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永鳳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存在主義哲學是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重要流派之一,盛行于二戰(zhàn)后的西方思想界。存在主義哲學自身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容,有人說,有多少個存在主義哲學家便有多少種存在主義哲學,這種說法不無道理。以薩特為代表的無神論存在主義者認為人的存在先于本質,他們假設上帝已死,人的一切言行缺乏一個可以附著的權威標準。人存在著,其本身無善惡的本質可言,而能使其成為英雄或者懦夫的是人通過自我的言行不斷塑造的結果。人在行動之前完全有選擇的自由,任何一種客觀存在的條件都不能成為其作出選擇的借口,而且人必須為自己作出的選擇承擔責任。
薩特、加繆不僅是存在主義哲學家,同時也是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盡管加繆本人并不承認自己是存在主義作家,但鑒于其作品的主題內(nèi)容及基調氣質,一般情況下評論家都把他列為存在主義作家。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凸顯了其存在主義哲學的觀點。對于人生苦難與困境的描摹,對于生存荒誕性的展示以及對自為存在與存在的自我承擔精神的張揚等存在主義的精髓思想,在中國作家閻連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同樣能找到契合點。如閻連科自己所言:“我們走來的時候,僅僅是為了我們不能不走來,我們走去的時候,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能不走去。而我這來去之間的人事物景,無論多么美好,其實也不是我們模糊的人生目的。”①這與薩特所說,人是被迫地自由,被迫地生存的觀點具有相似性,而其過客似的人生體驗則暗合了加繆在《客人》一文中的意旨。可以說閻連科的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印證了存在主義的哲學觀點,具有存在主義哲學的典型特征。
存在主義者認為人生是痛苦的,在生活中人們面臨著無數(shù)的苦難,天災或人禍,將人一次次地推向痛苦的深淵。在加繆的小說《鼠疫》中,阿爾及利亞的城市阿赫蘭突然遭遇鼠疫的侵襲,人們的生活步調一下子被打亂了:整個城市的交通被封鎖,通信受到限制,生活用品及食物供給困難……阿赫蘭的市民結束了自由自在的生活,集體處于對疾病的恐慌之中,渴望著城市的封鎖被解除。人們除了忍受來自鼠疫所帶來的巨大的肉體侵害之外,更要承擔城市封鎖在精神上造成的無形壓力。加繆所描繪的人生苦難在閻連科的敘事中更是一個最為常見的主題,在《日光流年》中,作者以一種夸張、荒謬的手法描繪了三姓村人遭受千年不逢的蝗災、饑饉。為了能在饑餓中存活下來,司馬笑笑不得不將村中殘疾的孩子扔掉,又不得不以捕獲被餓死的孩子的腐肉所招引來的烏鴉為食?!斑@兒的死尸橫七豎八,每一具的身上都沒有一片好肉。每一張臉上都破破爛爛,白骨像剝了皮的樹枝裸露著。嘴和鼻子丟得無影無蹤。他們的衣服全被烏鴉啄破了,腸子在肚外留著,心肺脾胃如壞核桃爛棗樣在地上擱滾。破衣漫天,腐臭漫天,天空擁滿了飛毛和叫聲?!雹谌绱藨K烈的場景,讓人不寒而栗,其中的痛楚更可謂是撕心裂肺。村民們?yōu)榱四軌虮W〗∪说男悦?,選擇了犧牲自己有殘缺的孩子的性命。為了能捕獲可以延續(xù)生命的烏鴉,又將他們那可憐的尸身任由烏鴉來蠶食。在這里所有既定的被視為崇高的道德與理想,在饑餓與夢想長壽的希冀面前都轟然坍塌,傳統(tǒng)的倫理準則不得不讓位于生命延續(xù)這一最為真實的存在。《年月日》中對大旱災的描寫,作者緊緊抓住了一個典型人物——先爺,著意突出先爺在孤獨、恐懼、憂慮中與饑餓、干渴、狼群所進行的生的掙扎。生命的沉重感力透紙背,遭受災難的切膚之痛更是令人刻骨銘心。
在閻連科的“瑤溝”系列和“耙耬”系列中,苦難仍然是其書寫的一個沉重主題?!霸凇衣e系列’中,其實從《年月日》到《堅硬如水》,雖然語言風格有很大不同,但是,仍然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就是酷烈的風格沒有改變。這種酷烈不僅指在詞語的使用、事件的描述上,更多地反映在你所選擇的事件本身往往非常極端。如《耙耬天歌》中的尤田婆必須熬骨來治療兒女的瘋傻;《年月日》中的先爺以自己的身體滋養(yǎng)種子的生成;《日光流年》中人們不斷地割皮為生;《堅硬如水》中挖地道、偷情等等,我把它稱之為一種‘生死臨界點’的寫作,這既形成你的寫作特征,在某一方面,卻也成為你寫作的陷阱?!雹圻@里梁鴻所說的“酷烈”應該是指閻連科作品中那種極端的表現(xiàn)苦難的形式吧。閻連科通過對生存苦難的痛徹傾訴,將人的生存狀態(tài)還原到最為原始的本真之境。驅除所有利益的糾纏、名譽的干擾,將人從復雜的世俗中解脫出來,在最為本真的生存層面上進行剖析。在這一點上與加繆的手法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加繆在《鼠疫》中,通過傳染病致使全城封閉,將本來忙碌于經(jīng)濟發(fā)展建設、追逐個人名利的市民投放到一個完全禁閉的世界里。讓他們暫停所有關于名利的爭奪,拋棄虛情假意的殷勤,完全將注意力集中到生命存在的事實上。加繆敘事中的另一重要形象——西西弗則是在更為單純的環(huán)境中生存,重復著最為簡單而又毫無意義的工作。所有這些災難主題的反復言說都是一種對于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閻連科與加繆探討的都是生命最為原初的命題。相對于整個宇宙的時間和空間來說,人只不過是一個過客,不得不來,不得不走。而在這短暫的人生中,所有的名利對于生命存在這個事實而言,都是毫無意義的。正如閻連科所說:“人不過是生命的一段延續(xù)過程,尊貴卑賤,在生命面前,其實都是無所謂的?!雹軓倪@個層面上講,簡化后的人生形態(tài)是完全相同的,就如西西弗不斷重復地推巨石這件事情一樣簡單?;蛟S只有通過對生命中無法承受的苦難的真切展現(xiàn),才能抵達生命中最為本真、原初的存在意義。
如果說人生的苦難能使人獲得最為本真的自我,回歸到生命原初的意義,那么閻連科作品中對于西西弗式的人生困境的主題性描摹則更加增強了人生存在的真實感?!爸T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⑤孤獨的西西弗只能無休止地重復地做著“推巨石”這件事,整個人生都被這荒謬而毫無價值的事所占據(jù),不管西西弗是否在這徒勞的工作中獲得了幸福,對于他來說這都是一個難以擺脫的人生困境。這種對同一事件反復言說的形式,在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中同樣有著類似的呈現(xiàn)。在《日光流年》中三姓村的三代人,始終在為能活過四十、五十而做著謹慎、不惜一切的生的掙扎。從司馬笑笑的種油菜、藍百歲的翻土地到司馬藍的開渠引水,三姓村人做出了最大尺度的犧牲,男人賣皮,女人賣淫。他們并不奢求能夠實現(xiàn)常人眼中的長壽,只是想能夠像三姓村以外的人一樣,活過四十、五十,活到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壽命,而不是因為喉堵病在年紀輕輕時就夭折?!伴L壽”成為三姓村人一個無法擺脫的人生困境,盡管在時間上三代人不斷承接地努力去打破“活不過四十”的魔咒,但終未獲成功,司馬藍的生命也隨著“長壽”夢想的破滅而消失殆盡;《受活》中,茅枝婆為受活莊退社的事奔波了一生,受活莊人在經(jīng)歷黑災、紅難、黑罪、紅罪與柳鷹雀縣長荒唐地購買列寧遺體的災難之后,茅枝婆終于如愿以償,但受活莊人是否能夠過上真正受活的日子呢?恐怕這還是一個疑問;《丁莊夢》中丁水陽念念不忘讓兒子丁輝去給村人磕頭賠罪,這個贖罪的想法一直困擾著這位善良而固執(zhí)的老人;《天宮圖》中路六命為還妻子小竹的債使盡渾身解數(shù),甚至不惜去替人蹲監(jiān),還債成了路六命此生的一個困境;而《年月日》所展示的所有關于先爺?shù)纳顒又?,守護玉蜀黍是一個中心主題,最終先爺為守護玉蜀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瑤溝人的夢》中作者反復言說村人為讓連科當上大隊秘書而做的種種努力……從上述作品中不難發(fā)現(xiàn),主人公都在不厭其煩地為一件事情絞盡腦汁,殫精竭慮。而筆者認為在閻連科的部分小說中存在著這樣一種敘事模式,即作品中將某一事件作為一個話語的中心來結構全文,使人物的一切行動都如輻輳般生發(fā)于該事件。該事件一般又是很難實現(xiàn)的,主人公需要如西西弗“推巨石”般地反復實踐,使其帶有一定的悲劇意義,那么該事件就可以稱作是西西弗式的人生困境。因為三姓村人、茅枝婆、路六命、丁水陽或是先爺都無一例外地如西西弗一般將自我的人生交付于同一人生行為。不管是為“長壽”、退社、還債、贖罪抑或是推巨石,主人公的生命存在都是以這些事件作為依托而實現(xiàn)的。閻連科作品中的人物與西西弗所遭遇的人生困境的相像更加是一種精神感染力上的接近,正是這種類似的來自生命的、接近大地的,對于生存體驗的真實感受使自我的存在感蘇醒,實現(xiàn)人的自為的存在。進一步說,人生困境承載著個人自為的存在,人生困境成了作品中人物實現(xiàn)自我存在、自我承擔的手段。
總之,閻連科的小說彰顯了存在主義哲學的鮮明特征,這是作者對生命本真的原初意義的開掘,更加表現(xiàn)出作者對生命的熱愛與崇敬之情。閻連科所探討的人的生存意義真切實在,同時也是對歷史的反思與針砭,折射出作家對于人生存在、歷史現(xiàn)實的深度思考。
注釋:
①④閻連科:《日光流年》自序,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頁,第2頁。
②閻連科:《日光流年》,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425頁。
③閻連科、梁鴻:《巫婆的紅筷子》,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8頁。
⑤(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西苑出版社,2003年,第1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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