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歌生態(tài)曾經(jīng)因為長期的國家主流話語對文人結(jié)社的禁忌而導致了詩歌群落和流派的缺失并使得詩歌生態(tài)惡性循環(huán)。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歌群落的出現(xiàn)遲至1960年代中期才作為“地下”狀態(tài)出現(xiàn)?；诖耍瑥脑姼枞郝湟曢摽疾飚敶蠕h詩歌征候和文學場域的研究從1990年代中期逐漸浮出歷史地表并在此后的新詩史敘事和現(xiàn)代主義詩歌美學圭臬熱潮中成為“顯學”和優(yōu)勢性的“知識”。在1990年代中期以來“地下詩歌”作為新時期文學運動的先鋒和肇始在新詩史敘事和相關研究之中已然成了被加速度推進的經(jīng)典。而白洋淀詩群作為“地下詩歌”的代表更是獲得了空前的文學史殊榮，而那些當年插隊到白洋淀的知青詩人都成為新一輪的新詩史“造神”運動中聲名赫赫的一代精英。學界對“白洋淀詩群”的經(jīng)典化敘事成為當代詩歌的一個常識性指標和必備功課。據(jù)此，白洋淀也成為最激動人心的詩歌圣地和制造詩人傳奇和英雄故事的居所。

一

時至今日，白洋淀詩群已經(jīng)像是一座巍巍高聳的紀念碑成為當代詩人和研究者們所追仰的偶像，聚光燈一起投向了這些如今已不再年輕的詩人身上。但是詩歌光環(huán)之下不斷續(xù)寫和渲染的詩歌傳奇卻仍然繼續(xù)甚至加劇。這些當年歷史上的“失蹤者”終于在錯動的歷史變動中重新“現(xiàn)身”。如今的詩人、研究者和文學史家已經(jīng)在眾多文章中反復強調(diào)多多、芒克、根子、林莽、方含等白洋淀詩群的核心人物，而包括北島、江河、陳凱歌等在內(nèi)的所謂的外圍的白洋淀詩群的成員也在文學史、文化史和社會史的綜合呈現(xiàn)中成了中國文學的傳奇性的英雄人物。這似乎無可厚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詩歌史。尤其是在歷史語境的轉(zhuǎn)捩點上，文學史的敘事必然會是在“加法”和“減法”規(guī)則的博弈中進行符合時代主流情勢的“過濾”、“篩選”、“縫合”和“修筑”的過程。然而實際情況卻是，看似已經(jīng)成為文學史定論甚至已然成為一門專業(yè)知識的白洋淀詩群仍然有相當多的問題未能得以解決，比如史料問題，成員的認定，詩歌的甄別等等。然而目前關于“文革”時期的地下沙龍和詩歌群落的研究呈現(xiàn)為毫無創(chuàng)見的復述窘境。

經(jīng)過近些年的不斷走訪和挖掘，筆者發(fā)現(xiàn)一位長期被埋沒和“遺失”的一位白洋淀詩人——文白洋(張元)。文白洋，本名張元，因母親姓白，插隊白洋淀故取名文白洋。由此可見白洋淀在他一生中不可替代的特殊位置，“怎能忘記那些日月，在蘆葦畔、白洋淀之濱，一群青年人迷茫地探尋，探尋人生的道路，探尋詩歌的道路”(1995年7月3日，未刊稿)。文白洋1948年生于北京，1964年考入北京65中，1968年插隊白洋淀，1976年回到北京。此后他做過工人，恢復高考后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一分校中文系，畢業(yè)后在高校任教，現(xiàn)已退休。

文白洋已將當年在白洋淀插隊以及后來所寫的日記、回憶錄和詩歌筆記本都送給了筆者。在他的詩歌寫作中我看到了舊體詩、毛澤東詩歌、民歌、寓言諷喻詩、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綜合性的影響。而我想文白洋也不是一個個案，而是具有象征性和普遍性的。多多也曾談及自己在白洋淀時曾寫了幾十首古體詩，多多直言不諱地講，“當時人們都在談論毛澤東的詩詞，全國人都在寫古體詩，那我也得寫啊!”相信多多的這些話對研究者會有相當?shù)膯⑹荆幌褚恍┰娙斯室怆[藏自己的詩歌習作階段，認為自己從一開始就寫現(xiàn)代主義的詩。而一定程度上有時真誠和良知是衡量一個詩人是否優(yōu)異的重要標準。

白洋淀詩群所經(jīng)歷的由掩埋到挖掘的過程是具有相當?shù)奈幕饬x和詩歌史價值的，但是我們多年來似乎已經(jīng)忽略了一個重要而顯豁的事實。這就是在一些為我們所熟知的一些白洋淀詩群的成員被挖掘出來并進入文學史冊的時候，另外的一些插隊白洋淀并且寫詩的其他知青詩人則仍然處于繼續(xù)被掩埋的命運。“失蹤者”成了他們難以擺脫的時代悖論和尷尬寓言。筆者曾在一篇關于白洋淀詩群女性詩人的文章對此表達了隱憂，為數(shù)不少的女性詩人如趙哲、周陲、戎雪蘭、潘青萍(潘婧)、孔令姚、陶雒誦、夏柳燕等卻成了被不斷忽視的“缺席者”和“無名者”。當年由北京插隊到白洋淀的知青有300多人，其中有數(shù)量不少的詩人通過詩歌進行相互的傳抄和交流。而由于史料的缺失、寫作情況的差異以及其他更為復雜的原因致使很多當年插隊白洋淀的詩人被歷史無情的埋沒。甚至當我們今天繼續(xù)在縱橫交錯的充滿迷津的歷史田野上進行考古挖掘，試圖清理那些沉默已久的碎片時也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困難與困惑。這些仍然被掩埋的白洋淀詩群的成員不能不使我們發(fā)問，歷史敘事離本真的歷史到底有多遠?當歷史敘事在不斷因各種情勢而進行程度不同的轉(zhuǎn)換時，總有歷史大海中的一些島嶼沖刷和顯露出來，也總有一些島嶼處于不斷的漂移并最終被湮沒。當我們在今天反觀“文革”時期最具代表性的白洋淀詩人群落的時候，我們同樣應該關注那些在歷史敘述中仍然處于失聲的地表之下的地帶，盡管這項工作是如此的長期而艱難。而文白洋(本名張元)就是這樣一個長期被埋沒的白洋淀詩群的一員，而他在40年前在白洋淀的水邊所歌唱的聲音仍然被歷史的煙云滌蕩殆盡。這是“失聲”已久的夏日白洋淀的雷雨，然而這雷雨卻被新一輪的新詩史“造神”運動有意或無意的屏蔽了。我想，是到了傾聽這遙遠歷史深處的夏日的雷雨之聲的時候了。也許，這一切的到來太遲了——“雷聲鼓動了烏云，／風聲聚集了烏云。／剛是枝葉狂舞的喧囂，／卻忽而屏息了怒吼的寧靜。／萬籟俱寂，／曠遠的天幕下，／橫臥著我落戶插隊的小村。／／墨藍色的蒼穹上，／躍動著紫紅的花紋，／無聲熄滅的閃電／仿佛將蟻穴搗毀。／于是，躁動的大地上，／奔跑著倉皇的人們／仿佛一切又靜下來，／好像癡癡地等待著，等待／世界末日的來臨。／／出奇的對比，死寂得怕人。／一只呼嘯的奔鳥，／掠破凝固的氣氛。／雨腥中夾帶了塵埃的嗆味，／終于送來這鋪墊已久的／第一樂章的聲訊?！?《夏日白洋淀的雷雨》，1970)在空前的躁動與不安中，在令人窒息的沉悶中，詩人空前壓抑和荒涼的內(nèi)心體驗呈現(xiàn)出一個時代的精神履歷。這在食指、多多等人的詩歌文本中也能夠找到對應的部分。

在我看來，文白洋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一個插隊白洋淀的普通知青，甚至也不是淺嘗輒止的詩人。從1969年插隊白洋淀之日起一直到1976年重回北京，文白洋一直在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他不僅有大量的現(xiàn)代詩作，也有數(shù)量驚人的舊體詩詞。當2009年5月我看到文白洋保存至今且相當完好的十幾個黑色、藍色和紅色的詩歌筆記本的時候，我覺得一定要將這位長期被埋沒的白洋淀詩人挖掘出來。文白洋的手抄詩集有《萌芽集》(1968--1974)、《朝霞集》(1975)、《路邊集》(1975)、《消閑集》(1975)、《莫談集》(1976)、《早春集》(1976)、《貽興集》(1977)、《月光集》(1977)、《云燕集》(1978)、《新春集》(1979)等。盡管他的詩歌較之多多、芒克、根子等在詩歌技藝、語言等方面會有些差距，但是當我們在“文革”的歷史語境下比照主流的紅色詩歌來重讀這位詩人泛黃的詩歌筆記本上的詩作時，他的文學史和詩歌美學的意義同樣是值得重視的。翻開《朝霞集》這本紅色封皮的老筆記本，第一頁就是一幅彩色插頁。圖為中山公園牌樓上的毛主席像以及毛澤東語錄，“我國有七億人口，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要充分發(fā)揮工人階級在文化大革命中和一切工作中的領導作用。工人階級也應當在斗爭中不斷提高自己的政治覺悟?！蓖瑫r，文白洋所提供給筆者的十幾個詩歌筆記本具有歷史原生態(tài)的征候。文白洋沒有像其他一些聲名赫赫的其他“地下”詩人一樣不斷修改詩歌或?qū)⒃姼璧膶懽鲿r間提前，這給筆者的研究和論述都提供了方便和可靠的基礎。文白洋的少有的安靜和淡泊名利讓他時至今日對來自詩壇的各種利益和誘惑敬而遠之，甚至當白洋淀詩群成為聲名赫赫的文學史經(jīng)典的時候，他仍然對此淡然處之。

當“知識青年到廣闊的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的時候，時已高中畢業(yè)的文白洋和同學趙家熹(“文革”后在北京景山學校任教，現(xiàn)已辭世)為了不給家人增添麻煩，揣著戶口本，買了站臺票就混上了開往山西的列車。文白洋此行的目的和其他知青一樣是為了實地考察知青點。此次晉南之行給文白洋留下了深刻印象，啃不動的硬饅頭，狹窄的土炕，艱苦的勞動和知青間的打架斗毆讓他感覺到這并非是他想插隊的理想之地。經(jīng)過多番考察和與其他同學、朋友的討論以及多方努力之后，文白洋和16個喜愛文藝的男女知青背著樂器(有手風琴、胡琴、小提琴)帶著尋找世外桃源般的夢想登上了前往河北保定的列車。當時插隊落戶到自洋淀的知青尤其是北京的知青非常多，甚至當時的白洋淀已經(jīng)不接受知青了。文白洋等人還是通過一個軍區(qū)的干部子女聯(lián)系到插隊白洋淀的指標。他們還是不諳世事的孩子，在出發(fā)前甚至有同伴為是否把書、彈簧床和鋼琴帶到白洋淀而苦惱。這時是1968年的大年初二的晚上，天上飄著雪花，“京城棄我／我自向南尋娛樂／好事多磨，保定觀花花自多”(《減字木蘭花·欲赴保定》)。到達保定車站的時候已是深夜，混濁冷肅的車站并沒有澆滅這些年輕人的青春激情和對未來的憧憬。在車站廣場上這些年輕人扯開嗓子唱歌。而當天亮的時侯他們才發(fā)現(xiàn)腳下的水泥墩子上寫著“小心地雷”。當時保定地區(qū)的武斗已經(jīng)達到了白熱化的地步。文白洋和其他的知青經(jīng)過一路的火車和汽車甚至牛車的顛簸以及從縣城到關城村的18里路的步行，終于插隊落戶到了安新關城公社。而迎接他們的是寒風和雪花中的幾座土坯房。在緊張而繁重的勞動之余(文白洋被分到第六小隊)，唱歌和寫詩就這樣成為了文白洋他們這一代青年的必然選擇。他們“在未開墾的泥土上耕耘，／唱出白洋淀人的未名詩篇”(《未名的詩篇》)。夜深入靜的時候，在村外的大堤上，這些年輕人為了防蚊蟲頭蒙衣服，腳蹬雨靴，對著閃著粼光的白洋淀大聲喊“‘1—3—5—3—1’，男男女女，高一聲低一聲，顫顫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騎車過路的農(nóng)民可嚇壞了，見一群無頭人影在怪叫，老遠就下車貼堤邊推著車走，誰知這位只顧東張西望，腳下無根，‘刺溜’一聲滑下高坡”(《家熹瑣記》，未刊稿)。音樂和詩歌一樣對于當時的白洋淀知青以及其他知青具有不可替代的影響。還在下鄉(xiāng)之前，文白洋在北京就有一個音樂和詩歌圈子。其中有一位姓喬的阿姨(她在延安長大，后來嫁給了高崗的小舅子，也因為高崗事件被斷送了一生)對文白洋的小提琴和胡琴學習起到了啟蒙作用。

1968年到1976年，文白洋的詩歌有的是在白洋淀完成，有的則是在回北京探親時完成。這也和當時其他的白洋淀詩人的寫作情況大體相近。換言之，白洋淀和北京成了他們的“故鄉(xiāng)”。作為距離北京最近的水鄉(xiāng)，白洋淀的濕地文化、京畿文化和鄉(xiāng)野風貌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知識青年的時代壓抑，激發(fā)了這些青年人對現(xiàn)代文明的眷戀與追求。據(jù)此文白洋等那些“外來”的詩人曾經(jīng)在特殊的年代在這里被激起了巨大的生命激情、文學熱情和無不超拔的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盡管這些來自北京的年輕人在這里僅僅待了幾年的時間，但就是這短短的時日卻成就了后來長久的文學史記憶甚至成就了傳奇性的詩歌故事和詩人英雄。我記起多年前一個插隊自洋淀的女知青的一段話：“塵封的記憶就是從這里開始。從這片凝固的湖水開始。顏料的色澤已被流逝的時光作舊：在黑藍色的天空與黑藍色的湖水之間，月光劃開一條小路，把記憶引向幽暗的深淵。這是關于我們自己的，關于個人的記憶。”照之其他的知青點，“白洋淀”顯然具有一種不無強大的文學和文化的召喚結(jié)構(gòu)，這使得那些流浪的青年人在這里暫時找到了精神的安慰和詩歌的棲居之地，而其他的地方則一定程度上不具備這種結(jié)構(gòu)。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進入鄉(xiāng)村世界的知識青年，并未被土地的魅力所征服。一方面是難以忍受的貧苦生活，一方面是單調(diào)乏味的農(nóng)業(yè)場景，這兩者都驅(qū)趕著知青，令他們繼續(xù)處在劇烈的地域流走和心靈動蕩之中?！笨梢哉f在特殊的背景下白洋淀這樣的地理和文化空間誕生了“文革”一代人的詩歌寫作和精神成長。這讓我想到了19世紀中葉以后不斷呼喊著“到歐洲去”的俄國年代人，看到了1867年迷茫的風雪之路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第二個妻子安娜·格里戈里奔赴歐洲的身影。而“文革”中下鄉(xiāng)知青一代人的異地“流放”更讓我想到的是1920年代的美國的“迷惘的一代”。

1975年夏天至秋天，文白洋完成第二本手抄詩集《消閑集》，“因觀《離騷》的譯文，有‘故且散淡心腸’一句，正值征途漫漫，不所適從，故在此立《消閑集》，以紀念路上的拾零?！薄断e集》收錄了詩人自1975年8月11日至10月22日的33首詩作和長篇回憶錄。文白洋除了現(xiàn)代詩歌寫作之外，對古典詩詞很感興趣。在《消閑集》中詩人抄錄了大量的詩律平仄譜和詞牌格律等。而長詩《從白洋淀歸京后隨筆》(1975.9.10于龍?zhí)逗?顯然是詩人對“文革”和插隊生活的一個總結(jié)和反思，而此時大多的知青已離鄉(xiāng)返程，而文白洋仍然歸路無期。扭曲的時代，詩歌也不能不是變形和痛苦的?！拔母铩焙笃?，文自洋寫了一些關涉動物的寓言諷喻詩，如《狼的敘事——未來的辯護》、《寓言新編》、《松鼠與兔子的尾巴》、《慢性子與蝸?！?、《駝背與金魚》、《天鵝與青蛙》、《刺猬與泥鰍》等。在這些具有強大現(xiàn)實指向性和寓意性的詩作中，詩人的痛苦、分裂、荒誕和緊張凸顯了那一時期詩人黑色的靈魂圖景。這一時期文白洋的詩作顯現(xiàn)出巨大的焦慮感和無望的漂泊的苦悶與彷徨，而唯有詩歌成了他安慰自我、抗爭命運、反思時代的療救藥方。當然文白洋也和其他白洋淀詩人一樣，寫有關于愛情的詩篇，比如《回憶往事》等。值得注意的是文白洋在《消閑集》里的這篇《回憶錄》(未刊稿)，真實地呈現(xiàn)了一個青年在插隊歲月里的青春成長、苦悶彷徨、思想觀念的磨礪和詩歌藝術的捶打。白洋淀水鄉(xiāng)的一切，這里的歡樂和痛苦，還有那些同樣充滿歡樂和痛苦的詩行成了詩人一生永遠都難以抹去的時代印記，“自有記憶以來，最美好的莫過于少年時代的回憶，而最難忘的和最有紀念價值的，卻是自二十歲始的白洋淀的插隊生活。自從這個時候，便開始走上了真正的生活的路。一些重要的觀念便由此而形成?！倍蹲杂芍琛?1975.11.16)顯然是一首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傷感的、反思的“地下”性的詩作，體現(xiàn)出存在主義的懷疑精神和去魅立場以及更具象征性地超越了時代的個人悲鳴一“自由的生活／如海上的蜃閣／飄飄渺渺／在云天相接的遠方／逐浪婆娑／難以捉摸／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生活還是生活／自古本為一理／并非今日／才變得如此隔膜”。而文白洋的《雪蓮之歌》(1975.11.20)和牛漢的《半棵樹》、曾卓《懸?guī)r邊的樹》、蔡其矯的《懸崖上的百合》一樣都已具有強烈的個人性和時代性的核心意象呈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殘酷和寒冷。而冰雪中盛開的雪蓮和危險境地的樹木一樣它們凜然自由的個性成為了一個時代的精神高地。盡管這不能不付出巨大的難以想象的代價，在寒冷的語境中詩人卻試圖設了一個看似“陽光照耀”實則摧殘生命寒冷無比的時代背景，“凜冽的風／卷過冰雪覆蓋的高原／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晶瑩透亮的冰川／在藍天和白云的中間／托出耀眼的冰封／陽光照耀著／但卻看不到什么生命／到處是冰的世界／到處是雪的高峰／主宰這里的只有——／冬天的雪飄”，“花瓣上，長滿了密密的絨毛／從而抵御了高原的寒風／花朵離地也并不高／然而缺失生長在／幾千公尺的高空”，“你在一般植物所不能生存的地方安家／你在冰雪的世界里／繼續(xù)著頑強的生命”。

在一定程度上，詩歌成了文白洋在那個特殊時代的日記和精神履歷。他的每一首詩都標明了寫作時間和寫作地點，而這些連綴在一起就呈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真實場景和一代人真實的情感空間。在紅色封皮的抄錄了《朝霞集》的筆記本的后半部分是詩人的讀書筆記，而這個讀書筆記顯然具有史料價值(涉及馬列經(jīng)典著作、基辛格語錄、孫子兵法、詩詞、賀敬之詩作、工農(nóng)兵詩詞、外國詩歌等等)。我們通過詩人的閱讀視野和摘抄的語句既能夠呈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青年人的心路歷程和教育背景，也能夠折射個性的選擇性。其中有這樣一段話，“一個女友在西海岸邊約會，他經(jīng)常準備幾套小折合式的牙刷，可以隨時作那種過一夜就回來的旅行?！边@能夠?qū)某尸F(xiàn)文白洋對愛情的憧憬和“在路上”探詢的沖動。

1976年的冷峭的冬雪中，帶著內(nèi)心難以愈合的傷痛也帶著手抄詩稿的文白洋終于離開了白洋淀，或許也是詩人的再次出發(fā)，“看一看漸漸遠去的火車的身影／夢一般的歲月／竟是我青春的時空／我沿著沒有站臺的土路走去／昏沉的天底下鐵軌延伸向霧中／后面?zhèn)鱽碥囻R的雜亂?！?《離別白洋淀》)

二

當今的新詩史敘述和一般意義上的新詩研究在談論“地下”詩歌和“今天”詩歌時都要強調(diào)當時這些詩人的“非法”性閱讀對其寫作的影響，甚至會直接拿一些外國詩^套在某某詩人身上。我想強調(diào)的是當年的“地下”詩歌中只有少數(shù)一部分詩人的文學和哲學閱讀因為先天的身份(比如高干和高知子女)而帶有時代的優(yōu)勢，而另一部分詩人其閱讀除了的一部分來自交換之外則更多帶有此前所接受和濡染的主流文學特征。甚至今天看來，很多“地下”詩人的寫作在語言層面都帶有時代主流語言機制和思維的程度不同的慣性影響。很多的當代新詩史家和研究者都往往認為多多等“地下”詩人在“文革”時期的寫作與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而作為當事人的多多則認為這純粹是個誤解。多多說根子寫出震驚世人的長詩《三月與末日》與艾略特的《荒原》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因為根子從來都沒有讀過當時也不可能讀到艾略特的詩。更為值得注意的是多多對筆者談到自己在白洋淀時期幾乎沒有寫詩，只是在回到北京之后才寫出了一些被后來的研究者反復提及的詩作。如果按照當事人的說法，我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富有意味也值得深入討論的問題。盡管多多的詩歌成就尤其是其獨具魅力的詩歌語言已經(jīng)成為有目共睹的事實，甚至我們可以認為多多是一個天才詩人，但是從另一個角度出發(fā)，在“地下”詩人和“今天”詩人中多多在詩歌上的過于“早熟”顯然也有其復雜的原因。這也澄清了一個問題，多多的被指認為寫于白洋淀時期的詩歌很多都是離開白洋淀在回到北京之后寫就的。而對多多詩歌語言的特異性和詩學價值的肯定我們就應該有一個準確的時間上的限定。換言之我們肯定的是白洋淀時期的多多，還是此后的多多，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文學史問題。文本的寫作時間對于“地下”詩歌而言顯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尺度，也是聚訟紛紜的難題。時至今日人們對“地下”詩歌是以寫作時間為判定標準，還是以其發(fā)表時間為判定標準仍然是有分野的，甚至是含混暖昧的，例如剛剛推出的謝冕先生主編的《中國新詩總系》在1969-1979年卷和1979-1989年卷就非常富有代表性地呈現(xiàn)了這個問題。說到“地下”詩歌寫作以及語言問題一定要注意到其多層次性。說到“地下”詩歌和“今天”詩歌都不能不涉及“文革”和新時期，可能很少有人會對這些時代和詩歌的“先行者”在“文革”時期或“文革”結(jié)束之后的寫作的“真誠”抱懷疑的態(tài)度。但事實卻并非如此。梁小斌后來就認為自己在“文革”時期寫的詩作是“獻媚式”寫作，如他當年下鄉(xiāng)時曾寫作一首名為《第一次進村》的詩：“明天一早就下地／一定開好第一鐮／想著想著人夢鄉(xiāng)／手兒放在心窩上?！奔词故潜徽J為是“朦朧詩”的代表性詩作《雪白的墻》和《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梁小斌也認為其時代的局限性是相當明顯的。換言之，作為同時代的或稍晚一些經(jīng)歷過“文革”的詩人其寫作和詩歌語言都不能不具有雙重性格。最具代表性的當算是被視為“地下”詩歌和“今天”詩歌啟蒙者的詩人食指。而新詩史和相關研究在論及食指時基本上是談他的那些與當時的主流詩歌有差異的“經(jīng)典”文本，如《相信未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憤怒》、《酒》、《還是干脆忘掉她吧》、《煙》、《瘋狗》等。而對于食指的那些與當時的紅衛(wèi)兵詩歌、知青詩歌基本無差異的那些詩作如《送北大荒戰(zhàn)友》(1968)、《楊家川——寫給為建設大寨縣貢獻力量的女青年》(1969)、《南京長江大橋一給工人階級》(1970)、《我們這一代》(1970)、《架線兵之歌》(1971)、《紅旗渠組歌》(1973-1975)等卻很少關注。這些詩句無論是在語言上還是在情感基調(diào)上與當時主流的知青寫作甚至“十七年”詩歌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帶有紅衛(wèi)兵詩歌寫作模式的“慣性”遺留。很難想象在“文革”中成長的年輕人不受到“文革”政治文化教育的強大影響，那么寫出主流的“媚俗式”的民歌化、革命化的詩作就不足為奇了。關鍵是很多詩人、當事人都沒有呈現(xiàn)真實的自我和整個一代人的勇氣。所以我們在“文革”結(jié)束以后，這么多年的新詩史寫作和相關研究就一起在新的時代語境之下將“地下”和“今天”詩人塑造成先鋒的、現(xiàn)代主義的、啟蒙的、反思的、控訴的文學形象?！暗叵隆蔽膶W與主流文學之間的關系，此間寫作者隱秘而復雜的心態(tài)都不能不成為重新反思的話題。

當然文白洋的“現(xiàn)代”性、探索性的詩歌也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他的一些詩歌也明顯帶有“十七年”主流詩歌范式的印記和影響。而這正是我們今天需要重新認識這一時期的特殊詩歌現(xiàn)象的入口，而非盲目地推崇和過高的經(jīng)典化和美化。推而廣之，實際上當時的很多“地下”詩人的寫作和文白洋一樣其詩歌寫作都是存在著“多重性格”的。這呈現(xiàn)了個人話語和集體話語之間的齟齬和不斷的沖突，當然也有相互的妥協(xié)。而在長期的虛幻烏托邦的幻想與沖動中，詩歌語言被浸染上語言本體之外的道德判斷和家國倫理，這就形成了過于簡單的善惡對立的二元修辭體系。這種約定俗成的權威意義假定不僅導致了中國詩人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匱乏，而且直接影響到一種僵化垂死的語言模式的產(chǎn)生。詩人從階級化、斗爭化和思想純粹性立場出發(fā)對事物的認識和判斷，構(gòu)成了先入為主的對詞語做出簡單分類處理的二元對立的過程一“整齊的光明，整齊的黑暗”。這就是本質(zhì)化的語言觀——認為在語言的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之間存在著固定、對應的確定關系，也即一個語言符號都有一個確定不移的所指和固定的意義。在這種語言觀中能指和所指的關系是單一的、約定的、透明的。而從真正的詩學角度考量，詩人所持有的語言并非是日常指稱性的語言，更非意識形態(tài)性的語言，而應該是修辭化的語言，語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是不確定的、復雜的、歧義的、滑動的。不存在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的約定對應關系，更不存在一個能指對一個所指的想當然的指涉和必然關系。然而在“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眾口一腔萬人同調(diào)的“戰(zhàn)歌”和“頌歌”的消弭個性的集體性大合唱中，詩人在這種語言工具論的框定下使用早已失效的死掉的詩歌語言和意象，如“青山”、“旭日”、“紅梅”、“大?！?、“青松”、“向日葵”、“航船”、“紅燈”等。這形象地呈現(xiàn)了語言工具論和本質(zhì)化語言觀的詬病以及其所帶有的先天不足的精神疾病氣味和濃厚的道德氣息?！暗叵隆痹姼枞匀皇且环N經(jīng)驗型的意識形態(tài)寫作(當然也有一部分詩人的詩作不在此范圍之內(nèi))，或者更為確切地說這是一種過渡性的寫作。當然這并非意味著這種過渡性寫作沒有意義，甚至在歷史語境中考量其意義是不可低估的，但是從詩學和語言的層面來看，這種夾雜著意識形態(tài)性的經(jīng)驗型寫作在筆者看來是有一定的危險性的。1975年冬天，文白洋完成第三本詩集《朝霞集》。在這本詩集中有《童年回響》、《自由之歌》、《雪蓮之歌》、《路》等具有反思性的具有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詩作，也收錄了《紀念聶耳逝世四十周年》和《紀念紅軍長征勝利四十周年》的“主流”詩作(類似的1976年寫有《慶祝揪出四人幫》、《除害益民頌》、《地震》、《聞除四害為民申冤》等比較浮泛的詩作)。而這些主流的詩作對于研究文白洋以及其他的白洋淀詩群具有重要的參照意義。換言之，這些詩人在當時的寫作是雙重的，既具有個人的反思性的真正意義上的“地下”性質(zhì)的文本，也有當時普遍存在也不可避免的“地上”性質(zhì)的文本?？杀氖牵覀兡壳八吹降囊恍┖诵牡陌籽蟮碓娙旱某蓡T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完全是具有先鋒性、探索性、反抗性、個人性的具有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地下”詩作，那個時代詩人不可避免的豐富性甚至雙面性被刻意地掩藏了。實際上，多多在與筆者的談話中曾強調(diào)他到白洋淀剛開始寫詩時曾一度摹仿過毛澤東詩詞，我想多多是真實的，真實地呈現(xiàn)了那個特殊時代詩人的復雜性和立體感，而不像我們今天所看到完全意義上的“地下”和先鋒。在文白洋的《紀念紅軍長征勝利四十周年》(1975.11.2)這樣的詩中能夠明顯看到毛澤東詩詞和賀敬之的政治抒情詩的或顯或隱的影響，“征途的水啊，征途的山，／征途一去四十年。／四十年前風雷激，／長征二萬五千里?！闭恰暗叵隆痹姼柙谠姼栉谋局薪?jīng)驗和思想立場的凸現(xiàn)妨害了詩歌的本體性，詩人宣講得過多。盡管比照以往的詩歌話語，他們的寫作更具有現(xiàn)代性也更接近詩歌本身。還有值得強調(diào)的一點是“地下”詩人的語言態(tài)度還和他們的精英立場、思想焦慮以及啟蒙姿態(tài)有關。精英立場和啟蒙姿態(tài)使這一轉(zhuǎn)折點上的詩人在意識和潛意識深處有一個較為明確的受眾。這種急于交流、表達、宣講的廣場姿態(tài)也使這些詩人們急于“說什么”而一定程度上必然忽略“怎么說”，盡管他們已經(jīng)注意到詩歌表述的方式并且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語言氣象。這從郭世英、張朗朗、黃翔、啞默、食指、周倫佑以及北島、根子、方含、趙哲、舒婷、江河等詩人的經(jīng)典性文本中的肯定性的直陳式的不容置疑的直截了當?shù)恼Z氣中可以程度不同地看到帶有思想性、箴言性質(zhì)的宣告性的、講演性的廣場寫作范式。這種直接的、有些簡單的語式、語調(diào)，明顯帶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很大程度上妨害了詩歌的繁復性和多義性。由此可見“地下”詩歌和“今天”詩歌還不是求真意志的“成人”式的詩歌寫作，還是一種不成熟的帶有“不純”成分和粗糙因子的“青春期”詩歌寫作。這也暴露出1970年代到1980年代詩歌寫作在語言能力和的創(chuàng)造力上的時代局限性，從而呈現(xiàn)出帶有一定危險性的過渡性狀態(tài)。換言之，“地下”詩歌和“今天”詩歌仍然是在“思想—權力”的框架內(nèi)寫作，仍帶有意識形態(tài)幻覺和“宏大敘事”的影子。當然，事實上詩人和詩歌不可能是脫離歷史話語場的磁化的中性產(chǎn)物。當然也正是源自于此，我們才有必有在詩歌本體層面來考察當代漢語詩歌的問題和生態(tài)機制。詩人不是言說政治的簡單無主體的動物，寫作不是一種政治事件和重大行動。

經(jīng)過歷史的重重煙云，還是讓我們傾聽那來自白洋淀夏日里“失聲”已久的雷雨，傾聽一個仍然被長久埋沒和遺失的白洋淀詩人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