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的小說向來以樸素清新的文筆和溫馨恬淡的意境以及濃濃的鄉(xiāng)土風情打動人心。在她筆下，社會歷史沉淀得含蓄而深邃，那些不屈不撓的生命則仿佛舞動的精靈，穿越著時代的局限，顯現(xiàn)其生生不息的力量。遲子建以“文革”為背景的小說，多選取普通而又常見的家庭及婚姻為題材，她作品中的人物，具有剛強不屈、積極向上的健康心理，即便有過迷茫、徘徊，也會在悲歡離合、多疑誤解后和好如初。遲子建擅長通過對自然景物詩化的描繪、浪漫意象的精心選取、日常情感與生活的極大關(guān)注，化冷酷為溫情，從而達到彰顯蹉跎歲月的詩意效果。我們從她的《花瓣飯》、《解凍》、《一壇豬油》、《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穿越云層的晴朗》等幾部小說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遲子建對“文革”的書寫，是怎樣的充滿著溫情和詩意，而這種溫情詩意的獲得，除卻作家內(nèi)心對世界那種始終如一的綿綿之愛，還有她獨有的通達詩意溫情的書寫渠道和途徑。

一、自然景物對殘酷環(huán)境的溫情消解

在遲子建的小說中，“自然”是一個重要的精神維度、思想維度和藝術(shù)意象。她筆下的山林、云朵、河水、月光和鳥獸的鳴叫、古樸的房屋、飛舞的雪花以及會流淚的魚、通人性的狗，讓人讀來心中無不涌起一股溫情的牽動?？梢哉f，“自然”在她的小說中成為了一道永恒的文學屏風，與她筆下的人物總會有著神秘的呼應(yīng)與聯(lián)系，即使是再嚴酷、再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她也會用對自然的獨特感受，溫情地營造出晶瑩雋永的詩意人生，以此來消解、對抗那個特殊年代的冷酷和無情。

短篇小說《花瓣飯》的開始，遲子建這樣寫道：“風不是一股，而是很多。在我的眼中，它們有粗有細，有強有弱。菜園的風，就是細弱的風，它們吹拂著肥瘦不均的菜葉時，闊大的葉片只是微微動著，搖擺得并不厲害。所以白菜葉上的黑瓢蟲不至于被晃得落下來，在豆角花上嬉戲的蝴蝶更是安然無恙。而瘦的菜葉，也不過聳著身子晃悠幾下?？墒悄憧窗肟漳切╋L，它們可就強大得多了。烏云被吹得一抖一抖的，臉色越來越青?？耧L還使烏云的臉出現(xiàn)許多裂紋，它分明就要哭泣的樣子。那些義無反顧撞向墻角的風，由于被碰了頭，覺得沒了面子，便不再回頭，干脆忍氣吞聲地自消自散了?！笨梢钥吹?，小說序幕一拉開，遲子建就運用自然景物的描寫進入到敘事者的角色中，優(yōu)美而又動人的文字借助自然的溫情烘托，把全文的基調(diào)定格于溫暖與閑適。散文詩般的意境讓遲子建化身為漫步山水間的行吟歌者，她細膩地體味自然，她的歌聲如同小說中描述的風那樣，撩動著讀者感受自然、生活和生命的心緒，吹散了那段殘酷歲月的陰云。

如此富有靈動詩性的文字在遲子建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她以驚喜和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自然世界，將她所看到和感受到的萬物生靈，堆成了一個充滿溫情的氣場，使得筆下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能傳神般地舞動著生命的觸角，驅(qū)趕走那個歲月的苦澀與磨難。這一切，折射著在常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景致，在進入遲子建的視線后，都被開鑿成了直達讀者心底的航線，它們傳送出的是溫情而深沉的情思，而因“文革”的冷酷與無情在人們心目中形成的痼結(jié)也因此得到消解，溫情的力量成為了一種抵抗，也成了統(tǒng)治全文的主導。

同時，遲子建還善于通過對自然超世俗的刻畫來消解小說中本身極為惡劣的自然條件和灰暗的時代環(huán)境。《一壇豬油》中寒冷的大興安嶺，《額爾古納河右岸》中中俄邊境的深山，《穿過云層的晴朗》中貧困的金頂鎮(zhèn)，這些特殊的自然和地理環(huán)境在遲子建筆下，可以變?yōu)槊Ｃ５牧趾?、純凈的雪原、起伏的山巒、浩浩的長河，它們的出現(xiàn)為整個作品鍍上了一層充滿詩性的亮色。這種通過自然描寫來營造溫情的氛圍以對抗殘酷的現(xiàn)實，是遲子建為小說寄寓詩意的重要手段，“她對日常生活的描寫之所以既有現(xiàn)實主義的純樸形態(tài)和氣質(zhì)，同時又有著特殊的美感與基調(diào)，與她善于從平淡的生活中提煉、升華出詩意的能力有關(guān)”。這種詩意使得“自然”對人的心靈和精神達到凈化與升華的作用，同時也讓讀者不再糾纏于過往的歷史，而是關(guān)注生命自體的感受并獲得人生的徹悟。

二、從物質(zhì)具象到精神意象的唯美轉(zhuǎn)化

彌漫在遲子建小說中溫暖而纏綿的詩情畫意，還來源于她那看似不經(jīng)意卻又獨具匠心的從“物質(zhì)”到精神意象的運用。在遲子建的小說中，常常會出現(xiàn)一些貫穿全文的具象化的“物質(zhì)道具”。這些“物質(zhì)道具”，表面看無非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物，但這些普通事物卻都是經(jīng)過作者精心挑選的，它們大都充滿了唯美、浪漫、精致的色彩，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巧妙地穿插顯隱在關(guān)鍵的地方，并且成為推動情節(jié)和升華情感的動力和點睛之筆。這就使得這些物質(zhì)的具象有了某種精神象征的作用，成為通往詩意敘事的重要途徑。例如，小說《花瓣飯》中，由于在姐姐做好晚飯后，“我們”遲遲等不來一起回家的爸爸媽媽，于是只好由“我”一遍遍地用灶火加熱晚飯。對此，“我”卻并不覺得厭煩，那團熾熱的火焰讓“我”感覺自己“算是個小小的司火女神”。這始終燃燒的“火”，成為貫穿全文的重要意象，因為它的熱度，它的明亮，驅(qū)趕了艱苦歲月的寒意。對火的唯美描寫，使小說具有了詩一般的律動與節(jié)奏?；鹧姘殡S著“我”等待著一同歸來的父母，而等待也因為有這暖暖的陪伴而獲得了一種意境的存在。在這部小說中，另一個重要的“道具意象”，出現(xiàn)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當爸爸、媽媽回到家后，孩子發(fā)現(xiàn)媽媽還抱著一束花：“那花紫白紅黃都有，有的朵大，有的朵??；有的盛開著，有的則打著骨朵。還有一些，它們已經(jīng)快謝了。媽媽抱著它經(jīng)過飯桌的時候，許多花瓣就落花流水進了粥盆里。那苞米面粥是金黃色的，它被那紅的黃的粉的白的花瓣一點綴，美艷得就像瓷盤里的一副風景油畫。”作者有意在一家團聚的結(jié)尾，呈現(xiàn)出詩意般如此精致美麗的物的畫面，夫妻間的濃濃愛意，子女與父母的融融親情在花瓣粥的襯托下得到了升華，含蓄而又順暢地抵達了精神的境界。

而《一壇豬油》的故事發(fā)展則完全依靠幾個物的具象的出現(xiàn)與消失：那個“雪青色的壇子”伴隨“我”和孩子們一路顛簸與丈夫團圓；壇子在半途摔碎后卻決定了兩個人的命運：螞蟻——壇中那“雪白雪白的”豬油讓“我”和丈夫老潘有了這個心愛的兒子；崔大林——因偷拿了壇中的戒指遭遇一系列的厄運。那枚深藏在豬油里，綠得仿佛“藏著春天”的戒指不僅讓崔大林的老婆喪了命，后來又伴隨著兒子螞蟻去尋找他心愛的蘇聯(lián)姑娘，當然也讓“我”知曉了當年非要給“我”這壇豬油的霍大眼對“我”深沉的愛。一連串的物象串聯(lián)起整個故事，不僅讓我們驚嘆于遲子建獨特的敘事方法和高超的敘事能力，同時這些物象因為承載著各式各樣的情感而顯得分外厚重和美麗，給讀者以外的詩意般的精神享受。《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開篇：“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遲子建以一個年近百歲的酋長女人的自述道出了她內(nèi)心的滄桑與荒涼。雪就像“我”的“老熟人”，它伴隨著“我”迎來送走一個又一個的冬夏，它于無形間丈量著生命的長度和寬度，而那張狍子皮褥子則讓“我”看到時光是怎樣不留痕跡地匆匆而過卻只在心靈間留下烙印。老人對逝去歲月的懷念、對物是人非的感嘆都融匯在對雪的描述和那破舊的褥子的感慨中。

遲子建小說之所以能夠如此不露痕跡地實現(xiàn)用詩意消散、對抗時代的寒冷，正是因為她的溫情敘事以這些物質(zhì)具象為依托，一切精神的升華因為寄托于普通事物而變得真實而親切。她不是利用形而上的哲學或概念化的說教來超越時代局限，而是通過這些物象的運用，尋找生命的存在痕跡和人物情感的根基，以此來驅(qū)散歷史的陰霾，實現(xiàn)對冷酷歲月的精神升溫和生命意象的唯美轉(zhuǎn)化。

三、冷酷歲月里人倫溫情的濃筆彰顯

毫無疑問，遲子建是一位有信仰的作家。這種信仰來自于她對生活價值的判斷和肯定，對人性真善美的崇尚和對文學審美應(yīng)有的堅持與追求。這些元素，使得她的作品富有了濃重的價值取向和浪漫的詩意品質(zhì)。這種信仰在她的小說中全都轉(zhuǎn)化成為了濃重的人間煙火的人倫情懷，而不是遙不可及的金字塔頂?shù)墓饷⒑痛蠛Ｉ系暮Ｊ序讟?。她用日常情感表達著蹉跎歲月背后的美感與詩意，讓平凡樸素的情感撫慰受傷的心靈和生命。

仍以《一壇豬油》為例，小說用第一人稱寫1956年，一位30多歲的婦女帶著孩子投奔在大興安嶺林區(qū)小岔河經(jīng)營所工作的丈夫，以及那之后的故事。女人走時，鄰居霍大眼找上門來，用一壇豬油換了她的“兩間歪歪斜斜的泥屋”。正是這壇豬油，使三個家庭和他們的家人經(jīng)歷了曲曲折折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都寄托著一份罕見的人生真情。

首先是老鴰嶺客棧的店主和他老婆。前去小岔河的路上，“我”和孩子們先來到了老鴰嶺。客棧的店主見了壇子，一眼就相中它了，幾次糾纏要買這個壇子。然而，老板娘卻極力反對，為此，她還撞了拴馬的柱子以示“抗議”。第二天，老板娘卻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讓“我”留下那個壇子。她說這一夜想明白了，“要是一個男人身邊活物死物都不讓他喜歡，這男人就等于活在陰天里”。店主聽說他老婆下跪為他要壇子，深受感動。他把老婆拉起來，對“我”說，“好看的東西都是惹禍精，咱不要那個玩意兒了，你快抱著走吧”?！拔摇狈置骺吹剿凵裰袑拥牧魬?。此時，壇子留不留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店主和他老婆都因深愛對方而愿意做出犧牲，使雙方知曉了彼此間的真情。

接下來是寫崔大林和程英。林場的通訊員崔大林意外地在豬油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綠寶石戒指，他起了貪心，據(jù)為己有。揚州美人、林場的小學教師程英，由于看上了崔大林的綠寶石金戒指，嫁給了他?；楹蟮膬扇硕蜻\連連。程英為了找回洗衣丟失的戒指落江而死。崔大林也因此丟了魂兒，40歲不到的人，變成小老頭了，巨大的精神包袱壓著他，一直到死。再后來是寫了“我”和老潘一家，而最后，老潘、崔大林死了，“我仍然活著，兒孫滿堂”?！拔已刍?，看不清鳥兒的影子，但鳥兒身后的天空，我還看得挺分明呢”。小說以如此曠達、超脫的結(jié)尾，再次掩蓋了“文革”的苦難?！拔摇焙屠吓艘患业拿\是坎坷不平的，歷經(jīng)物質(zhì)匱乏的艱難，“文革”的磨難，牽掛兒子的心痛……但是，這一切都挺過來了。什么原因呢?是“我”和丈夫之間相守終生的情感——一切都源于情感，一切情感又都是滿帶著人間的煙火和樸素的人倫情懷?？梢哉f，在遲子建的“文革”書寫中，歷史的客觀敘述已經(jīng)喪失了意義，只有深深的人倫情感使人在現(xiàn)實的酷烈面前時刻帶著生而為人的尊嚴，并為人生旅途的前行注入了強大的精神動力。這是遲子建小說敘述的世俗光芒而讓人間煙火可以抵抗、燒烤寒苦歲月的最為獨特、也最為打動人心之處，也是她和許多作家寫作最大的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遲子建此類題材的小說究其本質(zhì)都是人倫常情的愛情故事。它們不是什么海誓山盟、跌宕起伏的愛情傳奇，也不是為愛犧牲一切的高尚而神圣的愛情頌歌，而是出自尋常百姓家的溫馨日常?？梢哉f，是遲子建用“文革”這個特定背景“包裝”出來的一個個恬淡的愛情小品，《一壇豬油》中一共埋藏了五段愛情：“我”和老潘、默默愛“我”并送“我”豬油的霍大眼、崔大林和程英、兒子“螞蟻”和蘇聯(lián)姑娘以及“我”在旅途上遇到的客棧店主和他老婆。這五個故事或長或短、或喜或悲，它們?nèi)缤甯浪椎募t線相互交織、埋藏在“文革”這個大背景中?！督鈨觥?、《花瓣飯》等系列人倫庸常的經(jīng)歷中，我們看到了遲子建對愛情的熱烈卻不動聲色的表達，感受到了一種冷酷歲月里的人世情懷，而且這份情懷已經(jīng)成為一種寫作的信仰和信念。

四、社會重大事件的淡筆輕寫

遲子建的小說幾乎篇篇都是聚焦平凡樸素的人生，描寫“小人物”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俗世生活，即使是面對“文革”這種重大的歷史事件，她也是以日常人生的視角來透視現(xiàn)實和歷史，舉重若輕，化沉重為輕靈。這樣一種對社會重大事件的淡筆輕描的寫作方式，在遲子建“文革”系列小說中尤為突出，成為她與當代作家又一鮮明的不同之處。

縱觀當代小說對于“文革”歷史的書寫，大多都是直面重大的歷史事件，反應(yīng)激烈的政治運動，關(guān)注人物奇特的人生經(jīng)歷。如余華的《兄弟》、王安憶的《啟蒙時代》、閻連科的《堅硬如水》、莫言的《生死疲勞》，它們都將視角聚焦特殊時代的斗爭、政策、權(quán)力、成長等事件中?！缎值堋吠ㄟ^一個重新組合的家庭在“文革”中的崩潰過程，展示了一個人命運與權(quán)力意志之間不可抗衡的災難景象，當然也呈現(xiàn)了人性之愛與生命之間的堅實關(guān)系。《堅硬如水》是寫了那段冷酷歲月里一對沉溺于情欲中的造反男女。一方面，這對男女瘋狂地“破四舊”、奪權(quán)、抄家；另一方面，他們在不同的場合瘋狂地做愛。無論是在墓穴中，還是在自掘的地道中，他們都陷入了不能自拔的貪欲。尤為讓人感到震驚的是，越是有“革命歌曲”伴奏，他們的欲望也就越強。最后，正是在二人造反有功步步高升之時，一個偶然的因素，讓他們陷入了牢獄之災，并最終成為權(quán)力的犧牲品。小說揭示了那瘋狂、畸形的“文革”背后，血腥而又沉重的內(nèi)涵。與上述作家們相比，在遲子建那里，她舍棄的正是對災難、瘋狂、血腥以及重大歷史事件的描寫，她追求的是避重就輕地將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推到歷史的前臺，把生活凡事中的這些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和他們生命的軌跡呈現(xiàn)給讀者。

面對重大社會事件輕描淡寫的這一獨特性，在遲子建的《花瓣飯》中，可謂是她和當代寫作的一個經(jīng)典范例。故事發(fā)生在政治斗爭最為激烈的“文革”初期。小說中，那個被批為“蘇修特務(wù)”的女人和那個“臭老九”男人之間那種不棄不離、相互扶持而又真摯、浪漫的情感是籠罩全篇的彩虹。小說從頭至尾以“文革”為大背景，盡管當時政治武斗風雨如磐，甚至影響到了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但遲子建在文中始終只關(guān)注夫妻間為彼此擔憂、著想這一普通的情境，省略掉現(xiàn)實重大的歷史事件和媽媽游街及被批斗的全部過程。而那殘酷歲月卻在不著筆墨中，讓我們從他們夫妻的患難與共中去感受和想象，而不是像余華、莫言、閻連科、王安憶一樣去呈現(xiàn)，讓讀者在他們的呈現(xiàn)中去體驗。

在遲子建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的右岸》中，她書寫的是數(shù)百年來居住在中俄邊境額爾古納河邊的鄂溫克人的歷史。這些常年與生活在深山老林的族人不斷地面臨著外界的侵襲：目軍的鐵蹄、“文革”的陰云、現(xiàn)代文明的壓迫……而在表現(xiàn)“文革”這段獨特歲月對他們的影響時，遲子建仍然沒有正面著筆，而是通過一場電影的放映從完全的間接和側(cè)面來交代展現(xiàn)的——1974年的夏天，由于“我們”長年累月生活在山里不曾看過一次電影，族長瓦羅加就聯(lián)系放映隊來給“我們”這幾個烏力楞(部落)的人放電影。“當一束銀白色的光掃到銀幕上時，席地而坐的我們不由得發(fā)出陣陣驚嘆，蜷伏在銀幕背后的獵犬也發(fā)出驚恐的叫聲?！倍鯗乜俗迦藗凅@奇于幕布上出現(xiàn)的房屋、樹木和人的影子，感嘆著“那上面的人不僅能隨意走動，還能說話和唱歌”，而“我”對于那場電影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因為里面的人說著說著話，就要端個姿勢，咿咿呀呀地唱上半晌。唱詞我們是聽不懂的，所以整部電影看得稀里糊涂”。放映員告訴“我們”以前的電影更有人情味、更耐看，但都被當做“毒草”封存起來，不讓放映了。族人不理解“電影不能吃，怎么會被當做‘毒草’呢”?這段描寫生動而別致，對“文革”的交代曲折而含蓄。遲子建就這樣以“文革”的文化生活片段為切入歷史和重大事件的起點，真實地再現(xiàn)了以八個樣板戲為文化主流的特殊歲月，通過淳樸的鄂溫克人難以理解“文革”式的思維，將宏大的歷史敘事濃縮為一場電影的放映，在消解“文革”某些荒謬性的同時又對那段蹉跎歲月增添了詼諧感，使歷史充滿新鮮的生氣，也使文字擁有了生命和生活的溫度。

在遲子建的“文革”系列里，我們只能從只言片語中看到作者對苦難歲月和政治斗爭的描述，而且?guī)缀醵际堑P輕寫，“閑言”敘述，使人感到重大的社會事件只是舞臺上的一道幕景。遲子建通過文學審美化和抽象化的處理，用人倫情懷和人文關(guān)懷去填充苦難的深度，為一個個沉甸甸的社會重大歷史過程鍍著溫情的光芒?！澳鞘且环N在沉重、庸常的生活中慰藉人心的溫情，一縷穿透黑暗的生存夜空的希望之光，這種希望之光又不是虛無縹緲的烏托邦承諾，她如同一年一度如期而至的元宵、秧歌一樣，成了支撐人們生活下去的理由。從而成為人們苦難生活的救贖?！边t子建的小說正是這樣，字里行間流露著的溫情和詩性之愛，無一處不打動人心，無一篇不讓人回味無窮。雖然，一些評論者都認為“遲子建的善良和純情阻礙了她的筆伸向人類的劣根性，而文明斷盡的痛處延展，使她不足以構(gòu)成對當下文明范圍和精神危機的有力沖擊和挑戰(zhàn)”，但是，人類閱讀的審美經(jīng)驗卻也同樣昭示著：詩意般的美與善，作為傳統(tǒng)的審美經(jīng)驗，更能體現(xiàn)人性的渴望和深度。遲子建無意于去講述過于絕望的故事，她用詩意溫情的文字尋找著一種新的面對生命的態(tài)度。在她的筆下，歷史不再是“宏大敘事”和義憤填膺式的“控訴”，而是完全融入日常的柴米油鹽、洗洗涮涮，以及一個個平凡甚至庸常的小人物的生存體驗中。遲子建從來不以意識形態(tài)對現(xiàn)實進行圖解和演繹，她淡化小說的時代背景，將筆墨更多地點染在生活的常態(tài)和生命的本真力量上，力求給人以溫暖的卻是真正的人間生存的力量。

遲子建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是帶著這樣強大的審美功能，才讓我們感受到她充滿悲憫的情懷和溫暖如光的人文關(guān)懷，讓我們看到她站在真與美和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理想上，與“文革”那段蹉跎歲月展開的生命對話，人生的種種苦難和難以負荷的重壓，因為有了遲子建的溫情書寫得以消解和抵抗，這是她賦予生命的力量，是她對人性和生命孜孜不倦的禮贊頌揚。這樣的作品，在當代文學中不一定是一座高山而讓人仰望，而它最終會成為不息河流和湖泊，長遠地流入和浸潤著讀者的心靈。

[注釋]

①吳義勤：《遲子建論》，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13期。

②遲子建、文能：《暢飲“天河之水”——遲子建訪談錄》.載《花城》1998年第l期。

③徐坤：《舞者遲子建》，載《中國作家》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