人日記》,以“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自此以后,一發(fā)不可收,先后在《新青年》上刊載了大量論文、隨感錄、新詩、譯稿等。在《〈熱風〉題記》中,魯迅曾這樣描述其在《新青年》“隨感錄”專欄上發(fā)表的近27則的“隨感”:“除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于扶乩,靜坐,打拳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所謂‘保存國粹’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那時舊官僚的以經(jīng)驗自豪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上?！稌r報》的諷刺畫而發(fā)的。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則本志具在,無須我多言?！睆倪@些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出,在魯迅身上,充分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不斷嘗試創(chuàng)新,以獨立的人格、獨立的身份和獨立的價值標準,借助知識、文化、思想和精神的力量,來表現(xiàn)自身對于社會、歷史、文化的獨特思考和鮮明的“公共關懷”。

從上述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發(fā)生是多重力量作用的結果。前有晚清白話文運動的接受心理準備;中間有官方發(fā)起的國語運動的推動,有新文化健將們不懈的白話文話語實踐;最終在文學——思想革命的大背景中不斷超越,實現(xiàn)了思想革命以至現(xiàn)代文化和文學的轉型。

[1] 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8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2] 胡適.致陳獨秀信[J].新青年,1916,1卷2號.

[3] 胡適.文學改良芻議[J].新青年,1917,2卷5號.

[4] 錢玄同.錢玄同致獨秀[J].新青年,1917,3卷5號.

[5] 王風.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之關系[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3).

[6] 高玉.對五四白話文學運動的語言學再認識[J].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叢刊,2001,(3).

[7] 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