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萍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 西安 710128)
紀德《窄門》中的主人公,為了保持純潔的德行,拒絕了人間的幸福,作品批評了某種神秘主義傾向,嘲笑了女主人公那種過于拘謹的道德。但在描寫這位女主人公的時候,紀德握著筆的手又不覺時時發(fā)抖。這其實不難理解,紀德的作品真實地再現了他的生活,這一切都要歸因于他與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感。
紀德父母的宗教信仰不同,父親信奉法國正教,母親信奉天主教,然而出于家族原因,她的新教意識遠比從前的天主教意識濃厚得多,我們在朱麗葉的宗教信仰中看到了新教的基本特征,也許這些特征已被十足的資產者在社會生活和倫理道德方面墨守成規(guī)的關注所強化。在紀德的父系和母系家族中,后者的新教意識無疑更根深蒂固。在與于澤斯那個古老的胡格諾家族的接觸中,紀德似乎僅僅保留了不求奢華、嚴峻粗獷的動人形象,其余的便是母親的新教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紀德家庭的氣氛始終是自我克制和“理性”的。對固有規(guī)范的權威的敏感,對律法——準確地說是律法所包含的義務和禁令——的絕對遵循,對宗教改革中傳統(tǒng)的自由反省之舉的極端恐懼,使保爾·紀德夫人以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責任的女主人身份管理家庭,與此同時,她的兒子在這個家庭中接受了一種浸透道德教條的教育。
籠罩著紀德童年時代的新教氛圍是他內心沖突的根源,而母親的形象則始終處在沖突的焦點上。母親對他的影響貫穿了他的一生,無論是生活、愛情,還是文學、道德,盡顯紀德清教式的思維。盡管他的一生也充滿了反抗,卻擺脫不了母親清教教育的影子,畢竟,在他內心居住著哈姆萊特。
紀德認為僵化的作風對母親也許并非其自然的天性,他將這種作風視為某種對其天性的遏制,是某種偽裝,即因不相信自我而披上的硬殼?!拔夷赣H身上一切出乎自然的東西我都喜歡。然而,她的激情往往被社會習俗和資產者的教養(yǎng)所帶來的習慣所遏制。主要是她太膽怯,對自己毫無自信,她總是對他人及輿論顧慮重重,總是希望做得更好,而這種更好卻依賴于公眾接受的規(guī)范。為了做得更好,她總是處心積慮,甚至想不到(過度的謙遜也使她無法承認)她身上最好的恰恰是她最漫不經心的時候所得到的東西。過于膽怯,對自己毫無自信”。安德烈·紀德的母親隨時隨地都在尋求制約,這種制約仿佛是對其行動的道德價值的某種保證。正是為了解放天性,紀德崇尚并追求著自由,首先從家庭開始:沒有奇特事物的召喚,那些最非凡的稟賦就可能始終以潛在的形式存在,而未被揭示出來的稟賦對具有這些稟賦的人來說,只能導致模糊的不安心理,因此,應該讓個體脫離他的根系,讓孩子離開父母和家庭。紀德正處于尋求自由的這一點上,他愛著母親,卻也反抗著母親身上的清教道德教條。
清教徒保爾·紀德夫人自然會對性生活的純潔性做出最狹隘的理解并定下規(guī)范。我們將看到,在安德烈·紀德的成長過程中,新教的這種道德倫理觀念——肉體的器官是十足的罪惡的淵藪——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清教教育必然導致的二元論及這種教育籠罩在肉體之上的陰影使女性在紀德的心中被刻畫為圣人,就像童年時代他身邊的貞潔女人都是圣人一樣——或者就是魔鬼的幫兇。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圣潔之愛的根源,以及他母親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從童年時代起,紀德便交替地感受著生命的本能和對母親的愛戀,盡管這種愛戀同樣出自本能,但這種愛要能被接受,便意味著對性的壓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對性的取締,對性產生“犯罪感”。這種自然地固定在母親身上的初始的基本的愛戀,在男人的一生中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因此,當紀德愛上一位在許多方面與母親相似的姑娘時,他不得不對她取消了肉體基礎的圣潔之愛。
瑪德萊娜表姐既是高尚、溫情的化身,又是審慎的化身,她在紀德所經歷的“悲劇”中具有重要的涵義?!拔腋械轿倚枰谒磉?,是因為某種魅力而不僅僅是她的美麗。無疑她很像她的母親,然而她們的眼神如此不同,使我到后來才發(fā)現她們的相似”?,數氯R娜端莊的形象、早熟的莊重完全符合紀德對女性的觀念——俄狄浦斯在作祟。他們相互的吸引力以某種深刻的共同性,對純潔的渴求和某種虔誠為基礎,正是這一切把他們推向對方。過于的謙遜使瑪德萊娜“始終對自我,對她的美貌和美德,對一切使她的光輝和價值具有力量的東西心懷疑慮”。紀德早就發(fā)現她身上具有膽怯,約束性的反省,以及對生活和感官的恐懼,這正是他母親的深層性格?!八?,還很年輕的時候,我便決心打破她的遲疑,帶著她一起走向豐富多彩的生活和歡樂,在這個問題上我一開始就錯了”。這使他大為失望,瑪德萊娜被她的道德主義所束縛。于是,紀德開始了新的反抗。紀德筆下的岱塞反抗阿莉安娜過度殷情的愛情,我們聽不出這是紀德感到自己的思想受到瑪德萊娜的評價的羈絆的回聲嗎?瑪德萊娜如同母親般的掌控,他無論如何不能同意。
即便不很認可兒子與自己外甥女的婚姻,但紀德的母親看出這是能將安德烈·紀德置于她認為有益的,與自己相似的影響之下的唯一辦法。紀德從此可以而且 “應該”娶那個在他身邊取代母親并很快將扮演與母親相似的角色的女人為妻,從那時起,紀德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具有自傳性質的作品《背德者》中米歇爾這個人物就表現除了這種意識。米歇爾娶瑪塞莉娜只是為了讓父親高興,這個父親除了在其他方面與保爾·紀德夫人逼肖以外,對這一點非常有啟發(fā)性?!霸趬糁?,我妻子的形象往往令人難以覺察的,神秘地取代了母親的形象,而我對此并不驚詫。她們臉部的輪廓是模糊的,使我可以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我始終感到很激動,但引起激動的東西卻漂浮不定,更有甚者:兩個女人在夢中扮演的角色幾乎是一樣的,即起到了生理抑制的作用,這就解釋并推動了這種替換”。
對于母親的角色,紀德愛卻又渴望擺脫其性格及清教教育帶來的束縛,他想要在瑪德萊娜身上實現這種矛盾的解放,然而失敗之后留下的只有幻想。在《筆記》中紀德造就了另外一種性格的女性,她們陰險,令人厭惡甚至怪誕不羈的性格正是紀德反抗的初步行動,這正是紀德的追求,希望他所深愛的女性能夠脫離枷鎖,釋放天性。紀德承認,他一開始就錯了,因此他習慣了說謊,也許被迫說謊最初使他頗感棘手,不過,他很快明白了,那些被視為最卑劣的事情,只是在人們從未這么做以前,才覺得難以做到。這種手段使他始終擁有瑪塞莉娜。但是在他心愛的人面前,對著他心愛的人,撒謊是一種背叛,就像在母親面前,他還是感到了一點殘存的羞愧或者是憐憫,他曾多次對自己感到憤慨,懷疑自己的良心到哪去了,竟然在母親面前上演一些滑稽劇。因此為了打消妻子可能會提出的指責,紀德已經感到有必要向妻子說明,無論如何,他今后再也不能不走“自己”的路,去追隨他獨特的命運了。真誠也是一種愛的表達。
紀德是一個復雜、矛盾的人,實際上,他的一生都在母親的影響與自我之間徘徊,他的俄狄浦斯情結使他束縛在清教的思想基礎中,而對自我的追尋卻使他陷入了擺脫束縛的掙扎中。
[1][法]馬丹著.李建森譯.紀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