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借用“影響的焦慮”這一詩學(xué)理論，分析王安石在前代詩人的巨大成就影響下所產(chǎn)生的焦慮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也是所有宋代詩人面對的時代焦慮。王安石化用前人成句而自出新意，以求超越前人，克服焦慮心理。而這一策略往往在傳播過程中被認(rèn)定為抄襲剽竊，歪曲了詩人的原意。

關(guān)鍵詞:王安石;影響的焦慮;剽竊;傳播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9-0094-04

一、焦慮心態(tài)與應(yīng)對方式

王安石好化用前人詩句為己作，招致了后代研究者的嚴(yán)厲指責(zé)。錢鐘書先生指出王安石“每逢他人佳句，必巧奪豪取，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本為偶得拈來之渾成，遂著斧鑿拆補之痕跡”①。王水照先生則以王安石為例，批評宋人“偷字”、“偷句式”、“偷意境”的創(chuàng)作手法②。事實上，化用前人成句這一創(chuàng)作方法在宋代詩人手中得到廣泛的應(yīng)用，甚至被總結(jié)為“點鐵成金”、“脫胎換骨”等詩學(xué)理論。王安石慣于化用前人成句的作法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剽竊、抄襲的行為，而必須從以王安石為代表的宋代詩人在詩史中的地位和創(chuàng)作心理上來分析其中意義。清人沈德潛說:“詩至有唐，菁華極盛，體制大備?！?《唐詩別裁集·凡例》) 在唐詩空前的全面繁榮之后，如何與唐詩相抗，以求不相蹈襲、自成面目，是擺在每個意圖有所成就的宋代詩人面前的難題。唐人在語言、構(gòu)思、意境諸方面的巨大成就反而成為宋人的局限和負(fù)擔(dān)，后世的詩人并未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看得更遠(yuǎn)，而是被巨人的陰影所籠罩，因承受李、杜等唐代大詩人的巨大影響而感到無從措手?！蛾愝o之詩話》引王安石語云:“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可見王安石在明確意識到唐人的成就后，因自己的作品將會與前人進行比較而產(chǎn)生出莫名的焦慮感。宋人陳善亦稱:“世間所有好句，古人皆已道之?！雹?既然古人占盡風(fēng)流，宋人又如何在其后繼續(xù)寫詩?這種焦慮感并非為王安石所獨有，而是宋代詩人共同體驗的時代焦慮。

關(guān)于詩人的焦慮心理，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一書中給出了解釋。此書的中文譯者徐文博先生總結(jié)其理論為:“布魯姆對詩的傳統(tǒng)和詩論的傳統(tǒng)持否定態(tài)度。他認(rèn)為當(dāng)代詩人就像一個具有俄狄浦斯戀母情結(jié)的兒子，面對著‘詩的傳統(tǒng)’這一父親形象。兩者是絕對的對立，后者企圖壓抑和毀滅前者，而前者則試圖用各種有意識和無意識的‘誤讀’方式——即各種‘修正比’——來貶低前人和否定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從而達到樹立自己的詩人形象的目的?！雹?杜甫是中國詩史上的集大成者。在他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超越他的詩人，后來者只能在集大成者未就全功處下工夫。當(dāng)詩史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影響巨大的偉大詩人之后，影響的焦慮就日趨嚴(yán)重，布魯姆所立論的對象主要針對詩人中的強者，“所謂詩人中的強者，就是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向威名顯赫的前代巨擘進行至死不休的挑戰(zhàn)的詩壇主將們”⑤。宋代詩人不甘于立身于前人的陰影下，他們既善于全面吸收唐詩的經(jīng)驗，又有強烈求新尚變的意識，故能成一代之絕唱。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獨樹一幟，為構(gòu)建宋詩特征做出極大貢獻的詩人都足以堪稱宋代詩人中的強者。正是有了這些詩人的努力，唐音宋調(diào)方得以并稱于世。在強者詩人心底，為了避免被前人所壓倒，更要通過創(chuàng)作實績來抗拒前人的影響、證明自己的價值，這種焦慮感反而會成為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

化用前人詩句正是后代詩人挑戰(zhàn)前輩，克服自身焦慮心理的一種方式。錢鐘書先生談到:“前代詩歌的造詣不但是傳給后人的產(chǎn)業(yè)，而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向后人挑釁，挑他們來比賽，試試他們能不能后來居上、打破記錄，或者異曲同工、別開生面。假如后人沒出息，接受不了這種挑釁，那末這筆遺產(chǎn)很容易貽禍子孫，養(yǎng)成了貪吃懶做的膏粱紈绔。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戳诉@個好榜樣，宋代詩人就學(xué)了乖，會在技巧和語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時，有了這個好榜樣，他們也偷起懶來，放縱了模仿和依賴的惰性。”⑥ 這一說法與“影響的焦慮”實有異曲同工之處。面對唐人的豐厚遺產(chǎn)，宋代詩人多從學(xué)古入手，卻不甘拾人牙慧，而是有意求新求變，打破常規(guī)常法，以達到不因襲前人、自成一家的目的。王安石喜好化用前人詩句，卻并非單純地抄襲剽竊，而是于熟句中生新意，借以表現(xiàn)自己獨有的經(jīng)驗和感受，已經(jīng)是“自出己意以為詩”。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化用前人成句，本身就是對前人的反抗與挑戰(zhàn)。當(dāng)后世讀者發(fā)現(xiàn)其中的淵源后，自然會比較兩者的優(yōu)劣好壞，是被前人壓倒，落下剽竊之名;還是能超越前人，使讀者忽略前人詩句的存在，考驗的是詩人的才華學(xué)識與創(chuàng)造能力。而明知有珠玉在前，仍然敢于在前人得意處與其一較長短，則更顯出詩人的膽力氣魄。錢鐘書先生批評王安石時也說:“公在朝爭法，在野爭墩，故翰墨間亦欲與古爭強梁，占盡新詞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襲，或翻案。生性好勝，一端流露。”⑦ “好勝”這一評語在批評之中已經(jīng)接觸到王安石的內(nèi)心世界，正體現(xiàn)出王安石不愿屈居人下，力圖與前人爭勝，直至超越先賢的競爭心態(tài)。

二、化用的技巧

王安石化用前人詩句而青出于藍(lán)，也多受人贊賞。清人薛雪《一瓢詩話》云:“王荊公好將前人詩點竄字句為己有，亦有競勝前人原作者。在荊公亦可，吾輩則不可也?！笨梢娫娙耸欠窕们叭嗽娋洳⒉皇侵攸c，而在于如何化用，以求超越前人。布魯姆指出:“一個詩人的姿態(tài)，他的語詞，他的想象力的同一性，他的整個存在——所有這一切卻必須為他所獨有，而且永遠(yuǎn)為他所獨有。否則，他就會死亡，作為詩人死亡，即使他已在詩的肉身中獲得了第二次誕生?！雹?后代詩人化用前人詩句時不僅不能字襲句模，還必須考慮到立意的獨創(chuàng)性，才能避免生搬硬套的生澀，從而表現(xiàn)出圓轉(zhuǎn)靈活的自如之態(tài)。

王安石的某些化用之作在詩意上沒有太大的改動，而著力于表達上的精益求精。王詩“浮煙暝綠草，泫露冷黃花”(《秋夜二首》其二)出于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西行》中的“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謝詩使用了白描的手法，而在王詩之中，將原為形容詞的“冷”作動詞用，來連接“泫露”與“黃花”，使“泫露”產(chǎn)生了原作所不具備的動態(tài)與張力，更為豐富了王詩的意蘊。可見詩人的構(gòu)思之巧，鍛煉之工，筆力之健。宋人吳幵《優(yōu)古堂詩話》云:“荊公詩云:‘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w本五代沈彬詩:‘地隈一水巡城轉(zhuǎn)，天約群山附郭來?！贝四送醢彩慕?jīng)典名句，為世人傳誦，其佳處更在原作之上。王詩《自舒州追送朱氏女弟憩獨山館宿木瘤僧舍明日度長安嶺至皖口》有云:“山木鳴四壁，疑身在波濤。”韓愈詩《陪杜侍御游湘西兩寺獨宿有題一首因獻楊長侍》:“夜風(fēng)一何喧，杉檜屢磨飐。猶疑在波濤，怵惕夢成魘?！倍硕际菍懽约簩Υ箫L(fēng)不止，松濤如海的感覺，王詩受韓詩的啟發(fā)顯而易見，但王詩語簡意工，卻是后來居上。

除去詩歌語言的表達外，王詩在詩意的表現(xiàn)上尤得含蓄不盡之妙。再以王安石的《北山》為例，詩云:“北山輸綠漲橫陂，直漸回塘滟滟時。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边@首詩寫出了王安石被罷相后，無所事事，終日尋芳攬勝以打發(fā)流年的情景，既刻畫了詩人蕭散曠達、從容不迫的神態(tài)，又蘊涵了一種百無聊賴、空虛難耐的寂寞閑愁。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云:“前輩讀詩與作詩既多，則遣詞措意，皆相緣以起，有不自知其然者。荊公晚年《閑居》詩云:‘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蓋本于王摩詰‘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而其辭意益工也?！贝嗽姵踝x只見舒閑容與之態(tài)，而細(xì)細(xì)考索，詩人化用前人成句而無跡可尋，對仗工切，用意深刻。但全詩意境渾成自然，不見絲毫牽強比附之處。這里已看不出詩人有意襲用前人的痕跡，而是詩人的學(xué)問與性情融為一體的自然流露。

王安石化用前人詩句，并非原封不動地抄襲，而是有意與前輩產(chǎn)生明顯的分歧，不至于落入窠臼之中。這種分歧表現(xiàn)為詩人從不同角度來認(rèn)識對象的理、事、情，獲得有別于前人的體驗與感悟。宋人吳可《藏海詩話》云:“白樂天詩云:‘紫藤花下怯黃昏?！G公作《苑中》絕句，其卒章云‘海棠花下怯黃昏’，乃是用樂天語，而易‘紫藤’為‘海棠’，便覺風(fēng)韻超然?！蓖踉娪性?“山木悲鳴水怒流，百蟲專夜思高秋。”(《寄育王大覺禪師》)李壁注曰:“ 退之詩‘夜深靜臥百蟲絕’，此言‘百蟲專夜’。皆佳?！雹?王安石反用韓愈詩意，以“專夜”寫出秋夜百蟲驚鳴不止、一夜不息的情景，更見新奇之態(tài)。王詩有云:“水明魚中餌，沙暖鷺忘眠?！?《舟夜即事》)李壁注引杜甫《絕句》“沙暖睡鴛鴦”，并且還說:“均為沙暖，一稱睡，一稱忘眠?！?王詩與杜詩于同中得異，一寫動態(tài)，一寫靜意，均得詩家妙詣。王詩《葛溪驛》:“鳴蟬更亂行人耳，正抱疏桐葉半黃?！倍旁妱t有“抱葉寒蟬靜”之語。二詩都提到了蟬。杜詩寫蟬聲不起，意在增添寒秋凄涼之意。而王詩寫蟬聲擾人清夢，在描寫秋意之余，更生出一種惘然之情，使人于逆旅中更為傷懷。二詩于同中見異，于異中得同，均稱佳作。王安石《促織》云:“金屏翠幔與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只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絇絲?” 此詩近似唐人張俞的《蠶婦》:“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非是養(yǎng)蠶人?！睆闹黝}和表現(xiàn)手法上看，二詩都是從絲綢這一奢侈品入手，以對比手法寫貧富懸殊。但張詩寫蠶婦有悲哀而無憤怒。而在王詩中，“金屏翠?！迸c“一絇絲”形成直接而鮮明的對照，將對富家的憤慨、對貧家的同情寫得鋒芒畢露。在對比之中還加上蟋蟀(即促織)作為媒介，嗔怪它無端“促機杼”，實際卻把矛頭指向了壓榨窮苦人民的豪門貴族，這就更使讀者感到深刻痛切卻又覺得含蓄不盡，更在張詩之上。

反用是點化前人詩意的重要手段，最能體現(xiàn)出詩人有意取法前人，卻能從中自出新意，與前人爭勝的心理。王安石好作翻案文章，在其詩中也有體現(xiàn)。如《明妃曲二首》其一中的“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可謂見識超卓，議論精奇，道前人所未道。而以“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來收尾。這既是對王昭君的勸慰憐惜之言，也是詩人的有感而發(fā)，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若將王安石《烏江亭》詩與杜牧《題烏江亭》詩對比，王詩曰:“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倍旁娫?“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眱晌辉娙藢椨鸪蓴〉檬Оl(fā)表了不同的議論，王安石否定了杜牧以為項羽能卷土重來的結(jié)論，而是以政治家的視角指出項羽窮兵黷武，導(dǎo)致生靈涂炭、江東疲敝，事實上已無回天之力。可見王安石作詩構(gòu)思不落前人巢臼，用意上翻新出奇為勝。南朝王籍的《入若耶溪》詩中有名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是感受山林中動靜相生、噪幽相合的妙語。王安石則云:“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啼山更幽?！?《鐘山即事》) 王安石反用王籍詩意，其意趣與感受都頗有不同。宋人曾季貍評王詩說:“卻覺無味，蓋鳥鳴即山不幽，鳥不鳴即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此所以不如南朝之詩為工也?！?《艇齋詩話》)其實王詩描寫的空靈寂靜的物境，也是出自生活體驗。王安石因罷相歸隱，因而向往遠(yuǎn)離世俗、至靜無聲的生活，以求得虛靜淡泊、平和自然的心靈狀態(tài)。王安石曾以“鳥鳴山更幽”對“風(fēng)定花猶落”，集句成妙，可見王安石同樣了解王籍原作的妙境。有意反用前人詩意，更顯示出詩人不愿蹈襲前人巢臼，而獨具一格的藝術(shù)追求。

三、詩歌傳播中引起的誤解

詩的好壞原不在于前人是否曾經(jīng)寫過，而是在于詩人能否別開生面，推陳出新，自成一格。若能達到如此境界，即使不是無意的偶同，而是有意的襲用，又有什么值得批評的呢?即使是李杜之詩，也不乏與前人之作酷肖者，王安石只是將這一手法明確、廣泛地應(yīng)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而王安石招致如此嚴(yán)厲批評的原因，也要從其詩歌傳播的角度予以了解。

王安石早年就曾受到剽竊他人作品的批評，卻純屬誤會，《苕溪漁隱叢話》中大量輯錄此類事件。據(jù)《西清詩話》記載，王安石嘗應(yīng)制和詩，得“披香殿”字，尚未有對。鄭獬在旁提示:“宜對‘太液池’?！?王安石遂成詩?！耙钊眨枷率魍跎崛烁`柳耆卿詞‘太液波翻，披香簾卷’之語，介甫頗銜之”。王安石又喜好題寫前人名句，往往被人誤認(rèn)為出自王安石的手筆。如洪駒父《詩話》云:“王荊公書一絕句于壁間云:‘竹里編茅倚石根，竹莖疏處見前村，閑眠盡日無人到，自有清風(fēng)為掃門。’蓋詩僧顯忠詩也?！薄哆q齋閑覽》云:“唐人詩:‘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不記作者名氏。鄧元孚曾見介甫親書此兩句于所持扇上，或以為介甫自作，非也?！蓖踔狈健对娫挕吩?“李希聲言荊公罷政事時，居于州東劉相宅，于書院小廳題‘當(dāng)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數(shù)十處?！避嫦獫O隱曰:“此乃薛能詩:‘山屐經(jīng)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春。當(dāng)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唐百家詩選》中有之，或云荊公詩，非也?！鳖}壁(包括題扇、題畫、題屏等等)是詩歌傳播的一種重要手段，又是一種隨意性極強的行為。詩人或因欣賞前人詩句，或借前人詩句抒發(fā)一己感慨，往往一時興起，斷章見志，取節(jié)留題，并不寫明題壁緣由和出處，因而常常引起后人誤解。

詩人作品得以傳世，主要仰賴書冊傳播。詩文別集的編訂刊印影響著詩人的歷史地位，詩集或流傳不廣，或編訂不精，或殘缺不全，都會影響后人對詩人創(chuàng)作原貌的正確理解。王安石的詩集在傳播過程中夾雜了大量他人作品，引發(fā)了后人許多批評。詩人方惟深曾將詩集獻于王安石，深得王安石贊賞，其詩亦誤入王詩集中。如《謁荊公不遇》，《中吳紀(jì)聞》云:“此詩荊公親書方冊間，因誤載《臨川集》?！?又如《舟下建溪》，《莆陽文獻》云:“此詩荊公愛之，嘗書座右，后人誤入荊公集中。”王直方《詩話》云:“荊公集中有《落星寺詩》，其末云:‘勝概惟詩可收拾，不才羞作等閑來。’落星寺在彭蠡湖中，劉咸臨嘗親見寺僧，言幼時目睹閩中章傳道作此詩，其前六句皆同，其末云:‘勝概詩人盡收拾，可憐蘇石不曾來?！K、石謂子美、曼卿也。后人愛其詩者，改末句作荊公詩傳之，遂使一篇之意不完，其體與荊公所作詩亦不類?！蓖醢彩脑娂?jīng)后人不斷編訂補校，在宋代有閩本、浙本、詹大和重刻本、王氏曾孫王玨刊本傳世，但仍存在大量的誤收現(xiàn)象。王安石的詩文集還曾在紹興八年由官方編纂，由宰相薛昂主持。官刻本應(yīng)當(dāng)是雕鏤精美、?？痹敶_之作，卻遭兵禍而失傳，南宋時民間流傳的已非善本。宋人魏了翁《臨川詩注序》云:“國朝列局修書，至崇觀政宣而后尤為詳備?！枷轮?，鮮得列焉，時惟臨川王公遺文，獲與編定。薛肇明諸人實董其事。……然肇明諸人所編，卒以靖康多難，散落不存，今世俗傳抄，已非當(dāng)時善本，故其后先舛差，簡帙間脫，亦有他人之文淆亂其間，雖然，未足多辨者?！闭`入王氏別集的他人之作在當(dāng)時不足多辨，卻使后人莫衷一是。選本、注本也是書冊傳播的一個方面，宋代李壁的《王荊文公詩箋注》亦是后人了解王安石的重要途徑。此書注釋詳備，?？本珜彛\有功于后學(xué)。但李壁用力極深，不免有過猶不及之處。宋人劉辰翁曾評點此書，并刪去部分注釋。劉辰翁之子劉將孫作《王荊公詩序》云:“李箋比注家異者，間及詩意。不能盡脫窠臼者，尚襲常眩博，每句字附會。膚引常言常語，亦跋涉經(jīng)史?！崩畋诘淖⑽拇罅恳们叭嗽娢?，旁搜博取，抉隱發(fā)藏，以證明王詩字字句句皆有來處。這一作法混淆了無意暗合與有心化用的區(qū)別，越發(fā)坐實了對王安石抄襲前人的批評，使其陷入尷尬境地。

宋詩的詩史地位是在與唐詩的比較與對抗中形成的，面對唐詩的影響，宋代詩人的心理焦慮既是備受壓抑的根源，又是其力求進步的動力。王安石點化前人成句的行為，不能簡單地斷定為抄襲剽竊。將之放在唐宋詩史變革的大背景中，可以看出詩人不甘屈居人下，力圖實現(xiàn)對前人的沿襲與超越。王安石對前人成句的修正，是博學(xué)之士的性情流露，自出新意，自成高格，往往能后來居上。后人對王安石的嚴(yán)厲批評，并不妥當(dāng)。而造成誤解的原因，并不完全在點化前人成句這一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上，詩歌傳播過程中的異變與扭曲，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注釋:

①⑦ 錢鐘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697、700頁。

② 參見王水照《王水照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6-98頁。

③ 陳善:《捫虱新話》，《儒學(xué)警悟》，龍門書店1967年版，第189頁。

④⑤⑧ 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1、3、73頁。

⑥ 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頁。

⑨ 李壁:《王荊文公詩箋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69頁。

作者簡介:葉寬，男，1982年生，湖北武漢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湖北武漢，430072。

(責(zé)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