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僅就一般意義上而言,新世紀詩歌通常指2000年至今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詩歌史所研究的對象則是已經(jīng)沉淀為“歷史”的那些詩歌作品。何謂“歷史”,這本身即帶給人們莫衷一是的困惑。在筆者看來,“昨天”即已經(jīng)發(fā)生的過去,即可被視為一種“歷史”。因此,筆者注意到,在新世紀詩歌的創(chuàng)作當中,往往存在著對“過去”或者說“昨天”的書寫,詩人們常常呈現(xiàn)出借昨日之事而抒當下情懷的姿態(tài)。因此,筆者從詩歌史的角度對新世紀詩歌做了新的解讀,從三個不同的方面對詩歌史與新世紀詩歌之間的關系做出了新的思考與詮釋。
關鍵詞:詩歌史;新世紀詩歌;過去;思潮化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10-0116-03
僅就一般意義上而言,新世紀詩歌通常指2000年至今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詩歌史所研究的對象則是已經(jīng)沉淀為“歷史”的那些詩歌作品 。但實際上,我們的昨天也可以稱之為歷史,很難說昨天寫作的詩歌作品就不能成為詩歌史研究的對象。上世紀40年代,朱自清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新文學”的時候,他所分析的詩歌有的是十幾年前創(chuàng)作的,有的則是剛剛出現(xiàn),如馮至寫于西南聯(lián)大的《十四行集》。最近幾年,詩人陳陟云的《前世今生》①,田禾的《新鄉(xiāng)土詩》②和雷平陽的《云南記》③先后問世。這些作品均采取了回憶的視角,以今天的眼光重溫過去的生活。詩歌雖然揉進了新世紀的某些情緒,但所涉及的人生體驗卻仍然來自過去。在新世紀詩歌中 “懷舊”的現(xiàn)象并不鮮見,這促使我們不得不對詩歌史與新世紀詩歌的關系進行新的思考。
通過書寫過去生活的記憶來表達今天的情緒可能是當下詩人們經(jīng)常的寫作姿態(tài)。從詩歌史的角度如何看待這個問題,也經(jīng)常是無法回避的。新世紀詩歌發(fā)生在最近十年,詩歌史也不能避開這十年而總在很遠的歷史,如朦朧詩、第三代詩歌之中尋找研究的對象。詩人雷平陽2009年12月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詩集《云南記》。詩人在“自序”里寫道:“近幾年,我常常寄身于滇南山中,生活里發(fā)生了一些大事,比如我父親西游。這就使得我在此期間寫下的詩作,總是繞不開山水、密林、寺廟、蟲鳴、父親、墓地、疼痛和敬畏等等一些‘關鍵詞’?!雹苓@說明,雖然詩集的出版時間是2009年12月,可詩作卻是“近幾年”陸陸續(xù)續(xù)完成的,而且中間還經(jīng)歷了父親的死亡。也就是說,該詩集收入的都是“過去”的作品。陳陟云的《前世今生》無論從題目還是內容上看,他所書寫的當下生活中都明顯融入了過去記憶的成分。不僅如此,從寫作時間上看,作品也不是一年寫就,而是在幾年內斷斷續(xù)續(xù)進行的。就像有人所評價的那樣:“比如‘第三章第六首寫‘重返燕園’(詩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法律系)時的青春回憶,顯然透露出了些較為確切的消息?!雹葸@就牽涉到如何理解“新世紀詩歌”的問題。確實,與80年代、90年代比較起來,新世紀是時間上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個時期。然而寫于新世紀的詩歌可以被稱之為“當下”或者“現(xiàn)在”的作品嗎?我覺得這種理解過于狹隘和有失偏頗。因為“昨天”本身即意味著“過去”,是一種已經(jīng)完成的時態(tài)?!凹纳碛诘崮仙街小钡淖髡咭驗橄氲礁赣H的死,想到與此相關的很多事情,不禁悲從中來,對過去的生活產(chǎn)生了距離感。陳陟云在20多年后的詩歌中回憶北大青春記憶,而他這時已經(jīng)是中年人,這種距離感讓誰都會感到傷感。于是他把青春記憶比喻成“前世”,這里正好照見他“今生”的全部情境。這就像詩歌史研究一樣,詩歌史處理的是“過去”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活動和詩歌批評,它與詩歌批評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它不能把研究對象當作“當下”、“現(xiàn)在”才發(fā)生的東西,而是當作“過去”了的東西。
因此,我想說的第一個問題即是詩歌史如何看待在“新世紀”里寫作“過去的題材”。雷平陽的《云南記》分為卷一、卷二、卷三、卷四共四部分,分列的題目是“藍”、“流淌”、“隱身術”、“塵土”等。這里面涉及自然、宗教、少數(shù)民族史、個人生活等方面。這些標題和內容不用我說大家就知道,它們都是“過去的題材”,是任何時期的詩人們都會寫的東西?!杜c父親書》寫道:“老之至,走丟了,/醫(yī)生找不回那個蒼老的/遍體鱗傷的靈魂,只好在他/變形的軀體上,尋找繼續(xù)活命/的概率:別無他法,面對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我們的/處方:找一張白紙,寫上聯(lián)系人/姓名,電話和家庭地址?!弊髡呓又鴮懙?“回歸故里。我想他那兒/一定有一架沒有盡頭的梯子/整天可以爬上爬下,就像輪回?!笨吹桨炎约吼B(yǎng)育大的父親因為患老年癡呆癥認不出兒子的情形時,這世上最哀痛的事情也莫過于此。田禾近年散發(fā)于《上海文學》、《詩刊》等雜志上的新鄉(xiāng)土詩,在題材上好像沒有什么“新意”,因為它描述的是作者20多年前生活的點點滴滴,但仔細讀來,卻有另一番含意在里面。“今天九月九,重陽/今天這個日子,高于其它的任何一個日子/重陽/登高。/重陽,滿地的/碎月/我揀一些做回家的盤纏/懷著感恩和敬意來到一群老人中間”(《重陽》)。今天的“我”想到故鄉(xiāng)的老人,今天的生活與過去記憶不自覺地發(fā)生了重疊,讓作者難辨哪一個更為真實。這種題材的意義就是“返鄉(xiāng)”,但它只有在今天的心情中才能確立。這讓我看到,盡管已經(jīng)到了新世紀,但傳統(tǒng)的舊題材,如生老病死等等仍然受到詩人們的青睞。20多年前,詩人曾卓也寫過《老水手的歌》,感嘆人生短促,盡管最后他表示了樂觀。顯而易見,“新世紀”只是一個時間的段落,并不限制在很多別的時期里出現(xiàn)的舊題材進入它的領地。這個例子,對我們從詩歌史的角度理解“新世紀”提供了新的視野?!俺Ξ斚略姼璎F(xiàn)象和作品的跟蹤批評之外的研究活動,一般都應該稱其為‘詩歌研究’。它指的是在拉開一段時間距離之后,用‘歷史性’眼光和方法,去研究和分析一些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正因為其是‘歷史性’的研究,所以研究對象已經(jīng)包含了‘歷史感’的成份,這些成份,有的來自作者、作品本身,有的則來自研究者自己,而且由于當時和后來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滲透、影響和制約,那么這種‘歷史感’必然是千差萬別的”⑥。這說明,即使在新世紀,“過去題材”也能成為詩歌史所研究的對象。因為詩歌史不同于詩歌批評,它是用“歷史性”眼光和方法,去分析一些詩歌創(chuàng)作的問題。雷平陽和田禾作品中的故鄉(xiāng)生活,顯然是在歷史性眼光之下才存在的,而不是真正的過去的生活。它們是在題材意義下所存在的故鄉(xiāng)。
第二個問題,我想說說即使同是過去的舊題材,人們對生老病痛的理解在不同時期里又是有微妙的差別的。這就是詩歌史關注的問題。某種意義上,詩歌史注意的問題并不都是同一個層面上的問題,因時代意識、詩人群體創(chuàng)作風格、文學批評等諸多原因,即使同一個問題,它的呈現(xiàn)方式和最終意義也是存在差異的。不僅新世紀詩歌,我們在很多年代的詩歌現(xiàn)象中都可以看到。因為人們對生老病痛的理解不是孤立于時代生活之外的,盡管這種認識具有超越具體時空的永恒性,但由于時代境遇的不同,這種永恒性又會注入時代的意識。例如老詩人曾卓寫于80年代的那首《老水手的歌》,作品顯然表達的是歷史劫難之后回歸正常社會的一代人的特有感受,它雖然感嘆生老病痛的無法避免,但又試圖用80年代那種樂觀精神去提升它,把對它的理解“社會思潮化”。這種“老戰(zhàn)士”、“老英雄”的浪漫主義色彩,是80年代詩歌中所獨有的。因此在詩歌史研究意義上,區(qū)別舊題材在不同年代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非常重要的,不能以為所有年代的舊題材都在同一個層面上存在著,有相同的價值取向。在雷平陽的《與父親書》中,作者感慨命運的不可抗拒,以一種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觀照了父親的衰老、無助。盡管這種認識中“思潮化”的特點沒有80年代鮮明,然而仍然讓我們感覺到新世紀以后,尤其是中國社會在90年代出現(xiàn)轉型之后,人們以“平常心”的眼光和心態(tài)看待這些人生無法規(guī)避的困難。所以,如果把“新世紀”看作與“80年代”不同的時間段,出現(xiàn)在新世紀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80年代的歸來的詩人、朦朧詩、第三代詩歌有較大的差異,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這里觸及的是時代生活的“變”和生命輪回的“不變”的問題。如果我們的詩歌史研究,都能抱著這種理解和同情看待這些“變”與“不變”的現(xiàn)象,設置不同層面處理它們在詩歌作品中的表現(xiàn),這樣的詩歌史研究就具有了更宏大的胸懷和視野。
第三個問題,是詩歌史如何處理新世紀詩歌作品中的“過去”與“現(xiàn)在”(思潮化)的關系問題。前面已經(jīng)說過,詩歌史一般而言是處理過去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然而它也無法避免地面對當前的詩歌思潮。詩歌史堅持怎樣的姿態(tài),通過什么角度來處理這些復雜問題,對詩歌研究者都是一種考驗。我們看到,雷平陽的詩集《云南記》面對的是兩個云南,一個是“過去”的云南,如《德欽縣的天空下》這首詩寫道:
不能再遠了,我已來到了
雪山林立的德欽縣。好多年沒有
在如此遙遠的地方獨處了
天啊,我似乎真的找到了一個
只有一個人居住的縣。我真的看見了
沒有人的雪山?!?/p>
在云南,恐怕很多地方都是這樣罷,人跡罕至,甚至沒有人來過這里。那種沉睡,是幾千年的沉睡,那是一塊早已睡死了的地方?!斑^去”的這個“云南”,即使作者雷平陽不去,也還是沉睡著的。這是我對“過去的云南”的理解。所以,我才說,即使是在新世紀這個“現(xiàn)在”的時間里,詩人們也要面對“過去”的存在,詩歌史研究也要用這種“歷史的理解和同情”看待這種現(xiàn)象。以一種知識考古學的眼光和心境,用一種“今昔對比”的方式,把這種“過去的云南”放在詩歌史里去研究去敘述。然而,正像我前面已經(jīng)說到的,這部詩集“自序”交代說:“近幾年,我常常寄身于滇南山中,生活里發(fā)生了一些大事,比如我父親西游。這就使得我在此期間寫下的詩作,總是繞不開山水、密林、寺廟、蟲鳴、父親、墓地、疼痛和敬畏等等一些‘關鍵詞’。”在這種情況下,這種心情里,“德欽縣的天空”就不僅僅是“過去的云南”的“載體”了,它同時也深含著作者父親的影子。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雷平陽是在“父親西游”的悲傷、失落和似乎大徹大悟的心情中看待云南的山水的,這些“山水”就不僅僅是“過去”的“沉睡千年”的“山水”了,它還揉進了詩人“現(xiàn)在”的情緒。再來看陳陟云的《前世今生》這組長詩。詩人用了很多篇幅敘述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惱,如愛情、生存、社會關系、為父為夫等等,然而,也把這些因素背后的傳統(tǒng)基因置于其中,作為思考的根基。他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中的掙扎,敘述了社會思潮、時尚對個體存在的沖擊,同時也暗示了處理這種關系的艱難和復雜?!稗薄弊鳛樵娮鞯膬A訴對象,作為潛在的抒情主人公,或者她作為串連詩歌情節(jié)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實際也從另一方面讓我們洞察了抒情男主人公的哈姆雷特式的煩惱。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理解的詩歌史研究與一般的詩歌批評不同的是,它與研究對象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距離感,或叫一種陌生化效果。詩歌史所研究的新世紀詩歌應該是一種產(chǎn)生了“距離感”、“陌生化效果”的詩歌。在詩歌史的雙重觀照下,新世紀詩歌即使在時間上距離我們最近,它也在自身產(chǎn)生了“距離感”和“陌生化效果”了。也就是我想說的一句話,即使是在時間上距離我們最近的詩歌,詩人一旦寫出,它就應該脫離詩人的控制范圍而成為詩歌史研究的對象了。
注釋:
① 陳陟云近年已在《詩刊》、《詩歌報》、《十月》、《上海文學》等雜志上發(fā)表了《前世今生》的前六組詩。
② 田禾的“新鄉(xiāng)土詩”,指的是他以故鄉(xiāng)大冶為中心、同時向湖北其它地方延伸的鄉(xiāng)土題材的詩歌。這些作品與80年代的新鄉(xiāng)土詩不同,“故鄉(xiāng)”不是作品的中心,而是作品的背景,或者說是處在都市的作者懷舊的對象。
③ 雷平陽以故鄉(xiāng)云南為題材寫作了大量作品,這部《云南記》可為代表。該詩集2009年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獲得普遍好評。
④ 參見雷平陽《云南記》,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⑤ 向衛(wèi)國:《生命的幻像書寫——簡析陳陟云長詩〈前世今生〉前五章》,《詩歌報》2010年第5期。
⑥ 程光煒:《詩歌研究的“歷史感”》,《文學史的興起》,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頁。
作者簡介:謝中山,男,1966年生,文學博士,遼寧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遼寧沈陽,110036。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