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寬泛的意義上說,自20世紀50年代之后的城市題材文學,大都屬于社會主義“公共性”的表達,體現(xiàn)為一種強調(diào)城市組織化社會生活的功能。就是說,在社會主義社會,城市個體成員沒有存在的主體性質(zhì),個人必須進入國家社會生活。在表現(xiàn)個人加入“公共”群體方面的作品中,個人之于工廠、機關等固定的國家機構的被組織化是相當常見的。在“大躍進”時期,出現(xiàn)了一批城市文學作品。其大都敘寫在“大躍進”背景下的家庭婦女走出家庭,進入社區(qū)(主要是上海等城市的里弄)參加社會勞動。這在當時也成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作品的背景,是當時盛極一時的“城市人民公社”運動。
從史實上看,“城市人民公社”創(chuàng)立的目的,在于對原有傳統(tǒng)里弄式社區(qū)給以“公共化”的改造。上海的傳統(tǒng)里弄式社區(qū)遠遠不同于曹陽新村等現(xiàn)代工業(yè)區(qū)的社區(qū)組織,其基本構成是傳統(tǒng)的社群生活形態(tài)。相對于“工人新村”等具有工業(yè)附屬組織的新型社區(qū)來說,上海等城市中心區(qū)域的里弄式的社區(qū)“公共化”要復雜得多。其最大問題是城市領導者無法將傳統(tǒng)社區(qū)居民,特別是無法將一些年老而又沒有職業(yè)的女性居民用現(xiàn)代形式組織起來。但是到了1958年,當上海城市郊區(qū)紛紛建立農(nóng)村人民公社的時候,就有人動議建立上?!俺鞘腥嗣窆纭?。事實上,這時的上海已經(jīng)在傳統(tǒng)社區(qū)開始進行“公共化”組織形式的實驗了。此時,市區(qū)已經(jīng)建立了829個食堂,約有8萬人用餐。到1958年11月初,上海市第三屆人大第一次會議通過決議,要求各級城市管理機構根據(jù)市區(qū)的特點和具體情況,有領導、有計劃地逐步成立城市人民公社。到1960年,中央作出了建立“城市人民公社”的批示,上海開始試辦“城市人民公社”。1960年3月25日,上海市委成立“城市人民公社”領導小組,各區(qū)也先后成立了相應的領導機構,開始試點建設工作。根據(jù)設想,“城市人民公社”是政治、社會功能合一的社會基層組織,由職工家屬和其他社會人員構成其主體?!俺鞘腥嗣窆缫匀N模式建立起來:以工廠為核心組織;以政府部門或學校為核心組織;或者以居民區(qū)為核心建立,每個公社規(guī)模大小不一,一般為2至3萬人?!币话銇碚f,是通過興辦小型工業(yè)企業(yè)、生活服務站、居民食堂、托兒所、文化補習班等,組織并動員廣大無業(yè)人員,特別是家庭婦女參加生產(chǎn)和社會服務工作。在“大躍進”期間的1960年初,上海約有20萬人參加了8000多個里弄生產(chǎn)組。到1960年上半年,上海有40萬居民在1667個公共食堂吃飯,并興辦了2117個托兒所,約有12萬兒童入托。此外,還有數(shù)以千計的服務站、業(yè)余中學和小學。小學生人數(shù)已達15萬人,占全市小學生的百分之15%。在當時的文化界,也配合城市人民公社的建設,制作了一排反映這一事件的宣傳品。著名電影、故事如《女理發(fā)師》、《雞毛飛上天的故事》都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從某種意義上說,“城市人民公社”對于中國城市底層人員的改變,遠比“工人新村”這一類新型居住社區(qū)要大得多。這種改變,包括了生活方式的,也包括心理和精神狀況。在電影方面還有沈浮、瞿白音、田念萱的《萬紫千紅總是春》,小說方面較有代表性的是茹志鵑的《如愿》、《春暖時節(jié)》等。而后者,還是當代文學史上的名作。
對于這一類作品,最初的評論完全是政治化的。歐陽文彬、侯金鏡在當時的評論中說:“她們要求勞動,真正成為自覺的國家主人翁的愿望,又是城市人民公社所以產(chǎn)生的思想基礎、群眾基礎?!焙髞淼囊恍┰u論則非常不同。一方面,多數(shù)評論的角度往往是婦女通過勞動所體現(xiàn)的所謂“翻身”主題。直到80年代初,李子云還對茹志鵑的作品評論說:“注視、關心普通人的取材角度,是構成茹志鵑創(chuàng)作特色的一個重要方面?!鶎懙摹砀小⒉皇悄欠N淺薄的對于得到物質(zhì)上的某些改善的感謝,而是表現(xiàn)了被壓在最底層的群眾,主要是婦女,從精神上的屈辱自卑中解放出來,認識到自己也可以是一個大寫的人。”此一類“翻身即是翻心”較之歐陽文彬、侯金鏡等要切實一些。另外一些說法則更進一步。與《雞毛飛上天的故事》、《女理發(fā)師》、《萬紫千紅總是春》等作品采用的外部形態(tài)視點不同,有人認為,茹志鵑這一時期先后有《如愿》、《春暖時節(jié)》、《靜靜的產(chǎn)院》、《里程》等篇,大體采用了女性內(nèi)部審視的視點,“在描述這些平凡人物如何從過去被壓迫或被忽略的生涯中過渡成為新社會的一員時,敘述者采用內(nèi)部視點方式,深入人物的心理甚至潛意識領域,解剖她們的精神和心理變化?!蔽覀児们艺J可這一說法。至于這些家庭婦女究竟以何種方式完成了“解放”呢?陳順馨認為是:這些婦女“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從‘可有可無’的人變成了得到社會認同的主體”。但另一方面,相反的評論也有相當?shù)拇硇裕骸八?指茹志鵑——引者)在謳歌那些努力跟上時代步伐的普通勞動者美好的心靈時,對時代步伐的走向,幾乎從不假思索。以至于到了六十年代初,‘大躍進’造成的嚴重后果已經(jīng)充分表現(xiàn)出來,不少作家都借助中共中央政策調(diào)整之機在作品中或明或暗、或深或淺地反映人民希望吸取教訓的思想情緒時,茹志鵑的《阿舒》、《第二步》、《痕跡》等作品依然故我。”那么,怎么會出現(xiàn)兩種完全不同的評價呢?或者,究竟這一類作品是否單一性地表達了通過“勞動”實現(xiàn)了“翻身”、“翻心”主題呢?也就是說,作品全然是通過女性參加的勞動獲得了人格獨立與“性別主體”來實現(xiàn)“翻心”主題的。
二
既然說到“勞動”,我們就得看一看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勞動。確切地說,這是一種“公共化”的社會勞動,與這些婦女原本的私人屬性的勞動完全不同。從外在形態(tài)上看,這一類作品確有通過描述人物的“公共化”勞動表達“翻身”主題意圖。電影劇本《萬紫千紅總是春》以一種較平易的方式,敘述了整體社群形態(tài)從私人生活到“公共”意義上的過渡,以及婦女勞動性質(zhì)的變化。作品的主題是敘述上海一個里弄的日常“私性”形態(tài)怎么樣被工業(yè)化組織改造為“公共”生產(chǎn),在日常性(私性)與“公共性”(超驗意義)之間表達一種彼此替代的邏輯關系。在一個上海老式里弄中,徐大媽是有名的烹調(diào)高手,擅長配菜,并精通廣東菜、湖南菜、寧波菜的燒制;阿風會裁剪、針線??墒?,這原本只屬于服務于家庭成員的私性生活技能,只能構成人物的家庭屬性。作品中還專門交代,蔡桂貞——一位淑賢的女性,雖然非常能干,但其全部生活內(nèi)容就是相夫教子。但隨著里弄日常形態(tài)向工業(yè)化組織的過渡,這些人物的生活技能逐漸變成“公共化”意義上的生產(chǎn)技能了。居民小組是城市底層的“公共”組織,起初是做一些幫助政府收購廢品一類的事情,后來則開始組織生產(chǎn)。召集方式一般是用搖鈴通知,并以會議布置工作。在這個里弄,先后成立了刺繡組、編織組、縫紉組、紙盒組等生產(chǎn)小組,徐大媽成為公共食堂的負責人,阿風則成為縫紉組的骨干。當蔡桂貞參加了里弄生產(chǎn)后,其身份由主婦轉向生產(chǎn)能手,經(jīng)常忙的晚上九點還不能回家。最終,婦女的“社會化”面目經(jīng)由社會化的勞動“建立”起來。由于具有了令人自豪的“公共性”勞動者的身份,蔡桂貞不管回到家多晚,兒子云生總是高興地投入母親懷中,贊美道:“我知道,媽媽是工人。”有論者認為,該劇反映的是“為爭取婦女解放和家庭制、與大男子主義思想作斗爭”的主題,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描寫了“人格主體”的誕生。由此,關于“公共性”勞動獲得人格獨立的神話就被制造出來。
茹志鵑的情況可能要復雜一些。我們來看看其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是否經(jīng)由“公共性”的勞動獲得了“人格獨立”或者“性別主體”呢?在我們看來,所謂“翻身”的“人格獨立”寓意是一種表象,實際的情形恐怕要復雜得多。在茹志鵑的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其文本內(nèi)部敘述中的兩個敘述目的。一個是理性的,社會公共化意義方面的,即對于“勞動”促生了“獨立人格”的“公共性”敘述;一個是關于私人性家庭情感的,即“家務事、兒女情”所體現(xiàn)出的“私性”敘事。一般意義上,情感的私性敘述目的和“公共性”的“人格獨立”目的應當是吻合的,但在茹志鵑的實際情況來說,兩者互相糾結,時而合一,時而分離,有時甚至還處于對抗狀態(tài)。
茹志鵑的小說大都有一個家庭倫理的倫常日常關系的框架,這是小說的情感性敘述動機。比如《如愿》涉及母子關系,《春暖時節(jié)》涉及夫妻關系,《里程》涉及母女關系?!鹅o靜的產(chǎn)院》雖然不涉及親屬關系,但譚嬸嬸與荷妹也屬于代際方面的上下輩分關系,仍可視為代際倫常關系(“嬸嬸”的稱謂本身就表明是一種倫理身份)。關于這一點,已有人指出過。小說大都以情感性的危機開始,又以“大團圓”為結束。應該說,“情感敘述”是作品的出發(fā)點,也是作品的歸宿?!洞号瘯r節(jié)》一篇,開頭敘寫靜蘭對于丈夫明發(fā)無限的感情,甚至于連買蝦這樣的日常采購也是刻意為了丈夫的:“每逢星期天,更準確一點說,凡是明發(fā)在家吃飯的日子,靜蘭總要起個大早,到菜場上去給明發(fā)買幾樣配胃口的小菜。”“靜蘭是個儉省的人,平時用一兩角錢也要打算一番的,而且蝦也并不是明發(fā)酷愛的小菜。她覺得,重要的不是吃蝦,而是蝦給他,給明發(fā),給她們整個家庭會帶來一種甜蜜的回憶……”也正因此,靜蘭感覺到明發(fā)對她的感情的變化:“說起來,明發(fā)沒對她發(fā)過脾氣,有沒有什么地方對不起她,每月薪水一到手,就如數(shù)交給她,有時也陪她去看看電影,可是靜蘭在他眼睛里,已找不到從前那種溫柔而又感到幸福的光澤了?!币虼?,在整篇小說中,靜蘭的一切行為,都在于重新獲得明發(fā)的愛,包括靜蘭參加了里弄生產(chǎn)福利合作社,也是這個目的。所以,作品的出發(fā)點應該是說靜蘭“夫妻情感”的實現(xiàn)問題,并不涉及太多的社會內(nèi)容。
不過,在作品的理性敘述中,私性情感需求與社會化勞動需求被認為是無法調(diào)和的。這就使人迷惑了。恰如董之林對作品的分析:“小說的表層結構依然在于表現(xiàn)女性應該走出家門參加工作,在技術革新浪潮中夫妻比翼齊飛,這也是大躍進年代風行一時的作品主題;那么,這里有所不同的是,上述細節(jié)使人物在選擇家庭和投身社會之間呈分裂狀態(tài)。”其實,無論是在新中國成立前還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兩人都共過患難,感情甚篤,而且靜蘭也并沒有什么變化??墒?,丈夫明發(fā)卻對于靜蘭慢慢不在意了。其發(fā)生不和諧的情形,看來并非情感的問題,而是由于靜蘭沒有成為“公共性”勞動的積極分子。同樣,《里程》一篇雖然并非城市題材,但在表達上與《春暖時節(jié)》一樣。母親對于女兒的愛是無條件的。她收錢給人擺渡,或者賣茶水,也都是為了女兒的集體生產(chǎn),但不僅得不到女兒的理解,反而被斥之為“剝削”,甚至幾近斷絕了關系。這樣不近情理的“問題”其實是一個癥候,是作者在理性上為了表達“公共性”主題而刻意造出來的。
因此,作品為了表達理性的主題,為靜蘭和母親提供的解決方式不是情感的,而是社會化、公共化的,即必須通過勞動促生“人格主體”的建立,才能解決家庭問題。在《春暖時節(jié)》中,作品為“情感危機”找到的原因是靜蘭沒有工作。她覺得:“明發(fā)的世界比她寬,明發(fā)關心的東西比她多,他看的東西比她崇高。”后來,里弄成立了生產(chǎn)福利合作社,靜蘭參加了。她從家里柴片堆中找出了木頭,削成機器上的圓盤。她受到了街道的贊揚,大字報還表揚她“敢想敢干,技術革新,里面還特別提了她主動找木柴的事”。“公共化”的勞動使“靜蘭恍然悟到昨晚劈的已不是什么柴片,而是機器上的一個圓盤,是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一塊小磚小瓦”,她感到“從前她趕不完的活,頂多是大寶二寶穿不上新鞋,或是明發(fā)沒及時穿上毛衣,現(xiàn)在這活可是關系到整個生產(chǎn)組,關系到工廠里的生產(chǎn)任務”。這之后,她有了自尊,丈夫也開始關心她。小說結尾,她似乎看到了“丈夫正溫柔無限疼愛地看著自己”,情感危機終于過去。
其實,作者理性的敘述目的可能是無法完成的。在作品中,所謂“人格主體”并不取決于是否勞動,而表現(xiàn)為是不是“公共性”的勞動。從作者(或者那個時代)的理性意識看來,只有“公共性”的才算是勞動。但事實上,靜蘭在新中國成立前為了謀生,與丈夫一起靠釣魚蝦販賣為生,甚至于,“有一天晚上,靜蘭走了很遠,到下游的一個河灣里釣了一夜”。以致后來明發(fā)還感動地說:“我們同甘共苦,我們到底熬出來了?!彪y道,為謀生所進行的私人性勞動就不是“勞動”?對于靜蘭來說,兩種勞動是一樣的。即連靜蘭已經(jīng)參加了里弄生產(chǎn),她仍然“覺得跟在家里做那些家務一樣,并沒有特別出勁,有人也批評她,說她工作不夠主動,她也覺得對,不過卻有些茫然,不知該怎么個‘主動’法”。事實上,靜蘭的感覺是正確的。因為,無論在生產(chǎn)組的工作,還是為了謀生,都是“勞動”。其實,私人性勞動也曾給夫妻倆帶來了情感的完整。對這一點,作者在情感上也是認可的。有一處描寫很微妙:在妻子參與了技術革新后,連明發(fā)也感覺到“他在為加快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提高指標,妻子也正在為這個努力”,這猶如“解放前他倆釣魚糊口時,產(chǎn)生了同一種感情”。在小說結尾,明發(fā)“溫柔無限疼愛”的目光,靜蘭非常“熟悉”;也就是說,在靜蘭的勞動屬于私性的時候,丈夫也這樣“疼愛”她。既然是“熟悉”的“同一種感情”,明發(fā)此時又為什么因妻子不是“公共化”勞動的模范,而對妻子的感情毫不以為意呢?原因在于,在表述情感敘述時,茹志鵑是認可私性勞動的價值的,因為它同樣給人物帶來了小說所說的曾經(jīng)“熟悉”的“情感”。在深層結構上,這是一種私人的日常性表達,與作品外在形態(tài)的“公共性”表達構成了矛盾!換句話說,作品的“情感敘述”與“人格主體”敘述出現(xiàn)了縫隙。所以,靜蘭的困惑就是有理由的了:“她不比朱大姐起得遲,也不比朱大姐睡得早,朱大姐忙碌辛苦,她也沒有閑著,明發(fā)更不比朱大姐的丈夫差,為什么他們是那么和諧,而自己卻是這樣?為什么?”應當說,作者在這里要表達的理性意圖,和作者的心理感受出現(xiàn)了縫隙。也就是說,在理智上,作者需要建立以“公共性”勞動建立起“人格主體”,但在深層意識中,情感性動機與之發(fā)生了對抗。靜蘭的這種困惑,或許也是作者的疑問。
《如愿》一篇,作品著眼的也是街道婦女何大媽的“公共性”社會角色。但是,在小說中,所謂人格“主體”的建立也似乎有些牽強。不錯,作品中的確有著家庭婦女進入社會的過程,但這一過程并不是個人“主體”的產(chǎn)生,而是將自己自覺地服從于“公共化”的過程。里弄婦女何永貞,在25年前曾做紗廠女工,因撫養(yǎng)孩子而遭資本家開除,沒有領到工資。新中國成立后,她參加了里弄工廠的工作,并擔任了玩具小組組長,開始有了一種“自立”后的喜悅。25年前,她曾答應給兒子買蘋果,但工資既然沒拿到,這一愿望也無從實現(xiàn),遂成了何大媽的心病?,F(xiàn)在,何大媽拿了工資,“二十五年前的心愿,今天償還了”。在這里,作品的人性主題和“翻身”主題應當說都有。多數(shù)論者注意到,何大媽“自尊”的獲得在于其參加了“勞動”。但關鍵在于,何大媽在新中國成立前也給人做傭。做傭雖然屬于私性的勞動,但是,“私性”的“勞動”也是勞動!新中國成立后,她雖然年齡大了,但仍然“買菜,生煤爐、趕早飯,燒開水……蓬了頭忙進忙出”。也就是說,何大媽并不缺少勞動,只是這個“勞動”究竟是“公共性”的,還是純粹私人屬性的。在這里,“工人”的含義與其說是其經(jīng)由“勞動”而獲得經(jīng)濟與人格上的“獨立”,不如說是更在于“勞動”的方式——“公共性”的勞動。這是作品的癥結所在??陀^地說,《如愿》在情感敘述和關于“人格獨立”的敘事的結合度上,要比《春暖時節(jié)》要完整一些。特別是何大媽在參加了工作而拿到了工資后給兒子買蘋果一段,在情感敘述上還與“公共性”勞動所獲得的獨立感有某種契合。但兩者也并不是沒有縫隙。有論者指出:“兒子何永年及母親何大媽年事已高,不讓她晚年參加工作,這與其說是表現(xiàn)了一場母子沖突,毋寧說是體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母子情深。”比之何大媽“公共性”勞動的虛矯,兒子與兒媳婦對于何大媽的愛護倒是完成了深層結構中情感敘述的目的。相比之下,關于“人格獨立”的敘述目的就打了折扣。
三
隔壁十六號里有人敲門,是朱大姐回來了。她總是這樣遲回來,也總是這樣大聲大氣地叫門,她一叫門,會使整個一條沉睡中的里弄,頓時變得熱鬧起來。她一邊叫門,一邊大聲地喊。她丈夫是個電工老師傅,也是個見了工作就忘了吃飯的人。朱大姐一喊門,他就答應著走來看門了??墒侵齑蠼氵€是大聲地說他,晚上聽起來,聲音特別響:
“人家工作忙得要死,你倒好,這么早就放到了。”
喀嚓一聲,她丈夫把門開了,一面說道:“哎呦,不得了,做了屁點大工作,每天晚上都像中了狀元回來一樣?!?/p>
“怎么?你看不起我做的工作?”朱大姐話說得很兇,可是聲音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得意。
“不敢,不敢,我每天晚上能夠給你開門,還覺得十分光榮呢?”
噗嗤一聲,朱大姐笑了,接著,門吱地關了,弄堂里又恢復了原有的寂靜。
盡管作者將朱大姐夫妻的關系作為靜蘭鎖閉生活的對照,并將朱大姐夫妻作為靜蘭的榜樣,但恰如董之林說的:“在文本中朱大姐形象是靜蘭性格的一種陪襯,而不是她羨慕或認同的人生方式。”使讀者感覺到的,反而是作者無意識意義上的對朱大姐這種夫妻生活的嘲諷。也就是說,在私性的情感敘述與公共化的社會敘述的對抗中,讀者看得到是前者對后者的消解。而后者,恰恰是作者在理智上要表達的。
在外在敘述動機和內(nèi)在情感性敘述之間的關系上,《如愿》可能不像《春暖時節(jié)》的縫隙那么大,相對完整一些。通常,評論家們大都認為在表達女性“獨立”主題方面,《如愿》是最準確的一篇。不過,這種縫隙還是依稀可以見到。在理性上,作者為了強調(diào)性地表達“勞動”產(chǎn)生“獨立人格”的主題,在進行何大媽“人格獨立”的敘事時,格外強調(diào)了“勞動”是否具有“公共化”的外在形式。所以,對何大媽的心理表現(xiàn),讀者所感覺到的與其說是“獨立”的“人格”的實現(xiàn),不如說是如何通過極具標準化的“勞動”的“公共性”外在形式獲得成為“國家的人”的過程。由于這種理性動機過于明顯,作者描寫的過分之處就在所難免。比如,何大媽熱衷于為“公家事”而“忙”,這個“忙”多半是形式上的:“誰要說何大媽忙,這是她最高興的了?!薄笆购未髬屪罡吲d的一件事,就是也常常有人會站在后門口,或是走到樓梯上,急匆匆地來叫自己。也有好幾次,自己在弄堂口給人攔住了商量事情:某人生產(chǎn)效率高,應該表揚;某人在跟某人鬧意見,應該調(diào)解;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組里的壁報問題……”何大媽還特別熱衷于在星期天這個私人時間上班,以致被工廠的門衛(wèi)擋在了外面!這一情形表現(xiàn)出了何大媽因過分追求“忙”的外在形式而導致的某種滑稽感。還有,本來在近在咫尺的里弄生產(chǎn)組上班,卻早就非常向往向“公家人”那樣“吃食堂”:過去必須自己做飯才能吃,“現(xiàn)在呢,只要你高興吃,食堂里熱騰騰的粥已等著了?!倍詤⒓恿松a(chǎn)小組后,何大媽更是一派繁忙。早晨,“她急急地起床,就把昨晚準備好的一支鋼筆,一個登記本,檢查了一下,想放在口袋里,但口袋放不下。何大媽想到,自己要有一只手提袋才好,像媳婦那樣,上班去就把要用的東西往里一裝。自己既然工作了,當然就得有一只手提袋?!苯酉聛淼囊欢?,更顯示出何大媽在刻意表現(xiàn)“公共性”勞動“外觀”時的虛矯:“何大媽拿了媳婦那只手提袋,把里面的東西都倒了出來,然后把自己的那只鋼筆、本子放了進去。她試著提了提,覺得袋里空落落的,東西太少,‘對,還有眼鏡盒也要放進去的。’何大媽又放了一條手帕進去,這才覺得差不多了?!痹谶@里,“一支鋼筆”、“一個登記本”和“手提袋”,對于何大媽的工作本就沒有多少實際作用;而“眼鏡盒”、“手帕”等,則更是要填滿“手提袋”才被何大媽放進去的!手提袋之所以重要,是何大媽需要具有“公共化”勞動的模樣,即“像媳婦那樣”上班,而且還一定要吃“食堂”!這一情形,顯然是作者受“大躍進”時代的生活特征影響所致。給人的感覺是,何大媽的“翻身感”并不在于勞動。因為,僅有勞動是不夠的,還必須是“公共性”的勞動。而再進一步說,僅有“公共性”勞動還不行,更重要的,還要具有進工廠、吃食堂的典型的“公共化”勞動的形式外觀。
事實上,作品在發(fā)表之初,評論家對于何大媽超乎尋常的“進步”就有某種疑問。孫昌熙說:作品“嚴格要求起來也并非無瑕可指:第一,何大媽是個成功的藝術形象,但她為什么有那樣高度的政治覺悟?盡管作者給了一些條件,例如她兒子好媳婦在工作中給她的影響,她在里弄里也看過五一節(jié)大游行,但不是決定性的有力的因素。雖然作者寫她從痛苦的回憶里感覺到在新社會參加工作的可貴,但卻并未充分地寫出她渴望參加工作的最初的主要動力,因而或多或少地減損這個形象的光輝”。因此,我們很難將這些小說看做女性“人格主體”的主題。小說雖然存在作者從女性心理或潛意識視角對于人物精神狀況的體察視角,但作品在外在理性敘述動機上,將母子情、夫妻愛情、人格自尊、性意識,甚至于買蘋果這樣的生活細節(jié).都歸之于“公共化”層面。不管是男性人物,還是婦女,都必須服從于一個“公共”的社會主體,決定自己的一切生活價值。否則,個人的、家庭的生活都是沒有價值的。這就絕不是女性“主體”的誕生了,因為誕生的只是國家的“公共性”。這已不是“勞動翻身”的主題含義了,而是社會“公共性”主題的表達,是對個人完全從屬于“公共性”的強調(diào)。而國家“公共性”的建立,有時恰恰是伴隨著人物“主體”消亡的!還是洪子誠先生對這一類小說的評價說更客觀一些:小說“寫城市市民階層的家庭婦女,在生活潮流的誘發(fā)和推動下走出家庭的心理變化”。
四
由于情感敘述與“人格獨立”的敘述呈現(xiàn)出縫隙,使讀者在閱讀中反而造成了對作者理性敘述目的的“誤讀”。有論者指出:“對于一般讀者來說,他們在茹志鵑的小說中感受最深的顯然并不是那種人際沖突中所揭示的深刻的社會政治意義,相反卻是憑借這種人際沖突的敘述所傳遞出來的那種美好的人間溫情。”甚至于,“在《春暖時節(jié)》中,與靜蘭在思想上發(fā)生積極的轉變相比,她對丈夫明發(fā)的那種從始至終都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愛更能打動人心?!鳖愃频那闆r也發(fā)生在茹志鵑農(nóng)村題材的作品《靜靜的產(chǎn)院》。應當說這篇小說并不是關于“人格獨立”主題的,但在處理情感主體與理智型的社會理性方面,有著更明顯的對抗性。茹志鵑曾談到,最初的構思是相當理智化的,即一個受過正規(guī)醫(yī)學訓練的助產(chǎn)士荷妹來到公社產(chǎn)院后譚嬸嬸的落伍。最初構想的核心情節(jié)是,當碰到難產(chǎn)時,譚嬸嬸照例去打電話求助。但新來的荷妹已經(jīng)用鉗子將孩子接生出來了??勺髡邔嵲诓蝗绦倪@樣的理性設計,她說:“但是當我寫到譚嬸嬸去打電話的時候,我實在寫不下去了。我想到照我構思的結局寫下去,必然是譚嬸嬸灰溜溜地靠邊休息,新的一代代替了她。……我這樣處理是不公平的?!敝蟮臉嬎纪耆淖冞^來了。不僅譚嬸嬸勇敢地拿起了產(chǎn)鉗,而且與之對照的是,荷妹在接生時反而表現(xiàn)出一絲慌亂:“我有些怕,我只實習過兩次,都有醫(yī)生在旁邊看著?!边@與其剛來時一副鐵青的“科學”、“先進”的面孔大大不同,以“文明”自居的她反而認識到了譚嬸嬸的價值:“在這一剎那間,荷妹幾乎記起了這個產(chǎn)院的全部歷史?!毙≌f一開始似乎有一種“老二比老大好,老大比荷妹好,荷妹又比你譚嬸嬸好”的機械進化論的社會理性準則,但作品結尾又將其解構掉了??梢栽O想,如果要求作者完整無誤地寫出理性的敘述目的,對于茹志鵑來說可能是困難的,可能就會:“就擱筆不寫,寫不出來了?!?/p>
相形之下,同一時期的男性作者,在表達“公共化”主題時則要顯得“干凈”得多,也明晰得多。比如,艾明之的小說《妻子》就赤裸裸地表達了在“公共性”勞動之下社會對女性要求的真實面目。當然,這在作者方面完全是從正面表現(xiàn)的。在主題表達上,《妻子》似乎與茹志鵑的作品相似,即意欲建立女性人格的“主體”性。但是,這種“主體性”根本上是虛假的!從題目上看,艾明之就已將家庭中的女性一方置于了配角和弱者的位置。在作品中,韓月貞作為一個工廠科長的妻子,雖然出身農(nóng)村,但經(jīng)過不斷地學習,已經(jīng)能夠幫助丈夫作報表了。而且,從生活上,她也跟隨時尚潮流,燙了頭發(fā)。韓月貞動機的改變,是由于看到一個時尚的女統(tǒng)計員與丈夫在一起的曖昧的情景。有文化的女統(tǒng)計員給了她很深的刺激,她改變了。她在燙了頭發(fā)等待丈夫回家的一段心理描寫,現(xiàn)在看起來頗有男權意識的痕跡。特別是在小說結尾,女性人格的虛假的“主體性”完全被社會“公共性”包含的男權意識所拆穿!韓月貞與眾女家屬集體去鋼廠爐前慰問工人,并表示:“第一,讓男同志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第二,保證做好家務,帶好孩子。”如此情形,如果放在五四時期,似乎是將女性重新置于家庭樊籠之中。然而,在“十七年”的作品中,婦女們做家務的決心,附屬于男性的次屬角色,由于附著于“大躍進”的宏大社會理想,也被認為是一種進步的“公共性”的產(chǎn)物。因為,她們的家務勞動,甚至是對自己身體的改造,都被看成是男性工人努力勞動的社會化目標的附屬,或者說是一部分,而被作者大加贊揚。這也是一種“公共性”,雖然作品與所謂的“婦女翻身”主題完全背道而馳。
在談到這一類作品時,有學者指出:“盡管國家提倡婦女走出家門參加社會勞動,與其說是將‘男女平等’視為一項不可剝奪的自然權利,不如說是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將走出家門的婦女視為一個巨大的勞動力資源?!北M管“性別主體”伸張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可能性”是否兌現(xiàn)為現(xiàn)實性,是另一回事。當然,從茹志鵑理性創(chuàng)作的目的來說,是要表現(xiàn)婦女經(jīng)由社會化勞動獲得“人格獨立”、“性別主體”建立的主題的,但在情感的日常性結構上,事實上又構成了對社會化主題的某種抵制,其理性動機是難以完成的。事實也證明,“城市人民公社”對于婦女個人“解放”和“性別主體性”的誕生意義完全是虛妄的。首先,在真實的歷史事實中,多數(shù)家庭婦女如同靜蘭一樣,是礙于街道、里弄的干部無數(shù)次地勸說,而被迫勉強出來工作的,并無真實的意愿。就像靜蘭。她開始參加里弄生產(chǎn)福利合作社的生產(chǎn)組并非完全自愿:“她覺得大家都參加,她也就應該參加?!边@是許多人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何談“人格獨立”與“性別主體”的建立?其次,它是典型的“大躍進”的產(chǎn)物,很快就暴露出其盲目、低效甚至“非人性”的弊病。即使從純粹的社會體制的意義上說,也是虛妄的:“與鄉(xiāng)村不同的是,城市人民公社的范圍經(jīng)常打亂城市原來的行政區(qū)劃?!敝?962年9月,隨著“大躍進”運動的徹底失敗,上海市城市人民公社領導小組也被撤銷,隨之,“城市人民公社”運動宣告結束。其給多數(shù)人們帶來的,可能是一場噩夢,一個被奴役的過程。
[注釋]
①(19)[英]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文化大革命的起源》(第2卷),346頁,求實出版社1990年版。
②熊月之、周武主編:《上?!蛔F(xiàn)代化城市的編年史》,530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③侯金鏡:《創(chuàng)作個性和藝術特色——讀茹志鵑小說有感》,載《文藝報》1963年第3期。
④⑥李子云:《再論茹志鵑》,載《當代女作家散論》,52、27頁,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
⑤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與性別》,2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⑦張炯等主編:《中華文學通史·第九卷·當代文學編》,282頁,華藝出版社1997年版。
⑧瞿白音:《略談上海十年來的電影文學創(chuàng)作》,載《上海文學》1959年第12期。
⑨李關元:《論茹志鵑的創(chuàng)作》,載《新文學論叢》1980年第1期。
⑩(12)董之林:《回想“春暖時節(jié)”——一份大躍進年代的女性寫作個案》,載《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1期。
(11)(15)李遇春:《茹志鵑五六十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因分析》,載《華中師范大學學報》第2003年第1期。
(13)孫昌熙:《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x茹志鵑<如愿>》,載《文藝月報》1959年第8期。
(14)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11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6)(17)茹志鵑:《漫談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見《茹志鵑研究專輯》,60、65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18)董健、丁帆等:《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9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