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入冥”題材的小說發(fā)展成熟,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此題材的作品包括“泰山巡游”、“地獄巡游”以及其它形式的“冥界游歷”,反映了唐代豐富的冥界觀念。關注此類作品既有助于深入研習唐代小說,亦有益于探究唐代的宗教與文化現象。唐代“入冥”小說在不同階段具有相異的特征,基本上與當時的宗教理念和小說發(fā)展趨勢相合,折射了文化觀念與宗教理念的演變與遞變。
關鍵詞:入冥;唐小說;冥界觀念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11-0084-04
唐代“入冥”題材之書寫延續(xù)魏晉傳統(tǒng),逐漸發(fā)展完善。作品所反映的冥界觀念日漸成熟,已形成一種滲入社會生活中的冥界體系;題材、文學藝術、思想等皆達到一定水準,形成一種固定的書寫模式而廣泛滲入文人作品、宗教典籍中。
敘寫冥界的文學作品出現較早,其發(fā)展軌跡大體與中國冥界觀念的演變進程相契。漢魏兩晉間關涉冥界的敘事作品延續(xù)著“泰山治鬼”理念,故常出現治鬼場景及泰山府君之說。
南北朝之際,隨著佛教地獄觀念的擴張,地獄審罪題材的小說開始興起,其所受佛教影響痕跡明顯,“地獄巡游”小說日趨流行。書寫“巡游地獄”作品的特征主要體現為三點:第一,小說家將佛經中的地獄審罪情節(jié)挪移到小說之中,使其成為一種敘事模式而延續(xù)下去。第二,巡游地獄者的身份不同,則會有不同的待遇。此類小說出現了明顯的崇佛傾向,僧侶在地獄中的待遇超逾凡人。第三,地獄的主宰是閻羅王。此時期的小說中冥界主宰的身份開始發(fā)生變化,閻羅王形象逐漸替代泰山府君而滲入小說中,扮演著懲治罪人的角色。小說形成了以閻羅王為中心的冥府體系,并出現對罪人亡魂加以量刑懲處的情節(jié)模式。
唐前“地獄巡游”小說沿襲佛教理念較為明顯。故事中人物多為僧侶身份,蘊含佛教因果報應、業(yè)罪懲治等理念。其敘事語言簡練平實,尚未達致文學化的層面。盡管個別作品敘事委曲,描寫生動,但在作品數量、人物刻畫、故事情節(jié)等方面尚需發(fā)展完善。
一、初盛唐“入冥”作品與宣教宗旨之余緒
唐人振六朝余緒,復興游歷冥界小說之潮。初唐之際,此類作品主要收錄于蕭瑀《金剛般若經靈驗記》(下稱《靈驗記》)、唐臨《冥報記》、郎余令《冥報拾遺》三部作品集中。這些小說佛教痕跡明顯,大多為作者宣揚釋家理論的作品,較多襲用佛教術語與理念。
《靈驗記》為蕭瑀于貞觀年間所創(chuàng),多記隋唐間佛教靈驗之事。據盧求《報應記》“(蕭瑀)著《般若經靈驗》一十八條”,今可確考者存15條(此書亡佚已久,今可據孟獻忠《金剛般若經集驗記》輯佚部分篇章)。其中涉及冥界的作品有“趙文昌”、“趙文若”、“僧法藏”、“魏旻”、“李思一”、“袁志通”、“王陀”、“ 慕容文策”八條,幾近是書一半篇目?!鹅`驗記》為唐人游歷冥界小說創(chuàng)作之開端,所記的故事模式大致相類,故事主人公皆因能讀誦《金剛經》而自地獄重返人間。其所敘故事難脫佛教痕跡,各篇語言亦大多相襲,稍顯粗糙,文字未臻于盡善。它所錄的敘事作品被后人抄錄或改寫,如“趙文昌”、“趙文若”、“僧法藏”、“魏旻”、“李思一”等故事皆得廣泛流傳。
《冥報記》與《冥報拾遺》為唐初重要傳奇集,錄有一定數量的游歷冥界小說。故事較《靈驗記》稍顯成熟,文字也稍趨文雅,反映了初唐士庶的冥界思想狀況。
唐臨《冥報記》多記隋末唐初冥報靈異之事,佛教色彩較為濃郁。比較成型的游冥小說有:“北齊仕人梁”、“周武帝”、“大業(yè)客僧”、“釋慧如”、“孫寶”、“謝弘敞妻”、“李山龍”、“張公瑾”、“孔恪”、“柳智感”、“頓丘李氏”、“兗州人”、“張法義”、“朱氏”、“楊師操”、“王璹”、“鄭師辯”、“傅奕?!雹俅送猓绊跞噬`”、“孫回璞”、“戴胄”、“元大寶”、“姜略”、“冀州小兒”、“殷安仁”、“洛陽人”、“韋慶植”、“康抱”、“李壽”諸則亦涉及了冥界信息,宣揚了冥界的存在。此類作品幾占《冥報記》作品半數。《冥報記》描述的死后世界是經過文人加工過的冥界形態(tài),作者以人間官府的形式闡釋冥界,故在冥界中常出現“官曹”等詞語。其筆下以官府為中心的冥府一直為后代游冥小說所沿襲,它接近于民間信仰中的冥界觀,是初唐士人根據自己的理解所虛構的冥界形式,這對簡單襲用佛教地獄而言算是一大進步。
《冥報記》有很多獨創(chuàng)之處,體現了文人的巧妙運筆?!皩O寶”一條虛構了“樂堂”的概念,“如好宮殿,有大堂閣。眾人男女,受樂其中”②,非常接近“樂土”的概念。出于作家的藝術想象,原本冰冷的地府有了一塊其樂融融之地。這種“地府樂堂”的塑造,在其它書籍中較為少見,顯示了唐臨對入冥小說的創(chuàng)造?!绊跞噬`”條所記的“臨胡國”,是唐臨在現實基礎上所虛構出的鬼魂居住區(qū)域,體現了對死后世界的理解和設想?!囤笥洝冯m然沿襲了佛教的地獄觀念,但并非簡單地照搬挪移,它融合了泰山、地獄、冥府等理念,并增添了很多想象的成分,故而所描寫的冥界體系比較圓熟,凸顯了梵、華文化較好的交融。
郎余令《冥報拾遺》襲仿《冥報記》的體例,所記故事也多為佛教靈驗異事。其中入冥故事有“方山開”、“李知禮”、“劉摩兒”、“任義方”、“咸陽婦人梁氏”、“齊士望”、“裴則男”、“盧元禮”、“李思一”③、“沈嘉會”、“夏侯均”、“王懷智”、“倪氏妻皇甫氏”、“陽武婦女朱”14條;另有“任五娘”條亦涉及冥間之事?!囤笫斑z》創(chuàng)作的游冥故事相較《冥報記》略顯簡單,大多只存故事梗概,僅有“李知禮”、“方山開”敘事稍為詳細?!囤笫斑z》所記的冥界基本源于佛教地獄的理念,是具有懲戒罪人的色彩的地府,其自創(chuàng)較少而襲仿佛教色彩稍濃?!囤笫斑z》懲惡揚善的宗旨更趨明顯,極度渲染地獄陰森與罪人果報。如《冥報拾遺》中的拔舌、猛火、鑊湯、刀山、劍樹皆襲仿了佛經中治罪場景,體現了地獄理念融入于民間冥界信仰之中。
初唐之際,張鷟《朝野僉載》載有數則入冥紀聞,如“韓朝宗”、“劉知元”、“陸彥”、“唐太宗”等。是書所記較為簡略,入冥過程與冥間見聞僅只言半語,所描述的冥界尚不明確。但其所述“生人判冥”故事模式及“唐太宗入冥”故事對后世影響較大。
盛唐志怪小說集數量有限,開元間僅有孟獻忠《金剛般若經集驗記》④(下稱《集驗記》)創(chuàng)作了一些游冥小說?!都炗洝肪哂兄匾奈墨I價值,保存了大量唐代小說軼文。其文極少增飾文字,敘事較為平實?!都炗洝匪浌适陆宰⒚鱽碓矗D引自《靈驗記》、《冥報記》、《冥報拾遺》等書的入冥故事之外,尚有六篇入冥故事可能是作者自創(chuàng),即:“中宗時京師人”、“姚待”、“僧清虛”、“于昶”、“竇德玄”、“李丘一”。這些作品模式大致相類,主人公皆因奉誦《金剛經》而重返陽間。其中的“僧清虛”一篇較為出色,凡五千余字,主旨在于宣揚佛教地獄思想,又兼涉佛家濟度思想。這種顯明的佛教色彩是《集驗記》的重要特征,不僅是游歷冥界的故事充斥著佛教信息,其余故事也是宣揚《金剛經》靈異之事,具有明顯的宗教色彩。
二、中唐“入冥”小說的文學化
玄宗朝后的“入冥”小說趨于文學化。牛肅《紀聞》所記故事比較出色,有“王儦”、“屈突仲任”、“李虛”、“宣州司戶”、“李思元”、“僧齊之”、“楊慎矜”、“洪昉禪師”、“韓光祚”、“唐相王”、“李強名妻”、“荊州女子”、“劉子貢”等13篇。牛肅所創(chuàng)故事與唐臨、郎余令等人有云泥之別,大抵多用傳奇筆法,注重文采,文學意識較強。故《紀聞》中的游冥故事可讀性極高,已非純粹的宣驗冥報之作。牛肅所作“入冥”小說雖然還采用佛教理念,但作者往往把佛教理念較好地化入小說中,使其水乳交融。如《洪昉禪師》一篇長達兩千余言,所繪冥界情形極其特殊,故事曲折生動,人物形象豐滿成熟,絕非唐、郎二人所及。
中唐小說集從數量上看并不算多,重要的志怪傳奇小說集有張薦《靈怪集》、戴孚《廣異記》、陳劭《通幽記》、柳宗元《龍城錄》、薛用弱《集異記》等五種。這些作品皆涉及了唐人冥界觀,又以《廣異記》、《通幽記》、《集異記》所記較為典型。這一時期,作者更有意創(chuàng)作游冥小說,其作品體現出較明顯的文學化特征,多對入冥故事做了文學化的補充與完善。
《廣異記》所記有關冥界的小說數量尤為出眾,其中的入冥故事計有39則,這在唐人小說集中數量居多?!稄V異記》描述的冥界形態(tài)已較成熟,反映了唐代冥界思想已趨普及化、成熟化。這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戴孚刻意增強了游冥故事的虛構性,完善了故事結構,體現了游冥故事文人化的進程?!稄V異記》中的入冥小說經過作者精心的設置,行文運筆甚為巧妙。盡管所記故事較為簡略,但入冥過程仍不失完整性。如“呂諲”所記的夢入方式、被征入冥的緣由皆值得注意,成為此后入冥故事常用的范式。《廣異記》不乏虛構之筆,其描寫多重夸飾,文學可讀性勝于前人的同類著作?!绊f璜”故事中死者與家人賦詩寄意,情意感人,詩云:“修短各有分,浮華亦非真。斷腸泉壤下,幽憂難具陳。凄凄白楊風,日暮堪愁人”⑤,凄感傷人,饒有余情。
第二,《廣異記》描繪的冥界是一個豐富多彩的死后世界。作者描寫冥界多有獨特之筆,如鉗耳含光所見冥界就在居家不遠處,“便爾北望,見一大城”、“城中屋宇壯麗,與人間不殊”,是以人間城池的特征詮釋冥界?!稄V異記》充分發(fā)揮了想象力,以凡人的認知來解析閻羅王,使得閻羅王形象得以豐富,不再是蒼白的神譜人物。閻羅王還被創(chuàng)造出家屬,如韋璜曾見“閻羅王兼親屬”?!稄V異記》將人世特征納入到了冥界中,冥府鬼使索取賄賂、冥官徇私放人等現象在作品中極為多見。
第三,《廣異記》并不簡單沿襲前代的故事模式,往往結合時代特征重新創(chuàng)作入冥故事?!稄V異記》精心選擇故事素材,有意對前代入冥小說情節(jié)加以借用,將舊素材融入新作,煥發(fā)新意。如《廣異記》“河南府史”條顯然受到《靈驗記》“趙文昌”⑥所記白起受罪情節(jié)的影響,但作者將固有的白起受罪情節(jié)重新整理,移花接木于新故事中,勝于“趙文昌”故事所記。經戴孚改寫的白起受罪情節(jié)頗有新意,勸誡功能亦得增強,這種變化皆與作者有意創(chuàng)作游冥小說的目的有關。此外,《廣異記》中地獄懲戒的對象由古人開始轉為今人,尤其是現實中犯有罪惡的達官貴人,如安祿山、楊再思等人物皆被置入冥界審判中;主人公在冥間所見人物也多為親友故知,如盧弁夢拘地府親見伯母受罪、鉗耳含光見其亡妻于地府受苦、崔明達于地府見其祖父。
值得注意的是,《廣異記》中冥界主宰者身份亦有較大變化。是書所載的冥界空間,并非唯有閻羅王,地藏菩薩、華山府君、泰山府君,皆能操縱亡魂,管轄鬼魂,這種現象的出現具有明確的時代特征,反映了中唐時期地藏信仰、華山信仰之興起。
《通幽記》所記游冥故事雖僅有“韋諷女奴”、“皇甫恂”、“王掄”三篇,但描寫出色,屬上乘之作。這些故事系作者用心之作,敘事曲折生動,篇幅較長。如《通幽記》與《廣異記》皆有“皇甫恂”因食肉而入冥之事,然兩者相差不啻千里。戴孚所記極為簡略,僅言主人公因飲酒食肉被拘入冥之梗概;而《通幽記》之文巧妙運筆,極盡渲染之能,故事曲折多變,情節(jié)飽滿,洵非《廣異記》所及。
總的來看,中唐作家有意創(chuàng)作入冥小說,逐漸擺脫《冥報記》、《冥報拾遺》等著作純粹宣教的特征,體現出文學化的傾向,有意從志怪向傳奇體轉化。這一時期的入冥小說在前人基礎上有所發(fā)展,漸趨完善。他們所描述的冥界絕非簡單的地獄形象,而是一個比較成熟和豐富的冥界體系。
三、“入冥”作品的低潮與命定論的興盛
唐文宗太和中至唐僖宗乾符末是唐傳奇集的興盛期,數量頗夥。這一時期的入冥小說主要收錄于牛僧孺《玄怪錄》、薛魚思《河東記》、李復言《續(xù)玄怪錄》、皇甫氏《原化記》、段成式《酉陽雜俎》、張讀《宣室志》、盧求《報應記》等小說集。這些作品集質量參差不齊,所記入冥故事亦水平不一?!缎咒洝贰ⅰ独m(xù)玄怪錄》、《河東記》等作品質量相對較高,其中的入冥故事頗顯唐人風采,彰顯唐傳奇有意為文的傳統(tǒng)。而《酉陽雜俎》、《宣室志》、《報應記》所作入冥小說延續(xù)志怪余習,旨在宣揚果報輪回之說,文學藝術成就有限。
牛僧孺《玄怪錄》摭奇拾遺,所敘故事皆經作者藝術加工,故文學化色彩較濃。如“董慎”條記兗州佐史董慎被魂拘泰山,其過程饒有趣味:
(冥使)自持大布囊,內(董)慎于中,
負之趨兗州郭,致囊于路左,汲水為泥,封
慎兩目,慎目既無所睹,都不知經過遠近,
忽聞大唱曰:“范慎追董慎到。”使者曰:
“諾?!壁吶?。府君曰:“所追錄事,今復何
在?”使者曰:“冥司幽秘,恐或漏泄,向
請左曹匿影布囊盛之?!备笮υ唬骸笆?/p>
一范慎追董慎,取左曹囊盛右曹錄事,可謂
能防慎矣?!北懔顚懗觯袢ツ磕?,便賜青縑
衫、魚須笏、豹皮靴。⑦
作者頗具想象力,筆下的入冥經過富有新意,布囊裝人、雙眼涂泥皆令人耳目一新,而對主人公、冥間人物形象的描寫亦有令人稱道之處?!澳侠y”、“崔環(huán)”、“吳全素”、“馬仆射總”、“盧頊表姨”、“崔紹”(《說郛》引作《河東記》)等故事也有特異之處。而《玄怪錄》中的“古元之”一篇更為特殊,古元之死后魂隨遠祖所赴的“和神國”,實際上是死后世界的“異種”,并非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仙境”。
《河東記》、《續(xù)玄怪錄》踵繼《玄怪錄》,所撰入冥小說頗類牛著,皆重筆渲染、鋪陳敘事,文學價值較高?!逗訓|記》“盧從事”、“李敏求”、“許琛”三篇游冥小說,用心為文,長于文辭。如“李敏求”文辭雅致,文學色彩更為濃厚,絕非同時期《報應記》、《酉陽雜俎》可及?!逗訓|記》游冥故事創(chuàng)作極盡幻想,文學虛構亦為出色。許琛暴卒后,竟被黃衫使者帶至“鴉鳴國”,這樣的設想在前人小說中較為少見,體現了《河東記》的獨創(chuàng)之筆。
段成式《酉陽雜俎》記有十余篇入冥故事,有“李簡”、“孫咸”、“僧智燈”、“趙裴”、“陳昭”、“僧法正”、“王翰”、“高涉”、“鄧儼”、“王惲”、“僧義本”、“潺陵王氏”等;另有“筑糠三尺”一篇記敘海外鬼島,豐富了唐人的鬼域世界。這些故事基本上收入段成式《金剛經鳩異》,故其敘事模式大致相侔,皆有奉誦《金剛經》而重還人世的情節(jié)。
《酉陽雜俎》敘寫的冥界基本是以閻羅王主宰的冥府,這種現象也是晚唐小說集常見的狀況,反映了閻羅王信仰逐漸占據了冥界的主要位置。段成式《金剛經鳩異》序云:“摭拾遺逸,以備闋佛事”,故其所錄故事佛教色彩較重,頗多宣驗果報之例。如“孫咸”故事:
因引(孫)咸看地獄。及門,煙焰扇赫,
聲若風雷,懼不敢視。臨回,鑊湯跳沫,滴
落左股,痛入心髓。地藏乃令一吏送歸,不
許漏泄冥事。及回如夢,妻兒環(huán)泣已一日矣。
遂破家寫經,因請出家,夢中所滴處成瘡,
終身不差。⑧
故事基本是宣揚地獄之恐怖,以“彰明其事”,旨在警戒民眾從善。
盧求《報應記》所記入冥小說有“慕容文策”、“趙文若”、“崔義起妻”、“宋義倫”、“張政”、“李琚”、“李岡、”“魚萬盈”、“李質”、“王簡易”等。盧著所錄的故事多襲前人作品,如“慕容文策”、“趙文若”、“崔義起妻”皆有所本,僅縮略前人原文而成。其余著作大體上僅錄入冥梗概,主人公皆因《金剛經》而得還人間。是書所記的故事重在宣驗佛經的靈異,總體上文學藝術成就不高。
張讀《宣室志》錄有“婁師德”、“郄惠連”、“崔君”、“張詵”、“劉溉”、“董觀”、“許文度”、“劉憲”、“張汶”、“侯生”、“竹季貞”等游歷冥界的故事,這些小說大多記錄冥報征驗,文學性稍遜。其中稍顯出色者,如“郄惠連”講述郄惠連夢赴冥界,被上帝拜為司命主者而去冊立“閻波羅王”。這種設想顯示了張讀的巧妙用心,對后世凡人任冥題材的書寫具有一定的影響。
總的來看,晚唐前期入冥題材的小說存有兩種特征:一是文學化程度更有發(fā)展,作者對游歷冥界的情節(jié)做了很多文學化的完善;一是此類小說重返低落,又走上了宣驗佛教理念的舊路。
唐末傳奇志怪集數量較少,入冥小說數量也大幅減少,唯有個別篇章而已。五代十國時,王仁?!锻跏弦娐勪洝?、《玉堂閑話》、南唐劉崇遠《耳目記》、后蜀周珽《儆戒錄》、南唐徐鉉《稽神錄》等作品集皆錄有一定數量的入冥小說。這些入冥小說大多記事簡略,目的在記奇述怪,與唐人不可同日而語。這一時期的入冥小說在文學成就上雖無特殊之處,然其對冥界的書寫還是有值得注意的方面。此時的小說作者旨在獵奇,概非照搬已經滲入世俗信仰的冥界體系,故其所記頗多泰山冥府之例,還增加了很多冥府征拜凡人的情節(jié)。
晚唐五代的入冥小說有一個鮮明痕跡,即出現了很多書寫冥府掌管官祿運命的作品。盡管此前小說中已經出現描寫冥界操縱凡人命祿的作品,但其興盛卻是在晚唐。好言天命并非晚唐人所特有,但從唐代小說發(fā)展趨勢而言,晚唐人似乎更執(zhí)著于命定說,“宿命論之于晚唐,是一種主要的社會思潮。它的出現是唐人受社會變動規(guī)律擺布而苦于不自知為何如此的結果。晚唐人見過(或聽說過)太多的繁華歲月,亦嘗過太多的辛酸苦果,以往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誘發(fā)他們冥思苦索,思之不得只好歸之于冥冥中的命運。”⑨在晚唐小說中,作者有意塑造源自上天或神界的一種神秘的未知力量并讓它來控制眾生的命運。小說人物的福祿官運、壽算財運并不能由個人決定,而是受潛在力量的驅遣。這種創(chuàng)作思維已經滲進唐人的創(chuàng)作中,成為一種常見的書寫模式。正如李復言《續(xù)玄怪錄·定婚店》中月下老人所云“幽吏皆主人生之事”。反映在游冥小說中,則出現了大批描述冥府決定士子科考、官吏仕途等題材的小說?!肚岸ㄤ洝ぱι僖蟆分械内す賹χ魅斯裕骸叭旰竽攴匠擅跞萎敇O西得之,次歷畿赤簿尉,又一官極南。此外吾不得知?!?⑩《前定錄·陳彥博》、《嘉話錄·杜鵬舉》中的主人公在冥間看到科榜或仕祿的名錄。《河東記》“李敏求”如斯記載:
過大廳東,別入一院。院有四合屋,約
大六七間,窗戶盡啟,滿屋唯是大書架,置
黃白紙書簿,各題簽榜,行列不知紀極。其
吏止于一架,抽出一卷文,以手葉卻數十
紙,即反卷十余行,命敏求讀之。其文曰:
“李敏求至大和二年罷舉。其年五月,得錢
二百四十貫。”側注朱字:“其錢以伊宰賣
莊錢充。又至三年得官,食祿張平子。”讀
至此,吏復掩之。敏求懇請見其余,吏固不
許,即被引出。{11}
此外,《前定錄》“韋泛”、“柳及”、《逸史》“李敏求”、《嘉話錄》“宇文融”、《處士蕭時和作傳》、《宣室志》“婁師德”、《王氏見聞錄》“潞王”等作品都具有冥府決定凡人仕祿運途的描寫。
唐代不同階段的入冥小說具有較大差異,初唐沿襲痕跡較重,中唐自創(chuàng)特征明顯,而晚唐現實性更強。晚唐入冥小說不獨是單純的宗教懲罰類型,還摻進了控制命運的因素,將現實生活中人們所熱切關注的仕途、科考等問題融進入冥小說中。另外,晚唐小說所描寫的冥界特征也有所變化,它不再是前人所述寫的陰森恐怖的地獄,是帶有掌控百姓日常生活的神職色彩的冥府體系。這種文學現象反映了晚唐的世俗信仰,說明人們已經把地府理念融入民間信仰中,有意剔除了宗教的成分,而更多地體現出民間化、世俗化的特征。{12}
總而言之,唐代冥界敘事作品在篇幅上不再拘于單篇只傳,往往長篇鋪寫、詳細備敘,其作品還反復被轉載改寫;在形式上,有小說筆記、俗講變文、僧侶傳記等多種體裁,包含了敘事作品的多種形式;在故事情節(jié)上,曲折生動、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在藝術表現上,手法精純,漸臻圓熟,采用多種藝術表現手法。這些表現是與唐代小說的成熟化進程相契合的,同時也反映了唐人信仰世界中日漸成熟的冥界體系。
注釋:
① 本條《太平廣記》卷116引《地獄苦記》,據日本藏前田家本《冥報記》載有此條??蓞⒁娎钽懢础丁蹿笥洝档墓懦九c傳承》,《文獻》2000年第3期。
② “李思一”條流傳廣泛,主人公曾先后兩次入冥。第一次入冥詳見《靈驗記》,又據日本藏前田家本《冥報記》亦載此條;《冥報拾遺》所記“李思一”條為主人公第二次入冥。
③ 據孟獻忠《集驗記》“趙文昌”出蕭瑀《靈驗記》,《法苑珠林》卷79所載此故事源于《靈驗記》。
④ 唐臨:《冥報記》,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3頁。
⑤ 孟獻忠:《金剛般若經集驗記》卷上,《卍續(xù)藏》第 87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年版;趙小華:《論唐代家訓文化及其文學意義》,《貴州社會科學》2010年第7期。
⑥ 戴孚:《廣異記》,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05頁。
⑦ 牛僧孺:《玄怪錄》,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3頁。
⑧ 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68頁。
⑨ 霍然:《唐代美學思潮》,長春出版社1990年版,第304頁。
⑩{11} 李昉:《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094、1127頁。
{12} 惠紅軍:《俗文化觀照下的禪宗語言》,《貴州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
作者簡介:邵穎濤,男,1978年生,陜西藍田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博士后,北京,100732。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