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睿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要對唐代和親公主的家庭生活及其特點進行研究，將其與中原王朝其他公主的對比是一種很好的方式。本文對和親公主家庭生活的研究，就是立足于將和親公主與其他本朝公主的家庭生活的一般狀況進行比較，通過多方面的比較，歸納出以下的觀點，從而反映出和親公主家庭生活所具有的特點，而這些特點，是多數(shù)中原王朝其他公主所極少具有的。

和親公主嫁往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后，必須克服中原王朝與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巨大差異，融入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方式。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有著與中原王朝迥異的特點，首先，民族風俗習慣及文化傳統(tǒng)是一個重要的方面，這是一種歷史遺留，更是一種歷史沉淀，也是一個民族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特征。風俗習慣和文化傳統(tǒng)往往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這是形成和親公主特殊經(jīng)歷的因素之一。其次，相對來說，與唐朝同時存在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多具有明顯的不穩(wěn)定性，部族、民族之間的紛爭不斷，并且多是以武力的方式出現(xiàn)。和親公主一般是嫁給部族、民族首領(lǐng)，那么在紛爭時，和親公主作為與首領(lǐng)聯(lián)系密切的人，必然很容易成為對手的迫害目標之一。最后，和親公主由于身份特殊，她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地位高低往往反映了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與中原王朝的關(guān)系親疏遠近，在二者的關(guān)系交惡的時期，和親公主自然會成為人質(zhì)甚至犧牲品。以下是對唐代和親公主面對的家庭生活中的其他公主一般不會遭遇的情況的闡述。

一、嫁與夫家多人

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原因在于在許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有著“父兄死，子弟可妻其群母及嫂”的婚俗，契丹和突厥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在中原王朝，這種行為是不折不扣的“亂倫”行徑。在唐王朝，公主多次再嫁是一種少數(shù)現(xiàn)象，更是一種人們認為不光彩，甚至在文獻記載中盡量使用曲筆來記載的行為。而和親公主們中很多人所面臨的，是多次嫁給夫家數(shù)人，甚至是祖孫三代。這一點，無論從文化傳統(tǒng)還是個人心理上來說，對于“長在帝王家”，受傳統(tǒng)教育的中原女性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挑戰(zhàn)，從中也可見和親公主們所受到的精神和道德心理上的折磨。

永樂公主是東平王李續(xù)的外孫——楊元嗣的女兒，開元五年（公元717年），唐玄宗將永樂公主嫁給率領(lǐng)部眾轉(zhuǎn)歸唐朝的契丹首領(lǐng)李失活。這是第一次將唐天子親屬嫁與契丹首領(lǐng)，雙方都很重視。唐玄宗在詔書中稱永樂公主“輿葉才明，體光柔順，葭莩懿戚，敦睦有倫，舜華靡顏，德容并茂”。［1］可是，德貌兼?zhèn)涞挠罉饭鞯幕橐錾钜矝]有能夠從一而終，結(jié)婚的第二年，李失活去世，永樂公主便依照契丹婚俗，嫁與李失活的父弟李娑固。［2］

唐向回紇借兵平叛之后，回紇日漸驕橫，在長安劫掠人口財物?！盎丶v武義成功可汗，始遣使獻方物，仍求結(jié)親”。［3］唐德宗出于安定的考慮，于貞元四年（公元788年）將第八女咸安公主出嫁武義成功可汗。咸安公主的坎坷經(jīng)歷也就此開始。在咸安公主出嫁武義可汗才一年之時，可汗就患病而死，其子多邏斯即位，并且被唐德宗冊封為忠貞可汗（公元789—790年），按照回紇婚俗，咸安公主嫁給忠貞可汗。三個月后，忠貞可汗被仆固懷恩的外孫女小可敦葉公主毒死，咸安公主再次失去丈夫。后來，忠貞可汗的親信率人殺掉兇手和篡位者，立年僅十五歲左右的忠貞可汗之子阿啜為可汗，被唐冊封為奉誠可汗 （公元790—795年）。咸安公主再次依據(jù)回紇婚俗，與奉誠可汗結(jié)為夫妻。貞元十一年，奉誠可汗去世，骨咄祿繼位，即懷信可汗（公元795—805年），咸安公主即做了懷信可汗的可敦。短短八年間，咸安公主先后嫁與夫家四人。喪父之痛已難以承受，不斷忍受有悖于漢人倫理的婚姻，更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無奈。

二、被搶甚至被殺

和親公主身份特殊，她們既是與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聯(lián)系密切的人物，又是少數(shù)民族與唐王朝關(guān)系的象征，因此，一旦部族之間和民族之間起爭端，作為首領(lǐng)的妻子，她們自然會受到敵方的打擊和迫害；同樣，一旦少數(shù)民族與唐王朝交惡，和親公主也會成為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在這個過程中，和親公主們的生命安全常會受到巨大威脅，被其他部族所搶甚至是被殺都是可能發(fā)生的狀況。

太和公主是唐穆宗第十妹，回紇一再向唐求婚，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穆宗敕令太和公主出嫁回紇。雖貴為皇妹，太和公主卻是命途多舛。寶歷元年 （公元825年），崇德可汗死去，太和公主嫁與繼位的崇德可汗之弟昭禮可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昭禮可汗為部下所殺，太和公主又做了其侄彰信可汗的可敦。開成四年（公元839年），彰信可汗被掘羅勿殺彰信可汗，而太和公主又成為新可汗的可敦。太和公主不僅遭受了永樂公主和咸安公主所經(jīng)歷的嫁與多人的經(jīng)歷，而且被其他民族所搶：大和九年，回紇內(nèi)亂，分作三支。黠戛斯趁機攻破回紇城池，帶走太和公主。黠戛斯自稱是李陵之后，于是派達干等人送公主返回中原，途中遭遇回紇烏介部眾，達干等人被殺，公主被擄。烏介可汗脅太和公主為人質(zhì)，率部向唐朝邊界進犯?！度莆摹分杏邢嚓P(guān)的詔書記載：“昨聞太和公主為可汗兵眾所得，可汗以同姓之國，使遣歸還，有以見可汗秉禮義之心，重親鄰之好，朕深用感嘆，至于涕零。公主尋為回鶻劫奪，久不歸國，可汗所遣使臣，皆被誅戮，朕言念傷痛，至今不忘。昨見可汗表求訪公主，使公主上天入地，必須覓得?！保?］詔書中皇帝的無奈，也反映了太和公主遭遇的不幸：被搶來搶去，尊嚴喪失殆盡，生命也危在旦夕。

雖然后來憑著李德裕和劉沔、石雄等人的全力營救，太和公主被奪回，但是回到唐都城以后，卻還是被很多人認為沒有完成使命而遭到一些不公正待遇。［5］這些并不是最為艱苦的，之前嫁與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數(shù)人和被擄走才是最為屈辱和難以承受的。作為皇妹，太和公主是一種政治工具，不僅僅是唐王朝與少數(shù)民族之間，還是少數(shù)民族之間相互斗爭時的犧牲品。

宜芳公主和親后的慘劇更是和親史上的一個極端?！疤仆醭c周邊各民族間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時好時壞。公主們雖然能周旋于娘家和夫家的離合之間，但是這些復雜的問題并不是她們所能解決的，這才是她們不幸中的不幸”。［6］既然無法解決，唯有忍受，而這種無奈的承受，甚至會以生命為代價。宜芳公主就在和親后遭受這種不幸：天寶四年（公元745年）三月，唐玄宗將宜芳公主出嫁奚的首領(lǐng)李延寵，宜芳公主離開長安時，還留下了“妾心何所斷，他日望長安”［7］的詩句，寄托了深厚的留戀之情。但是她這種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她于三月與李延寵結(jié)為夫妻，同年九月九日被李延寵所殺。據(jù)《新唐書》所載：“四載，奚、契丹殺公主以叛，祿山幸邀功，肆其侵，于是兩蕃貳?！保?］在整個事件中，宜芳公主完全是被當作奚與唐王朝關(guān)系的象征，因而，一旦反叛，殺害這一象征性人物自然就是一個必要因素。

三、殉葬

雖然唐代中原王朝殉葬已經(jīng)極少出現(xiàn)，但是在許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殉葬仍然是喪葬中的一種重要的禮儀。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及重要人物死去時，殉葬更顯重要，而嫁給這些重要人物的和親公主們，也面臨這種威脅。雖然由于來自唐王朝的公主身份特殊，因而大部分和親公主在夫婿去世時并沒有殉葬，但是在有些民族，可能是出于對禮法的嚴守，以及對首領(lǐng)的崇敬，仍然要求和親公主殉葬。

寧國公主是唐肅宗的次女，“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回紇使者多彥阿波與黑衣大食酋閣之等俱朝，爭長，有司異門并進。又使請婚，許之。帝以幼女寧國公主下嫁，即冊磨延啜為英武威遠毗伽可汗”。［9］當時的寧國公主并非“幼女”，她之前先嫁鄭巽，后嫁薛康衡，回紇求婚時，寧國公主實際上是守寡在家，但是她畢竟是肅宗的親生女兒，嫁與回紇就是一種有利于雙方關(guān)系更加緊密的措施，寧國公主同樣也象征著唐王朝。寧國公主嫁與回紇的過程也遇到種種問題，但是她克服了遇到的困難，在唐與回紇之間起到了良好的溝通作用。通過寧國公主，雙方來往十分頻繁。但即便如此，在毗伽闕可汗死時，回紇衙官、都督等人卻逼迫寧國公主為毗伽闕可汗殉葬，寧國公主不愿殉葬并且據(jù)理力爭：“我中國法，婿死，即持喪，朝夕哭臨，三年性服。今回紇娶婦，需慕中國禮。若今依本國法，何須萬里結(jié)婚。”［10］雖然回紇衙官、都督?jīng)]有再堅持下去，但是寧國公主仍然“依回紇法，剺面大哭”。這種回紇禮儀，就是把可汗的遺體放在帳中，他的子孫及其他親屬各殺羊馬，陳列在帳前，然后騎馬繞著帳篷轉(zhuǎn)上七圈，到帳篷門前用刀劃面，邊劃邊哭，血淚俱流，像這樣重復七次才停下來。［11］寧國公主幸免于殉葬，但是必須屈從回紇的血腥禮儀。

四、后代命運坎坷

關(guān)于和親公主的子孫后代，文獻記載相對比較少，但是從這些文獻中可以看出，大多數(shù)和親公主的后代也多命途坎坷，很多被殺，或者在部族、民族間紛爭時卷入斗爭而沒有得以善終。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少數(shù)民族部族和民族間的斗爭本來就比較頻繁和激烈，首領(lǐng)的親屬，尤其是首領(lǐng)們的后代，是敵對陣營打擊迫害的重要目標。拋開和親公主所生的后代不說，即使只是單純的首領(lǐng)的后代，也多經(jīng)歷很多腥風血雨，或者早年就在斗爭中死去。這種部族和民族間的斗爭，比唐王朝更為頻繁，所以少數(shù)民族的地區(qū)在更多的時候是比唐更為動蕩的。那么，和親公主們的子孫后代，基本上必然要卷入頻繁的紛爭中去，而這樣一來，許多和親公主也就比唐王朝其他公主承受了更多的喪親之痛，喪失夫婿是一個方面，而她們的后代也難以逃脫殘酷的紛爭。

在寧國公主嫁到回紇時，唐肅宗讓榮王李婉的女兒以“媵”的身份陪嫁回紇可汗，被回紇成為“小寧國公主”。后來，毗伽闕可汗去世，寧國公主因為無子而返回唐長安，按照回紇婚俗，毗伽闕可汗之子登里可汗納小寧國公主為可敦。這樣，小寧國公主先后嫁與毗伽闕可汗、登里可汗兩位可汗。后來武義成功可汗立后，小寧國公主居于外，并且生有兩子，這兩個孩子后來都被天可汗所殺。［12］小寧國公主在回紇生活33年之久，最后卻沒有親人可以依靠，經(jīng)歷了喪夫和喪子之痛，最后孤獨走完一生。

崇徽公主是仆固懷恩的女兒，在仆固懷恩死后，便一直由唐代宗收養(yǎng)在宮中，代言視作親生女兒。光親可敦去世后，登里可汗于大歷四年（公元769年）指名要仆固懷恩之女來延續(xù)和親的政策，唐代宗便將她冊封為崇徽公主嫁與回紇。崇徽公主與登里可汗結(jié)婚后生了一女，因仆固懷恩之子為回紇葉護，所以被稱為葉公主。葉公主于德宗貞元六年（公元790年）與忠貞可汗之弟合謀，毒死忠貞可汗。事后，忠貞可汗的次相率領(lǐng)士兵殺掉兇手和篡位者，葉公主也被殺死。

當然，也有和親公主的子孫后代比較幸運，能夠幸免于血腥的政治斗爭的。比如在唐與鐵勒的和親中，臨洮公主與契苾何力的孩子就是一個幸運兒。臨洮公主與契苾何力生有一子，名明，字若水，他在為唐撫平諸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過程中屢立戰(zhàn)功，并且才思敏捷，擅長辯論。因而臨洮公主和契苾明夫婦都受到唐的優(yōu)待。［13］但是這種情況畢竟是少數(shù)，文獻所載的和親公主與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的后代多死于戰(zhàn)火或者由于卷入紛爭而遭遇不幸。這些發(fā)生在子孫后代身上的不幸，對于和親公主來說，同發(fā)生在她們自己身上一樣，都是她們必須承受的災難的一部分。

五、結(jié)語

和親公主由于身份特殊，經(jīng)受著不尋常的婚姻和生活。即使是中國歷史上強大的唐王朝，踏上和親之途，也意味著挑戰(zhàn)和兇險。去往中原一直或多或少歧視的地域，面對完全不同的生活習俗和禮儀，適應為中原所不齒或者唾棄的生活方式，承受與殘酷政治紛爭想聯(lián)系的家庭生活，這一切幾乎是所有和親公主必須面對的問題。她們在整個婚姻和家庭生活中，在肉體上和精神情感上遭受不同程度的摧殘，無論是殉葬或者被殺，還是喪夫或者喪子，這些悲劇的程度和頻率都遠遠高于中原其他公主，她們所承受的苦痛更遠遠大于后者。

和親公主實質(zhì)上是一種政治工具和外交手段的載體。在特殊的背景之下，她們沒有選擇。帶著家國之思，她們踏上和親之途，有些和親公主克服重重挑戰(zhàn)，不辱使命，為唐王朝與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修好作出了貢獻，有的和親公主甚至以生命為代價。從和親公主的家庭生活這個層面來考察，可以得知她們在異域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和危機，從中也可以考察唐王朝與少數(shù)民族關(guān)系的變化情況。不管她們是否在民族關(guān)系的發(fā)展中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份犧牲自我而踏上和親之路的堅強都值得后人仰望。

［1］唐會要（卷六）.公主·雜錄.中華書局.

［2］冊府元龜（卷九百七十九）.

［3］參見舊唐書·契丹傳（卷一百九十九）.中華書局，1975.

［4］全唐文·與紇扢斯可汗書（卷七百）.中華書局，1983.

［5］參見新唐書·諸帝公主傳（卷八十三）.中華書局，1975.

［6］陳麗萍.巔峰下的暗流——隋唐帝國.陜西出版社，2007.

［7］全唐詩（卷六）.虛池驛屏風.

［8］新唐書·逆臣（卷二百二十五）.中華書局，1975.

［9］舊唐書·回紇傳（卷一百九十五）.中華書局，1975.

［10］舊唐書·回紇傳（卷一百九十五）.中華書局，1975.

［11］參見崔明德.中國古代和親通史.人民出版社，2005：255.

［12］見舊唐書·回紇傳（卷一百九十五）.中華書局，1975.

［13］新唐書·契苾何力傳（卷一百一十）.中華書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