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俄藏敦煌文獻中已知與《史記》相關的殘紙共有五件。除此之外,筆者又發(fā)現(xiàn)未命名的俄藏x.04666殘片亦為《史記》寫本,并可與俄藏x.02670殘片相綴合。二者為迄今所見存世最早的《史記》寫本的遺存,它對我們了解早期北方《史記》寫本的形態(tài)及宋刻本的不足多有啟益。
關鍵詞:《史記》;敦煌文獻;寫本
中圖分類號:K870.6;K8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1)05-0073-04
俄藏敦煌文獻中已知與《史記》相關的殘紙共有5件,分別為x.02670、x.2663、x.2724、x.5341、x.5784 。除此之外,筆者又發(fā)現(xiàn)未命名的俄藏x.04666殘片亦為《史記》寫本,并且可與俄藏x.02670殘片相綴合。這是迄今所見存世最早的《史記》寫本殘片,不僅可幫助今人窺見《史記》早期寫本的風貌,更可校正《史記》文本的訛誤。
一錄文及綴合
俄藏敦煌文獻x.02670《史記》殘片,孟列夫主編《俄藏敦煌漢文寫卷敘錄》中著錄為第2840號x-2670a。寫卷為《史記·李斯列傳》正文,無題字。背面為《高昌國史》(揖王人高昌城事)。尺幅為12×8cm。以文字位置推測,所存當為紙頁中部殘片,紙面有烏絲欄,紙色微黃而質地較厚。共6行,可辨認者26字,另有數(shù)字僅可見殘余筆劃,書風介乎隸書與魏碑之間。錄文如次:(前缺)
1……且二世之治……
2……也口(1)忠臣口……
3……非不諫也而……
4……口(2)器有數(shù)言(3)……
5……于利民(4)口口……
6……口(5)弟不顧其口(6)……(后缺)
(1)該字左半殘缺,以字形及今傳本推斷,當為“殺”字。
(2)此字只可見中間一豎后半,以今傳本相校,當為“車”字末筆。
(3)“言”字略殘,今本作“宮”,“宮”是。
(4)寫本中“利民”,南宋黃善夫本及諸傳本作“民利”@。
(5)殘存部分為“昆”字下半。
(6)殘存部分似“然”字之上半,又或為“咎”字上半,不能確定。
俄藏x.04666殘存三行半,僅有編號,無擬題,收于《俄藏敦煌文獻》第11冊,無其他相關著錄。保存狀況不如俄x.02670《史記》殘片,字色較淡,似乎經(jīng)過水洗。錄文如次:(前缺)
1……有節(jié)車(1)……
2……而無益……
3……逆于口(2)?……(后缺)
(1)“車”字殘下,與俄x.02670《史記》殘片第4行“器”上殘存豎劃正相接。
(2)此處殘存“昆”字上半,與俄皿x.02670《史記》殘片第6行“弟”上殘劃正相接為“昆”字。
經(jīng)比定,該殘片與x.02670殘紙字句相接,尤其是兩殘片的“昆”、“車”二字筆劃相接,幾乎不爽毫厘,為x.02670殘紙第4、5、6行上部。兩殘片書風、筆跡十分相似,其中重復字對比略見下表:
今檢《史記》卷87《李斯列傳》,相關文字如下,拼接后寫本中的所有文字以黑體標出:
……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圣王,飲食有節(jié),車器有數(shù),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顧其咎……
二殘片形制及時代判斷
俄x.02670殘紙所存字跡較x.04666為多,每行約有整字5字,前4行字距較小,后兩行字距較疏。將殘片與南宋黃善夫本相比照,前4行實際字數(shù)約每行18字,后兩行實際約每行16字。以最寬處(8cm)約5字算,則所用紙高約為25-26cm。殘片橫長12cm,共6行半左右,則行寬約1.8am。此前,藤枝晃教授在《漢字的文化史》中“卷子本的尊嚴”部分提到標準的卷子本書籍的形制:“書籍的大小為縱長25-26cm,這在當時正好為一尺。盡管后來一尺的長度延長到了30cm左右,但寫字用的麻紙的長度依然相當于過去的一尺。”又稱“盡管紙是各種各樣的,但用來制作卷子時在外須先在上面畫線。上下事先預留3cm多的空白,然后上下各畫一條橫線,其后以1.5-1.8cm為間隔畫出豎線,豎線與豎線之間為一行,每行書寫17個字。這種形式最終得以確定下來大約是在公元5世紀下半葉,而此前上下預留的空白較窄,字數(shù)為16個,或為18-19個?!备鶕?jù)藤枝晃的相關研究,這兩片殘紙的形制正是大約5世紀下半葉之前寫本的典型特征。孟列夫氏推斷為4-5世紀寫本,我們認為大致可信。
此外,殘卷文字有濃重隸書意味,尤其以捺筆最為肥厚。書風與之最為相近的早期史書寫本有兩件,一為1924年新疆鄯善出土的《三國志·吳志》殘卷,一為1965年新疆吐魯番出土的寫本《三國志·孫權傳》殘卷。郭沫若認為,前者當為東晉寫本,后者當為西晉寫本。但與二者相較,此殘片在結字用筆上又有明顯的北碑意味和楷書化的特征。三件殘卷用筆十分相近,但在字體上又有不斷楷化的趨勢。俄藏《史記》殘片所存字跡,更具逐步強化的北方書體的特征,乃至與后來的北方碑體書風有著某種演化的必然性。
雖然該殘片確切的出土地點已無從考訂,但現(xiàn)存俄藏敦煌文獻來源約有三批:一為c·Ф·奧登堡率領的俄國西域考察團1914-1915年搜集到的;一為當時俄國駐烏魯木齊領事H·H·克羅特托夫和1906--1909年間前往和闐的c·E·馬洛夫考察團所收集;一為1909-1910年前往吐魯番的C·由·奧登堡考察團搜集。這三批俄藏文獻的獲取時間都在鄯善及吐魯番《三國志》殘卷出土之前,因此不可能有據(jù)之作偽的嫌疑@。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史書文獻的出土地域都不出北涼(397-439)范圍,而相關史書文獻的形態(tài)特征也基本與這一時間段相符。因此,我們進一步推斷,殘紙或為北涼時期寫本。
此前公認的最早《史記》紙寫本為日本石山寺藏《史記集解》本《張丞相列傳》與《酈生陸賈列傳》兩殘卷。雖然前人對這兩件寫本的抄寫時間判斷不一,但其上限則為羅振玉、賀次君所持的六朝@。而其中字形已經(jīng)是很成熟的楷體,寫定時間也應已接近隋唐。如此,則俄藏x.02670及x.04666殘片較石山寺舊藏要早近兩百年,無疑是目前所見存世最古的《史記》寫本。
三俄藏敦煌殘紙與《史記》文本
賀次君先生稱:“《太史公書》自西漢宣帝時已宣播于世,以流播既廣,傳抄日多,字句之間,差誤特甚,故裴駟《集解序》稱‘考校此書,文句不同,有多有少,莫辯其實,而世之惑者定彼從此,是非相貿,真?zhèn)吴峨s’,蓋自魏、晉時已然,宋以后之刻本無論矣。”殘片雖存字寥寥,但零璧碎金,對校正今本不無啟益。如殘紙“宮”字雖訛為“言”,但無心之誤,易于明辨。且其中不乏可發(fā)千古之覆者,如俄藏x.02670中“無益于利民者”,自宋刻本以下皆作“無益于民利者”。乍讀之下似乎“民利”更符合今人的語法習慣,然通檢《史記》本書,“利民”凡數(shù)現(xiàn),而作“民利”者,僅此一例。作“利民”者如:
孝文帝從代來,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狗馬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孝文本紀》)
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議之也。制國有常,利民為本;從政有經(jīng),令行為上。(《趙世家》)
上笑日:“夫相國乃利民!”(《蕭相國世家》)
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商君列傳》)復檢先秦舊籍,所見“利民”者比比而在:
晏子曰:臣聞明君必務正其事而利民。(《晏子春秋》內篇《諫下》第十九)
其于利民一也。利民豈一道哉!當其時而已矣。(《呂氏春秋·愛類》)
圣王通士,不出于利民者無有。(《呂氏春秋·愛類》)
上思利民,忠也。(《左傳·桓公六年》)
入務利民,民懷生矣。(《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就語義而言,《晏子春秋》、《呂氏春秋·愛類》以及《史記》本書所用文例,皆與此文語境甚為相合。而《呂氏春秋》的用詞與此句尤為相似。就語法角度而言,《呂氏春秋》中亦為“于+利民+者”的結構,在《史記·趙世家》中“利民”也是作名詞性結構使用。結合語義和語法兩方面,我們甚至大致可以推知《呂氏春秋·愛類》篇,乃此句出處。這不僅與太史公為李斯作傳時所需參考的文獻相合,也與作為秦相的李斯的身份、處境乃至知識背景相一致。傳世刻本中,號稱精校的宋本亦作“民利”,而此條足以正宋本之訛。
值得注意的是,俄藏x.02670及x.04666殘片以及此前出土晉寫本《三國志》殘卷抄寫工整,筆劃精工,且無批校痕跡,應為當時的精寫本,這與此前發(fā)現(xiàn)的兩件晉人寫本《三國志》的情況也十分相似。這些寫本在當時還較為珍貴,甚至有可能不是私人化的物品,不可隨意批點?!段簳じ卟齻鳌份d,直至北魏正光元年(520)時,高昌王曲嘉“自以為邊遐,不習典誥,求借《五經(jīng)》、諸史,并請國子助教劉變以為博士,肅宗許之”??梢姰敃r的北涼一帶,經(jīng)史書籍尚不易多得。
俄藏《史記》殘片與此前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皆為白文無注本,而此前發(fā)現(xiàn)的《史記》兩件六朝寫本俱為《史記集解》本,一為《史記·張丞相列傳》殘卷,一為《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均為日本石山寺舊藏①,注文雙行小字加于正文之中。《集解》夾注本《史記》當為六朝后期始較為常見。這種情況一方面固然與影響較大的注家多為六朝以后學者有關,另一方面,也因為當時的精抄本尚不易得,故將有限的資源用于抄寫本文。
俄藏《史記》殘片雖然存字不多,但其中俗字占了相當比例,如“節(jié)”作節(jié),“逆”,作逆,“顧”作顧,“器”作器等,多為寫本中所常見。值得注意的是x.04666殘片中“無”,作—譬,在敦煌文獻中暫未發(fā)現(xiàn)此字形。而與之最為接近的是《魏廉富及天長造義井佛像記》,此與魏碑寫法相近的現(xiàn)象,也從一側面揭示了該殘片抄寫的地域特征。
小結
俄藏敦煌文獻x.02670及x.04666殘片將現(xiàn)存《史記》古寫本的時間至少提前近兩百年。寫卷不僅給我們揭示出《史記》文本在早期流傳過程中的一些文獻問題,更讓我們領略到晉末北方《史記》寫本的神采,吉光片羽,彌足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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