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書是信念之物”(《水書·廣袤》),是某種理想主義信仰之詩,確言之,是注定失敗的某種理想主義信仰之詩。由之發(fā)咧,《水書》建構理想主義信仰時,解構此信仰;建構自身同時,解構自身?!端畷返脑捳Z系統(tǒng),由而構筑一個書寫/抹滅、沉積/懸置、凝聚/碎裂、皈依/流散、結(jié)構/解構、大我/小我的生產(chǎn)場域,于其中,并行宏大敘述和小敘述,手持語言,和語言決斗,“將自己/困在時間城堡”(《水書,小夜曲》),在有圍墻的沙漠,和自身對抗。
《水書》隱含著一個當代詩人,如何建構并解構進而重構個人“簽名”(sining)的書寫奧秘。于作者董迎春而言,《水書》是一個句號,和轉(zhuǎn)折號:之前各條進路匯聚于此,對詩歌本體的實驗和詩性哲學的沉思,推至新的向度。這一向度,是學院派之作者迄今所及的最高向度,進而是作者領銜的“相思湖詩群”迄今的最高向度。作者是中國當代詩歌書寫的在場者,自白“后現(xiàn)代敘事”的解構立場,《水書》中,形而上學的繩索無可救藥地崩潰,碎裂作無數(shù)斷結(jié);后現(xiàn)代姿勢的手影揮立空際,解構主義鋒芒咄咄逼人,由此生產(chǎn)出自身之墳墓,“最終的道路,只退至三寸墓地”(《十三月》)。
《水書》的“簽名”,既封閉又開放,注解著雅克·德里達所指“必須明確地簽名,但同時又不簽名”,然而,又某種程度地超越解構主義,“水書”之名,即消解之后的重構。《水書》是一種復調(diào)詩學的范本,其簽名始終進行自我對話,并體現(xiàn)在詩體形式和內(nèi)容意指上。對《水書》的闡釋,則可由其文本形式的問題式閱讀,推至文本內(nèi)容的癥候式閱讀;將《水書》組詩視作一整體性文本,由結(jié)構主義精確剖解,推進至后結(jié)構(解構)主義話語意識形態(tài)闡釋;由形式主義詩學研究,位移至文化詩學研究,即趙毅衡所稱“形式文化學”研究——“理解作品形式的文化意義,實際上是對作品的反理解,是暫時擱置其內(nèi)容意義,是對敘述文本的自然狀態(tài)的揚棄?!庇纱吮苊鈮嬋氘斚掠∠笤姼枧u的窠臼。
《水書》的詩體形式是復調(diào)的。41首互文性14行商籟體,整飭規(guī)整,指示敘述形式寓示的邏格斯中心主義宏大敘述意識形態(tài),更寓示中國語境的“超隱喻中心系統(tǒng)”@權力話語。同時,組詩的節(jié)奏形式各異,既有“四四四二”的標準形式,又有一四一四一三、二二二二二二二,三三三三二、三三四四等等反常規(guī)形式。進一步,即使在“四四四二”形式中,韻式并不因循于陳規(guī),而異彩紛呈。可見,《水書》的同一性/差異性詩體形式并存,進而,差異性的“皺裂之處”各不同,詩體自身進行的“微型對話”締造矛盾,而非取消矛盾,揭橥詩行形式的微小敘述意識形態(tài)。
《水書》的敘述主體視點是復調(diào)的。宏大敘述旨向的“我們”和微小敘述旨向的“我”雙重并置,進而逐漸復雜化,即在一首詩內(nèi)亦如此。如《女人》中,“我們”的視點碎裂成“我”的視點和“他者”的視點,“我們”視點籠罩“我”視點,繼而將之分離與放逐:“我們反復猜磨情色鏡頭,以便摘除/油跡斑斑的面具……在外婆,母親與我之間,構成一條隧道,/抵達妻子,誕生女兒?!币环矫?,“我們”的視點并不對等于外婆、母親、我、妻子、女兒,至少“女兒”不屬“反復猜磨情色鏡頭”的“我們”。一方面,“在外婆,母親與我……”的敘述主體并非是“我”,而是外在于“我”的凝視者,這是凝視者的視點。進一步,“我”的視點也在進行分解,碎裂作新的多重的“我”,而舊“我”也成為某種意義的新“我們”,如《遺忘書》:“我搗碎四周,脊椎,土木,血水,/它們組成我。”由此觀之,《水書》中密布皺裂、縫隙、殘缺、縫補、蹭裂、最終斷裂、內(nèi)心的斷裂等意象有其邏輯必然性。如何界定“我”的根本視點,是文本體現(xiàn)的啟蒙情結(jié)后的解構,“讓火太陽焚盡信念,/最后,我成為它們之間的縫隙”(《命運書》),進而免墜消極虛無主義,虛構且重構某種信念,以致“把詩當做信念”(《階梯》),由此“推敲詩句,構筑自己”(《食糧》),進行“詩意靈魂個體的自我救贖”。
《水書》的敘述時間是復調(diào)的。在“奔波”中,又在“已逝”中;在“記憶”中,又在“遺忘”和“錯過”中。文本交錯于“永恒性”與“瞬間性”兩個時間維度,進而生成永恒瞬間化和瞬間永恒化兩個維度。一方面,文本主體“因為信,所以注定追求永恒”(《簽名》),而“命運灌注瞬間”(《黃昏》),時間壓縮至一刻。一方面,“無數(shù)的夜晚鑄就了瞬間”(《贈友人》),而文本主體追求之物,“是世界那一瞬間的延伸”(《烏有》),一刻延展至恒久。對抽象的時間,《水書》將其空間化或者擬人化,時間轉(zhuǎn)成具象事物或人物形式,一系列時間意象顯現(xiàn)如影像。空間化的時間影像,從屬封閉禁錮的形而上學話語機制,由此敘述主體“在夜的子宮穿行”(《黃昏》),被“困在時間城堡”(《小夜曲》),同時,“時間廢墟,是一密集的氣倉?!?《遺忘書》)與之相對,文本的擬人化時間影像有人格化意識,如“時間殘缺,披上黑衣”(《小夜曲》),而“錯過的時間選擇了詩行與深夜”(《水神》),甚至“遺忘的時間此時靜止,甚至嫁人”(《靈感男神》)。要追問的是,為何人格化時間“錯過”或“遺忘”,那“錯過”或“遺忘”的時間是何種時間?又是誰將其“錯過”或“遺忘”?細析可知,將人格化時間“錯過”或“遺忘”的,正是“我們”敘述視點,或日空間化時間隱指的宏大敘述主體意識?!端畷肺谋?,一方面肯定“我們”視點的宏大敘述時間,“我們之間一定有一種不可揭示的遺忘,/唯有光陰指向真實與珍重?!?《水的哲學》)一方面追尋微小敘述時間,堂吉訶德式嘗試超越時間,宣稱“一種關于歷史的敘述,被送往/靈柩”,(《化石》)或?qū)⒃娖麨樘摕o的“十三月”?,F(xiàn)實生活中,時間無法逾越,文本不得不承認“我們途經(jīng)/一條無法跨越時間的河流”(《奔》)。然而,《水書》并未放棄與時間較量,探索另一種對抗:水,或日——-水之融化。時間即流逝不回,水即流逝不回,逝者如斯夫,時間也如水般無形,“水與時間交流的結(jié)果”(《化石》),生產(chǎn)“我水上奔波的一生”(《命運書》)。由此,《水書》的復調(diào)敘述時間,作為能指,最終指向“水”。
《水書》的敘述空間是復調(diào)的。自下而上,存在大地空間、水之空間、天空空間三重維度,寓示文本三重精神維度,其空間意識形態(tài)對應物依次是“沉重的肉身”、“存在”之“在起來”、“空神”信念?!俺林氐娜馍怼毖苌F(xiàn)代性意識的焦慮,肉身處于被放逐的邊緣地帶:“擱淺的沙灘”、“曠野”、“墓地”。文本敘述將“肉身”拆卸重構,“男根”、“精液”意象接連出現(xiàn),如“一排排雞巴枯黃,被當做麥子/割下”(《莫扎特還在笑》),或如“我用碎裂陽光包裹自己/披著夜幕綢布,我的精液隨月光潛入微波”(《小悲傷》)。在我看來,如上固步于“沉重的肉身”迷思者,是《水書》最乏闡釋價值者。然而,與此同時,《水書》也在探索超越肉身的其他路徑,即將肉身系連空際,由此將大地空間和天空空間聯(lián)作一體,肉身意義力比多,空際則喻意升華信念,“沉重的肉身”因之轉(zhuǎn)為嵌入信念的“肉身之輕”。“天空就齜牙咧嘴,/把它過剩精液瀉向地面,一直滲進/你整個柔軟鮮紅的心臟”(《莫扎特還在笑》)。進而,“肉身之輕”經(jīng)過提煉,生成“樹”的意象。“樹”扎根大地空間,同時位于天空空間,是“半空”之物。如“有些斷句把歷史掛在樹上/殘篇,人跡稀少”(《藏書樓》),由“樹”的意象進而錘煉“空中手”的意象,指示大地空間和天空空間的融匯,“那豎在天空的雙手,是地面云朵”(《命運書》)。
《水書》的天空空間寓指某種信念,宏大敘述情結(jié)的信念,揭橥某種知識分子“社會良心”情結(jié)。置身體制,立足社會批判意識,逼問“體制內(nèi)血”,逼問“那遙遠的河流還途經(jīng)郊外的屠宰場”(《閃現(xiàn)》)?!恫讹L》稱,“身邊除了警察,便是土匪/他們彼此指認,交流,簽厚厚條約/水怪跳起來”,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并不遵循道德倫理進行敘述,文本作者則以魔幻意象對其抵制。進而,文本作者反思自身所具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洞察其脆弱和虛構本質(zhì)。“寫下糖果,房與車,最后還原成/孝道,民族主義。我們途經(jīng)/一條無法跨越時間的河流,而那船身,顫抖。”(《藏書樓》)那么精神和詩意棲息于何處?此處是天空。“艾滋村、監(jiān)獄、精神醫(yī)院/依次涌向天邊”(《奔》),接受天空的審判。天空澄凈,通往信念所在,“十五個透明的天空”(《化石》),“我們返回季節(jié)在紙上傾聽天外來語”(《小夜曲》)。然而,天空及其喻示的精神向度,并非文本最高向度?!氨娚衲蛞杭磳⒐囗?,所有殿角石/像無數(shù)箭射穿滑落的天宇”(《出發(fā)》),暗含諷刺地否定天空信念,諷其并非皈依之處,自將毀滅?!盁o數(shù)只氣球上浮,倒掛半空,依次爆響。”(《大事件》)《水書》之信念并非天空空間的一個向度,文本行進于每一重空間尋求救贖,暫或皈依三者之一,或曰“我尋找那地表中心的中心,”或曰“相似心靈必定屬于同一天空”,或曰“這世界不過都是/水,水,還是水”。其文本信仰終極指向在何處?
《水書》的水之空間,居于三重空間的中間,正是文本信仰之所處,“上帝在哪兒,水里,影子涌動之處”(《水神》)?!?水書)后記》自白,水啟示命運,生命即河流。水融匯一切,進而澄靜一切。如前所述,水融化時間,水之空間即水之時空。同時,水融化大地空間,融化天空空間,詩者命運也成為“水上奔波的一生”(《命運書》)。水融化身體,“精液隨月光潛入微波”,由此“水是紋身”(《廣袤》),甚而,水自身人格化,“水在戀愛”(《黃昏》),“水,水,還是水。它們構成了你的皮膚,/你的目光,你綿延的道路”(《詩篇》),淚水是水,血水是水;露水是水,雨水是水;枯水是水,海水是水;“水如水”(《廣袤》)。文本試圖抓住水的存在,《水書》之名正體現(xiàn)這一意識,水無形而書有形,水流動而書固定,水書是一個障論,是注定失敗的某種信仰之物,建構自身的同時去中心化。在注定不可存在的“十三月”,呈現(xiàn)某種注定失敗的理想主義:“我多想緊抓純白云朵,系上水書/讓它漂向故鄉(xiāng)田野,扎根”(《十三月》),水書接壤天空而扎根大地,成為《水書》建構的水之空間理想性,其理想性則進而彰顯其虛構性。
四
所有文學文本最終無法構筑一個形式完美內(nèi)容無瑕的有機整體,詩歌必然呈現(xiàn)各種因素間的矛盾和脫節(jié),并由此而提供洞悉其真正所指的路徑。《水書》的敘述主體是矛盾的,“我”和“我們”混雜不明。一方面,如前所述,“我們”和“我”視點敘述出文本話語。另一方面,“我們”和“我”也是由敘述話語所敘述出。“我們”和“我”的能指鏈裂縫,顯示《水書》文本脫節(jié)的空白。作為能指的“我們”和“我”,其概念指意(denotation)并不一致。一、“我們”和“我”指意時或一致,由而“我們”和“我們”、“我”和“我”指意不一;二、“我們”和“我們”、“我”和“我”指意時或一致,由而“我們”和“我”的指意時或不一;三、“我”之主體如前述進行自我分裂,裂作多個新“我”,而原有“我”變成新“我們”,和原有“我們”相對;四、前述“我們”對應大敘述而“我”對應小敘述并未貫徹始終,形成“我們”對應小敘述而“我”對應大敘述的蕩逸。由此,“我們”和“我”皆可對應大敘述和小敘述,雙重對應實際上取消了一一對應關系,而《水書》何以呈現(xiàn)“我們”和“我”的錯位?審視《水書》文本及作者身處語境,則可洞察其烙有的超隱喻中心系統(tǒng)宰制話語。作者置身中國大學體制,處超隱喻權力話語、學院派知識分子群體l生批判意識、個體詩者個性化意識指向三者的縫隙,而未找到平衡點或超越點,由此導致《水書》中“我們”和“我”的錯位和混亂。循此脈絡,則知《水書》最終既不歸于宏大敘述,也不歸于微小敘述。進一步,水書既不歸于結(jié)構主義,也不歸于解構主義。其歸于何處?
《水書》在其話語生產(chǎn)場域中,建構同時又解構,然其解構面向自身,卻無法面向所處文本場域;解構對抗或消解文本場域部分話語意識形態(tài),卻無法取消所有話語意識形態(tài);解構終究只是豐富文本場域的話語意識形態(tài),加劇其爭奪而已。即作者推重的德里達,也承認純粹解構主義之物不存在,“一種本身喪失人和中心的結(jié)構今天仍然是不可思議的?!苯Y(jié)構后解構,而解構后須重構?!端畷肪哂絮r明解構主義指向,“水”即是不定者和消解者;同時,《水書》文本也進行重構,重構是解構主義自身悖論的必然指向?!端畷分貥?,是主動之重構,而重構之指向宗教,并且最終指向“虛空(靈)”(“后宗教”)。《水書》中追尋“佛”,追尋“耶穌”,追尋“上帝”,“誰可能是一尊佛……上帝在哪兒,水里,影子涌動之處”(《水神》)。文本中,“佛”僅是某種抽象符號,“上帝”僅是泛義的,況文本還存在“眾神”或“諸神”——“男神”、“女神”、“愛神”、“水神”、“空神”,甚而“鬼怪”、“水隆”。一方面,“神”是人格化的;一方面,“空神”又將眾神消解。鬼怪時而反面,如“我的胡子被燒掉,有鬼怪抓我回故鄉(xiāng)”(《靈感男神》);時而正面,如“一個鬼怪,紙上為我超度亡靈”(《階梯》)。由此,“眾神”和“鬼怪”并非根本對立,而“紀念雕成灰色。一半是童年藏在枕頭下的糖果,/一半火神,或者水怪”(《大事件》),則更表明“神”就是“怪”。將文本中“神”一概替換作“怪”,文本邏輯支離破碎。而將“怪”一概替換作“神”,文本邏輯依然成立。諸“怪”實際緣自某種修辭嘗試,形式實驗;視“神”作“怪”,卻體現(xiàn)某種對抗超隱喻中心系統(tǒng)指向,隱約揭示知識分子批判立場?!端畷分T“怪”客觀上制造解讀其“后宗教”指向的閱讀荊棘,制造某種“閱讀迷失”的可能,而復雜化其重構的編碼。
《水書》的敘述時間和空間最終指向“水”,此之“水”是化解他者后重構之“水”,或可稱“后水”?!昂笏笔桥c“書”結(jié)合后之“水”,對應“后宗教”,宣稱“積極虛無”。如后記所言,“‘水書’,并不存在,卻深深地以‘在’與‘形而上學’的悖論存在于我們當下的記憶與書寫當中。”由此,后記所述“一切歸功于仁慈的上帝”,僅是一種修辭和抽象,以承載感恩和皈依。對“后水”進一步追問,則陷入問題迷宮,而出此迷宮僅憑文本闡釋遠不夠,而更需妙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學體悟,其詩意妙處,正是語言的極限處,也是闡釋的極限處。而《水書》的闡釋價值所在,正在其不能為闡釋所窮盡,由此提醒安伯托·??滤浴瓣U釋與闡釋過度”,指示闡釋的極限,進而召喚闡釋的自省意識。
盡管“關于世界的語言只不過是語言,而不等于世界”,然而,關于世界之《水書》不等于世界,卻建構出一個鏡像世界的文本世界;關于《水書》之本文不等于《水書》,卻建構出一個鏡像文本的闡釋文本?!端畷方议完U釋之本文,亦是信念之物,確言之,亦是關于某種注定失敗的闡釋信念之物,并最終指向闡釋本身的質(zhì)疑,生產(chǎn)關于闡釋之闡釋,即元闡釋的問題域。于《水書》而言,“這世界不過都是/水,水,還是水?!?《詩篇》)對于闡釋之本文而言,這世界不過都是闡釋,闡釋,還是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