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芳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婁底 417000)

比較文學主題學視野下的唐璜形象

倪正芳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婁底 417000)

拜倫筆下的唐璜通常并不被認為是典型的“拜倫式英雄”。他來自歐洲傳統(tǒng)文學但又不是傳統(tǒng)形象的簡單再現(xiàn)或變體。從比較文學主題學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勾勒出唐璜形象的演化軌跡，把握拜倫下唐璜對傳統(tǒng)形象既繼承又突破的特征及其意義。

比較文學主題學；唐璜；拜倫式英雄

孟昭毅先生在談到主題學的有關(guān)問題時曾以拜倫筆下的唐璜為例說過這樣的話：“對《唐璜》所進行的主題學研究，學者首要關(guān)注的是如何找出這一傳說人物的原始出處，盡管其出處至今尚未徹底搞清。……其次要確定這一人物的最初文學形式出自何人之手。接著就是將所有寫過唐璜這一人物形象的作家和作品依次列出，并進行分析?！盵1]孟先生的話啟發(fā)了我們開展唐璜形象研究的思路：一是有必要對唐璜這一傳說人物展開溯源工作，包括作為文學形象的唐璜，他的起訖流變過程也需要梳理，以便我們弄清拜倫的唐璜在整個唐璜系列中的地位和意義；二是應認識拜倫的唐璜在拜倫的人物形象群體中究竟處于怎樣的位置。

1 “前世”唐璜譜系

唐璜的原初故事大致是這樣的：唐璜是14世紀西班牙塞維利亞地區(qū)的一個貴族。此人玩世不恭、肆意行騙、為所欲為，更以誘惑、奸淫婦女為最大樂趣。由于他得到國王的庇護，受害者及其親屬都敢怒而不敢言。但是這個惡棍最后還是遭到報應：他誘奸教團統(tǒng)領(lǐng)唐·孔扎戈的女兒，孔扎戈為維護女兒的名譽，與唐璜決斗反被殺死；教團成員們?yōu)槭最I(lǐng)復仇，將唐璜誘捕處死，并散布傳聞說他死于魔鬼手中。

這個故事后來又衍生出若干不同的結(jié)尾。其中最有影響的說法是，唐璜殺死孔扎戈之后，為尋開心，邀請死者的雕像同他共進晚餐。雕像如約而至，將唐璜拖入地獄。在這之后，人們又把另一些貪圖肉欲享受的浪蕩子的故事混雜進來，唐璜的故事越來越豐富，流傳的地域也越來越廣，唐璜也從一個驕橫、殘忍而又墮落的純粹的下流坯，逐漸變成講究風度禮儀、追求刺激冒險、勇于征戰(zhàn)決斗的多情種。

據(jù)認為，西班牙人、天主教神父加布里埃爾·忒立茲(1571—1648)以筆名蒂爾索·德·莫林納發(fā)表的劇本《塞維利亞的蕩子，又名石像的賓客》(1630)，是迄今為止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在正規(guī)舞臺上演出的關(guān)于唐璜的重要文藝作品[2]592。其大意是：唐璜自稱奧克塔維奧公爵，在那不勒斯宮廷騙得伊莎貝拉公爵夫人與他過夜，被識破真相后逃走。九死一生到達西班牙海岸，他又誘奸了漁女蒂斯貝婭，使之羞愧自盡。他得知塞維利亞侯爵莫塔要在夜間去與統(tǒng)領(lǐng)唐·孔扎戈的女兒唐·安娜幽會，遂搶先潛人唐·安娜的閨房。因被唐·孔扎戈撞見，他便將后者殺死。安娜替父親立了一個石像，以表懺悔。唐璜邀請?zhí)啤た自甑氖裢策M晚餐，石像在回請?zhí)畦珪r將其拖入地獄。此后，西班牙的“唐璜戲”還出現(xiàn)過不少經(jīng)典。如18世紀薩莫拉的劇本《限期注定來臨，罪孽必定清算，以及石頭客人》，以及19世紀中期何塞·索里利亞·伊·莫拉爾(Jose Zorrilla y Moral)的《唐璜·特諾里奧》(一譯《堂胡安·特諾里奧》，1844)等。

意大利第一部以蒂爾索的劇本為藍本改編成的作品是?？颇崮?1606—1651)的喜劇《石像的賓客》。多數(shù)學者認為，該劇寫作時間在1640—1650年間。其情節(jié)大體上忠實于蒂爾索的原作，但唐璜的名字按意大利習慣改成了“唐·喬萬尼”。繼希科尼尼的《石像的賓客》之后，在17世紀的意大利還出現(xiàn)過好幾部根據(jù)唐璜傳說改編的戲劇。歐諾夫利奧·吉利貝托(Onofrio Giliberto)的《石像的賓客》(1652)即是其中之一，但這個劇本現(xiàn)已失傳。17世紀中葉，即興喜劇作家們也對唐璜故事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這時期曾出現(xiàn)過好幾個即興喜劇腳本?，F(xiàn)存的兩部，其中之一被收錄在由安東尼奧·帕桑(Antonio Passante)編的一個腳本集里，存放于那不勒斯的國家圖書館；另一個腳本是即興喜劇演員卞科勒里(Biancolelli)的演出筆記，現(xiàn)存放于羅馬的圖書館中。

唐璜故事傳入法國的時間略晚于意大利。1658、1659年法國人多里蒙和德維尼耶先后推出過有關(guān)這個傳奇人物的劇本。不過，最有價值和影響力的還是喜劇作家莫里哀的《唐璜，又名石宴》(1665年首演)。莫里哀的劇作沿用了西班牙人名和西班牙傳說的基本框架，依然把唐璜描繪成一個蔑視一切宗教和世俗法規(guī)的貴族浪蕩子，并讓他最后遭到天譴，死于石像的手中。但相比之下，這部作品情節(jié)更為曲折集中，時代氣息更為強烈，人物形象更為豐滿。這部作品由于遭到貴族統(tǒng)治者和教會階層的反對，只上演了15場便遭到禁止。1677年，戲劇家高乃依曾將莫里哀這部散文劇改寫成詩劇，法國長期演出的也是高乃依的本子。直到1841年，莫里哀的名劇才又回到舞臺。

唐璜故事還被藝術(shù)家們改編成其他劇種。1713年，法國勒泰里耶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有關(guān)唐璜的歌劇在巴黎上演。1761年，德國格魯克作曲的芭蕾舞劇《唐璜》在維也納獲得成功。1787年，莫扎特作曲的歌劇《唐璜》(全名為《遭報應的浪蕩子，又名唐·喬萬尼》)在布拉格首演，隨后又在各國演出，引起轟動。大致內(nèi)容是：唐璜遺棄妻子艾爾維拉，四處獵艷。一日潛入統(tǒng)領(lǐng)內(nèi)宅，企圖奸淫統(tǒng)領(lǐng)之女安娜。統(tǒng)領(lǐng)趕來制止，死于唐璜劍下。接著，唐璜又誘騙農(nóng)女，被艾爾維拉揭穿。他在一墓地見到安娜父親的石像，戲請其共進晚餐。石像如約而至，唐璜墮入地獄。德國作家霍夫曼(1776-1822)的《唐璜，一個旅游愛好者的不尋常遭遇》是一篇頗有特色的短篇小說，他以旅行者漫談觀看莫扎特歌劇《唐璜》感受的方式，對唐璜作了獨特的闡釋。他認為唐璜出身高貴，儀表非凡，智慧過人，理當追求種種享受；他的墮落源于情場失意所產(chǎn)生的報復心理。

在英國，雖然直到19世紀初，人們對唐璜似乎都不那么感興趣，但隨著拜倫《唐璜》的問世，一個嶄新的唐璜進入了世界文學人物形象的畫廊并可以說成為整個唐璜系列形象中最耀眼、最具特性的一個。其故事梗概如下：

唐璜出生在西班牙名城塞維利亞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早死，母親決心把兒子培養(yǎng)成大人物，不僅教給他軍事、藝術(shù)、自然科學各方面的知識，尤其注意灌輸倫理道德思想。但16歲的唐璜還是與貴婦朱麗亞有了私情。事情敗露，唐璜被迫乘船離開故國去游歷歐洲。不幸船只途中遭到風暴襲擊，幸免于難的唐璜被一個小島上的海盜頭目之女海黛所救。倆人發(fā)生了純潔而強烈的愛情。好景不長，海盜頭目蘭勃洛回島，他不顧女兒反對，將唐璜捆押君士坦丁堡作為奴隸出售。土耳其王宮的黑人太監(jiān)買下唐璜，將其男扮女裝送進后宮準備供王妃尋歡。但是，唐璜不愿“侍候一個女蘇丹的色情的夢”[3]367。最后他想方設法逃出了王宮，參加了俄軍攻打伊斯邁城的戰(zhàn)役。立下戰(zhàn)功的唐璜被俄軍統(tǒng)帥蘇瓦洛夫派往彼得堡報捷。女沙皇喀薩琳看中了年青英俊的唐璜，將他留在了后宮。備受寵幸的唐璜患了疾病，女沙皇遂派他出使英國。在英國，唐璜跟倫敦的權(quán)勢人物頻繁交往，尤其是不少貴族婦女都很關(guān)注他。但唐璜似乎都只是虛與委蛇。唐璜的住處晚上鬧鬼，唐璜決心查明真相，最后發(fā)現(xiàn)這是費茲甫爾克公爵夫人化裝成天主教僧侶捉弄他?！适碌酱酥袛嗔?。

此后，歐洲各國以唐璜冒險為題材的詩歌、小說、話劇和歌劇繼續(xù)大量出現(xiàn)，他的面目有浪漫主義者、悲觀主義者、享樂主義者、個人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冒險主義者和懷疑論者等等不一而足。由于本文只涉及拜倫筆下的唐璜與此前傳統(tǒng)形象的唐璜的比較，因而對于拜倫以后的眾唐璜形象暫不討論。

2 拜倫的“唐璜”

拜倫在倫敦時，曾看過沙德威爾(Thomas Shadwell)創(chuàng)作的唐璜題材的戲劇《浪蕩子》(The Libertine)，他由此開始了解唐璜的故事。沙德威爾是繼德萊頓之后的桂冠詩人，“他通過創(chuàng)作悲劇《浪蕩子》第一次將唐璜故事引入英國”，盡管“《浪蕩子》中的主人公如此無惡不作，以致有些背離生活的真實了”[2]592。但這部作品無疑給拜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到意大利后，拜倫接觸了莫扎特的歌劇《唐璜》(雪萊也是熱衷莫扎特作品的)，讀到了柯勒律治的《文學生涯》(1817年發(fā)表，該文曾對唐璜性格作了分析)，他對唐璜的興趣被重新激活，并促使他決定將唐璜作為自己新書主人公。[4]2

拜倫筆下的唐璜與前面介紹過的建立在民間傳說背景基礎(chǔ)上的眾唐璜相比，很明顯已經(jīng)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

第一，隨著故事的徹底改造，進而引起主人公身份與意義的重大變化。拜倫的《唐璜》徹底改變了唐璜生活的時空環(huán)境。從俄土伊斯邁戰(zhàn)役(1790年)的背景、詩人讓唐璜參加法國大革命的計劃以及作品中顯示出的其他一些信息來看，拜倫安排14世紀的唐璜生活在18世紀后期至拜倫自己生活的19世紀初這樣一個風云際會的歷史時期?；顒拥赜蛏弦矎囊晕靼嘌辣就翞橹鞲臑樽屩魅斯拿半U足跡幾乎踏遍歐洲?！短畦愤€完全打破了數(shù)百年來有關(guān)唐璜作品的敘事模式，它不僅故事情節(jié)復雜而有變化，更以敘議結(jié)合的方式，把浪蕩子唐璜勾引良家婦女這么一個通常屬于惡行暴露和道德說教的故事，變成了由一系列的重大歷史事件引發(fā)個人命運變化的宏大敘事，以此形成自己獨特的“諷刺史詩”風格，使得作品空前的厚重、深刻和有力。我們完全可以用“波瀾壯闊”來形容唐璜的生活經(jīng)歷，它與傳統(tǒng)唐璜故事中主人公先勾引良家婦女再與“苦主”們決斗最后負罪逃竄，如此循環(huán)往復的固定敘述模式不可同日而語。里面的人物及其關(guān)系當然也就更加錯綜復雜，同時也承載了更多的社會意義和時代精神。如唐璜與海黛的故事，表現(xiàn)的是未受世俗觀念污染的年輕人間的純真愛情，美麗而動人，他們的命運令人惋惜和同情。而俄國女皇對唐璜的寵幸，唐璜在倫敦社交界的如魚得水，也說明唐璜畢竟不是一個先進的革命者，甚至連一個忠貞執(zhí)著的愛情理想主義者也算不上。但我們看到，至少傳統(tǒng)唐璜形象身上的那些惡習與毒素已經(jīng)基本剔除了，唐璜不再是過去形象那樣令人憎恨和疑懼。

第二，拜倫筆下的唐璜具有一定的自傳性，這也是其與過去同類作品的一大不同。比如作品一開頭講到的唐璜的貴族家庭情況就與拜倫自己的家族身世有些類似，而對“假道學”唐璜母親那些似褒實貶的刻畫，可以說矛頭直指與自己分居、讓自己身敗名裂的拜倫夫人——安娜貝拉·米爾班克。作品的后面六章，拜倫把出使英國的唐璜安排在一個與自己的故居紐斯臺德莊園酷似的環(huán)境中，并讓他與那些自己曾非常熟悉的倫敦貴族男女們朝夕相處，那些打情罵俏的細節(jié)、狩獵游戲的場景，也正是拜倫昔日生活的一部分?；蛟S正是這些因素的發(fā)酵，才使這部作品和這個人物具有如此強烈的現(xiàn)實性和感染力。另外，唐璜的一些性格特征也有拜倫本人的影子。如作為一個風度翩翩的多情種和風趣幽默的健談者，作為一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和熱衷冒險的探險家，作為扶持弱勢的人道主義者和不乏傳統(tǒng)美德修養(yǎng)的貴族公子……唐璜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這些特征，拜倫身上幾乎也都能找得到。就連唐璜那種自視清高、追求感官享受、意志不夠堅定等毛病，拜倫身上也是一定程度存在的。所以拜倫選擇唐璜作為自己這部大作品的主人公，不管還有多少原因，有一種情形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他還讓拜倫想起了自己從前所扮演過的唐璜式的角色”[4]2。拜倫這種對人物性格多重性和復雜性的探索與揭示，使愛情沖突與社會沖突緊密結(jié)合的處理，既是一種以敘事者和作者的身份對人物和事件進行評價甚至借題發(fā)揮的寫法，一定意義上也是對自己性格的藝術(shù)化剖析與對自己昔日生活經(jīng)歷的側(cè)面檢討與回憶，全書因此貫穿著一種諷刺與自嘲的意味。

由此點我們還認為，拜倫的唐璜與“拜倫式英雄”之間必然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首先唐璜是拜倫別出心裁塑造出來的一位新英雄。詩人在第一章中就表明了他的看法。他說他想寫英雄，但“苦于沒有英雄可寫，/ 盡管當今之時，英雄是迭出不窮，/ 年年有，月月有，報刊上連篇累牘，/ 而后才發(fā)現(xiàn)：他算不得真英雄”[3](11)。詩人力圖說明：他寫的并不是那矯揉造作的拔高的英雄，而是按人的天性自然發(fā)展的英雄，因此他才“想把我們的老友唐璜來傳誦”[3](11)。其次，唐璜是“拜倫式英雄”的變異。我們看到，唐璜確實具有了某些不同于“東方敘事詩”諸主角的性格特征，如孤獨與悲觀已經(jīng)不是他的精神常態(tài)，但悠游散漫的生活狀態(tài)、憂郁多思的個人情致，這都是過去拜倫作品主角尤其是拜倫式英雄們常有的。特別是唐璜所體現(xiàn)出的自傳性特點，雖然過去的“拜倫式英雄們”身上體現(xiàn)不集中，但總能在不同人物身上找得到某一個或幾個方面，在唐璜身上只是體現(xiàn)得更全面一些。所以，雖然有學者認為唐璜不屬于“拜倫式英雄”,如王佐良先生就說過唐璜“甚至不是一個所謂‘拜倫式英雄’”[5]，但筆者認為這個論斷是值得商榷的。唐璜與“拜倫式英雄”的血緣關(guān)系還在，只是唐璜的性格更復雜，形象更豐滿，尤其是由于主人公原型的特殊性與作者預設發(fā)展(革命者)之間存在的巨大空間，以及作品的未完成性，使得人物更具想象性和開放性特征。

第三，人物的社會意義面擴大，現(xiàn)實性更強。雖然我們說唐璜有作者自傳的因素，但《唐璜》畢竟不是自傳，作為文學形象的唐璜也畢竟不是拜倫本人，這也是我們不能不注意的。只有明確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唐璜這個人物對傳統(tǒng)唐璜的超越及他在反映歐洲社會歷史內(nèi)容上的作用與意義，并不至于生硬地將主人公與拜倫的經(jīng)歷對號入座造成過度闡釋甚至因此類“誤讀”而“還原”出一個“偽拜倫”來。傳統(tǒng)的唐璜是個惡棍、色狼；拜倫筆下的唐璜很多時候都可說是個被勾引者、被玩弄者。作為一個被動行動的人，后者本身的意義主要是通過其形形色色的活動，體現(xiàn)出他生活其間的廣闊歷史社會背景，并使各重大事件先后有所銜接，各種人物彼此有所聯(lián)系。特別是作者借用了這個角色作為線索，通過其一系列曲折復雜的遭遇，表現(xiàn)出當時歐洲貴族社會和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偽善面貌和以拜金主義為基礎(chǔ)的全部社會關(guān)系，這才是作者已經(jīng)在生活中深有感觸、在創(chuàng)作中曾經(jīng)以局部截圖的方式零星反映過的、在這里才得到全方位揭示的主要意圖。從時代背景來看，作者使這個人物當代化是他的現(xiàn)實意義得以彰顯的重要原因。他把生于十四世紀的唐璜放在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讓其參加了1790年9月開始的伊斯邁戰(zhàn)役，按照創(chuàng)作計劃還預定他去參加法國大革命，與傳說中的年代整整相差四百年。從人物反映社會生活的廣泛性來看，由于唐璜的活動范圍比傳統(tǒng)的唐璜形象大大地擴展了——詩篇的主人公唐璜，幾乎走遍了歐洲的重要國家：從南歐最西的西班牙到最東的土耳其，朝北轉(zhuǎn)到北歐最東的俄羅斯，最后又到了孤懸海上的英國……使他與歐洲各國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發(fā)生了頻繁的接觸和緊密的聯(lián)系并使之得到真實的反映。

3 此唐璜與彼唐璜

拜倫《唐璜》及其主人公固然變化很大，但也并非如不少人所說的，除了名字和籍貫可以看出“這一個”唐璜與“傳統(tǒng)”唐璜之間還存在著某種淵源，其他部分便都與傳統(tǒng)無關(guān)了。他們之間最大的關(guān)聯(lián)是，無論是從正面還是從反面意義上，傳統(tǒng)唐璜與宗教道德說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拜倫的唐璜這方面的意義顯然也是非常強烈的。

在西班牙，從民間傳說中的唐璜到作為各種文學形象的唐璜，傳統(tǒng)唐璜要么是作為蔑視道德的惡棍受到譴責，要么是因為挑戰(zhàn)宗教而被懲罰。像《塞維利亞的登徒子》的作者蒂爾索是一個天主教神父，其作品出于道德說教的目的，揭露了唐璜這個驕橫殘暴、自私自利的紈绔子的累累罪惡，他一心滿足自己的肉欲，以誘惑和玩弄女性為能事，對于感情、榮譽乃至于生命，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的，通通不當一回事。蒂爾索筆下的唐璜雖然放蕩不羈，敢于挑戰(zhàn)社會道德與宗教戒律，但他并不是一個無神論者。相反，他的宗教信仰還很根深蒂固，所以死神來臨的時候，他本能地要求懺悔。

意大利的唐璜作品雖然對唐璜的塑造發(fā)生了變化，卻只是方式方法上的變化，主題內(nèi)容還是一脈相承的。像?？颇崮帷妒竦馁e客》的中心人物唐·喬萬尼與其西班牙原型相比，身上邪惡的一面更是被夸大了。他不僅態(tài)度更加傲慢，而且對他的受害者也更加冷酷無情，對待女性毫無羅曼蒂克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強奸。唐·喬萬尼還使人無法確定他究竟有無宗教信仰。至少，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拒絕懺悔。所以這個十足的惡棍遭受更嚴厲的懲罰是故事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局。

作為法國的經(jīng)典唐璜形象的塑造者，莫里哀創(chuàng)作《唐璜》時基本沿用西班牙故事的框架，并同樣讓唐璜接受天譴的命運。莫里哀的《唐璜》也有道德乃至宗教的主題，與上述作品比，其區(qū)別只在于傾向性的逆反。作品沒有西班牙故事和劇本中的長篇大論的宗教說辭，更多的是透露出對于塵世幸福和歡樂的歌頌，對聰明機智的贊美，對善惡、美丑等人性和道德的探索。它長期遭禁這一事實，正可從作品對于唐璜游戲人生態(tài)度的著力渲染得到解釋。唐璜無休止地追求和占有女人，并因此頻繁地與人為敵乃至決斗，他嘲弄宗教和上帝，甚至對死人和死人的雕像都敢于作弄。這種人生態(tài)度，正是17世紀的法國社會所流行的，只是教會和正人君子們不敢正視或者心照不宣罷了。莫里哀推出這部作品，是一種勇敢昭示，是對社會上一種默契的打破，因而上演不久便遭禁止?？梢哉f，莫里哀《唐璜》的最大價值，便在于借唐璜這個歷史傳奇人物表現(xiàn)了時代的種種弊端與人們的大膽追求。

拜倫的唐璜形象仍然與道德評價有關(guān)。具體而言，拜倫的《唐璜》及其唐璜繼承了以往唐璜故事中關(guān)注宗教道德意義與價值的傳統(tǒng)，只不過傾向性卻是與莫里哀一致甚至比之更具顛覆性。

從故事層面講，拜倫的《唐璜》是一部精彩的歷險記:海難中的人性掙扎，吃人肉的恐懼場面，海盜島上的愛情故事，土耳其后宮的離奇遭遇，俄土軍隊的殊死搏殺，彼得堡宮廷的艷遇，英國強盜的意外“歡迎”……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主人翁頻頻陷于困境，但每次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柳暗花明、絕境逢生。

但正如王佐良先生說的，雖然《唐璜》的故事確實很有吸引力，但是，“世上情節(jié)生動的作品多得很，是什么使得《唐璜》有異于古往今來的驚險故事和愛情小說的呢？它們之間的分別究竟在哪里？” 他指出，關(guān)鍵在于看“這些情節(jié)又被作家賦予什么意義”，“重要的是情節(jié)后面的思想境界”。而就《唐璜》而言，這個“意義”和“思想境界”，便是通過唐璜的冒險與奇遇，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敘述者隨時隨地的“談吐”和“議論”表達出來的[5]。

表面看，在這部長篇詩作中，唐璜與傳統(tǒng)形象一樣依然保有自己的風流本色:16歲就與有夫之婦偷嘗禁果，被抓了“現(xiàn)行”后只得狼狽出走；海難九死一生之余，“天上掉下個海盜女”海黛，后者不僅救了他，倆人還很快墮入愛河；然而牧歌式的愛情還未結(jié)出果實，又被海盜頭子生生拆散；作為奴隸的唐璜被男扮女裝送到了蘇丹后宮，不僅王妃垂涎，還引得后宮佳麗爭風吃醋；作為報捷者到達俄京后，又被俄國女皇看中，幾乎死在她的石榴裙下；幾乎奄奄一息的唐璜被派出使英國后，又陷入倫敦貴族女性的包圍之中應接不暇……

實質(zhì)上，拜倫的唐璜與傳統(tǒng)唐璜形象已大不一樣。盡管他對女性有天生的魅力，但他并不是一個以玩弄女性為榮、以追求肉欲享受為人生目的的登徒子。唐璜對海黛之愛是真心的，并含有感恩之情。唐璜在土耳其后宮與宮女的不謹慎行為，的確顯得有些荒唐，但這主要是情勢使然，并非他貪淫所致。至于土耳其王妃的勾引，俄國女皇的寵幸，英國貴婦人的青睞，那更不是他的罪過，僅僅因為他是一個人見人愛的美男子：

璜不向人家求愛，人家卻向他求愛，——/ 一件少見的事情：這個他大致 /歸功于他的青春，歸功于他的大家傳說的 / 勇敢:也大致歸功于他表示的 / 像賽馬的馬一樣的血氣；歸功于他 / 時常調(diào)換服裝，使他美麗的紅潤更加突出，/ 深紅的云彩裝點了太陽……[6]

這里有點調(diào)侃的味道，但非常明顯地看出就像曹雪芹罵賈寶玉“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一樣，寄托著作者對主人公的欣賞與憐愛，是一種常用的明貶暗褒的寫法。

如果說“拜倫筆下的唐璜不同于西班牙傳說中的唐璜”，那“不同處”就如有學者說的：“拜倫筆下的唐璜并不主動干壞事，如果說他誘惑了別人，倒不如說別人和環(huán)境誘惑了他?！盵7]照拜倫的構(gòu)思，唐璜還將因命運的安排，游歷法、意、德諸國，甚至參加法國大革命。可惜天不假年，這些設想都未及化為詩篇。不過，《唐璜》業(yè)已完成的部分已經(jīng)表明，它完全突破了過去多數(shù)唐璜故事僅僅滿足于將唐璜描繪成只知享樂的情場高手、僅僅滿足于表現(xiàn)惡有惡報觀念的傳統(tǒng)模式，繼承和發(fā)揚了莫里哀等作家的唐璜作品中的現(xiàn)實精神和道德批判意識，為這一題材拓展了無限廣闊的時空，注入了無比深刻的內(nèi)涵。

[1]孟昭毅．比較文學通論[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169．

[2]DON JUAN B．ThePoeticalWorksofLordByron[M] .New York: Published by Leavit amp; Allen, 1858．

[3]拜倫．唐璜[M]．查良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4]EDWARD E B.TwentiethCenturyInterpretationsofDonJuan, Prentice-Hall Inc, Englewood Cliffs[M]． New Jersey, 1969.

[5]王佐良．《唐璜》譯序[M]//唐璜．查良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6]拜倫．唐璜．[M]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612．

[7]溫祖蔭．《唐璜》欣賞[M]//溫祖蔭.外國著名長詩介紹與欣賞．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5：125．

(責任編校：文君)

DonJuanImageundertheFieldofVisionaboutComparativeLiteratureThematology

NIZheng-fang

(Chinese Department, Hunan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oudi 417000, China)

The image of Don Juan created by Byron was not usually regarded as one of the typical” Byronic hero”. He came from European traditional literature but was not the simple reproduction or varian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hematolog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we can outline the evolutionary track of the images of Don Juan and seize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ignificance of Byron’s Don Juan.

thematolog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Don Juan; Byronic hero

2011-09-15.

倪正芳(1966— )，男，湖南安鄉(xiāng)人，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

IO-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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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712(2011)05-005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