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德誠禪師為唐代著名禪僧,宗風(fēng)峻烈,屢為世人稱道。但世人鮮知德誠生平,更不知他是唐詩人、詞人;其詩詞共39首,總曰《船子和尚撥棹歌》,是唐詞中彌足珍貴的資料,今有元刻本及明、清重刻本?!稉荑琛分兄T漁父詞常提及“釣魚”,實則暗含有“求道”和“求徒”兩意。德誠身后,《撥棹歌》屢被后人稱及,引起僧俗兩界的頌贊之風(fēng)。
關(guān)鍵詞:唐代;釋德誠;撥棹歌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11-0078-06
一、釋德誠生卒、籍貫考論
釋德誠,號船子和尚,因于吳江朱涇(今上海市金山)泛一小舟,垂綸舞棹,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者,故有是號。與道吾宗智禪師、云巖晟禪師均為藥山惟儼禪師法嗣。據(jù)記載德誠傳法于夾山善會禪師后,覆舟入水而逝?!蹲嫣眉肪?、《五燈會元》卷5、《景德傳燈錄》卷14雖都有其小傳,但有關(guān)其生平所記多語焉不詳;《佛光大辭典》“船子德誠”條曰:“(德誠)唐代禪僧,籍貫、生卒年均不詳?!币韵?lián)U史記載對其籍貫、生卒略作考訂。
德誠姓氏等今已無從考起,但籍貫并非如《佛光》所說之“不詳”?,F(xiàn)存較早的禪史《祖堂集》和《景德傳燈錄》只言及德誠?;顒佑趨墙鞗堋⑿阒萑A亭一帶,只字未及里籍,幸而有南宋僧人居簡(1164-1246)的記載里涉及到有關(guān)情況。釋居簡《西亭蘭若記》曰:“誠禪師號船子,蜀東武信人(今四川遂寧西北)。在藥山三十年,盡藥山之道?!雹龠@是目前所見最早關(guān)于德誠籍貫的記載。其后諸家多承是說。元代釋岸覺《釋氏稽古略》記曰:“華亭朱涇船子和尚,名德誠,遂寧府人,號船子和尚,蜀東武信人?!雹诿鞔蚣居选稒d李詩系》曰:“徳誠,蜀東武信人?!雹勖鞑軐W(xué)佺《蜀中廣記》卷83、清修《四川通志》卷38同之④。近人丁福保的《佛學(xué)大辭典》也承此說。據(jù)此可斷德誠和尚為四川遂寧武信人,曾駐錫成都凈眾寺,后至澧州謁見藥山惟儼禪師,成其法嗣。德誠雖為蜀人,但學(xué)法之時隨藥山在湖南二、三十余年,得法后又多活動于上海,朱涇一地更是其泛舟之常處,元釋坦編輯的《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⑤中明確記載朱涇的就有四處,一是題目就明確題為華亭朱涇。二是文中提到船子和尚離開師父后,“至嘉禾,上一小舟,常泛吳江、朱涇?!比俏闹刑岬酱雍蜕型T道吾禪師介紹夾山禪師“可往吳江朱涇,問船子和尚得否?!彼氖俏闹刑岬綂A山禪師“乃依教,直造朱涇”。
德誠的生卒雖無詳細記載,但活動年代可從其師門人物的卒年中推知:其師藥山卒于唐大和二年(828)或大和八年(834);其同門道吾卒于大和九年(835)九月,云巖卒于會昌元年(841)十月。推論的關(guān)鍵是德誠之師藥山惟儼的卒年,而其卒年有兩說,一說為太和八年(834),一說為太和二年(828);大和八年說見于《祖堂集》卷4《藥山和尚》:“師(藥山)太和八年甲寅歲十一月六日,……遂告寂。春秋八十四,僧夏六十五。”⑥同書卷5《道吾和尚》又載:“道吾和尚嗣藥山……師(道吾)太和九年乙亥(當(dāng)為卯)之歲九月十一日,有人問:‘伏審和尚四體違和,可殺疼痛,還減損也無?’師曰:‘者與么地不疼痛作什么?所以古人道:愿得今年償,不入惡道受?!瓎柎蟊姡骸缃袷鞘裁磿r?’對云:‘未時。’師曰:‘與么則打鐘?!蜱娙卤愀婕拧4呵锪?。”⑦同卷又載《華亭和尚》之事:“(德誠)師與云巖、道吾三人,并契藥山秘旨。藥山去世后,三人同議,持少多種糧、家具,擬隱于澧源深邃絕人煙處,避世養(yǎng)道過生?!瓘拇巳烁髯苑秩?。……道吾出世數(shù)年,并不見靈利者?!雹?根據(jù)記載:三人分化數(shù)年后,道吾方為德誠覓得“靈利者”;道吾圓寂于大九年九月,若其師惟儼禪師圓寂于大和八年,則道吾最多在分化一年有余即覓得“靈利者”夾山,顯然與“出世數(shù)年,并不見靈利者”不符。所以藥山惟儼卒于大和二年更為合理,⑨大和二年說見載于唐代唐伸《澧州藥山故惟儼大師碑銘并序》中,其成書年代在藥山圓寂后八年,更具可信性。
由以上分析可知藥山卒于大和二年(828),道吾指夾山見船子誠禪師于華亭之事,最晚在大和九年(道吾卒年),此時距藥山圓寂已有七年,符合“道吾出世數(shù)年,并不見靈利者”的記載。據(jù)《景德傳燈錄》卷14:“(夾山)因而大悟。師當(dāng)下棄舟而逝,莫知其終?!薄爱?dāng)下棄舟而逝”說明德誠在遇夾山后不久即入水,這一時間約在大和九年前后;《釋氏稽古略》卷3記曰“(夾)山回首,師豎起橈曰‘汝將謂別有耶?!烁仓廴胨拧熕盟幧?。丙辰開成元年(836)”。⑩此文最后一句“師嗣藥山丙辰開成元年”原無標(biāo)點,但絕非指德誠嗣法于藥山于此年,因為此時藥山早已作古,我認為“丙辰開成元年”句前應(yīng)是句號,與前句講的是兩件事,前言師承,后言卒年。統(tǒng)觀《釋氏稽古略》卷3所記人物,可以看出均是按其卒年先后排列的,卒于同一年號間的人物排列在一起,如藥山、德誠即同排在“文宗”下(藥山在前[卒于大和二年],德誠在后),按照《稽古略》依卒年先后的排列方式,德誠應(yīng)卒于文宗大和二年(藥山卒年)與開成五年(840年,文宗朝最后一年)之間,所以此處“丙辰開成元年”當(dāng)是指船子覆舟而逝之日。又據(jù)《祖堂集》卷5《華亭和尚》載“華亭處長,道吾居末”。道吾生年為德宗大歷四年(769),華亭長于道吾,茲定其生年約在大歷元年(766)前后。據(jù)以上推論,茲定德誠生于德宗大歷元年(766)年后,卒于唐文宗開成元年(836)。
二、《撥棹歌》流傳概況
船子德誠不僅禪法精深,而且富于詞句,《五燈會元》卷5《船子德誠禪師傳》中所載數(shù)首《撥棹歌》詞在禪門及文士中廣為流傳,元釋坦所輯《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中載有德誠回答洪禪師的偈語曰:“一亙晴空絕點云,十分清澹廓如秋?!薄八煸掳捉尉?,堪笑游魚長自迷?!眥11}可謂詩情禪韻俱佳,足見其才情。釋居簡稱其“西亭三詠,照耀天地,雖乳兒灶婦能歌之?!眥12}德誠禪師所作詩詞39首總曰《撥棹歌》,是唐詞中彌足珍貴的資料。
《船子和尚撥棹歌》今存39首,原為北宋呂益柔“得其父遺編中”,刻于楓涇寺。呂益柔謂其“屬詞寄意,脫然迥出塵網(wǎng)之外,篇篇可觀”?!洞雍蜕袚荑琛反嬗谠瘫尽稒C緣集》之上卷,此部分不再分卷,卷后有呂益柔跋,原書框高22厘米,寬12.7厘米,半葉6行,每行滿行15字,今為傳世孤本。《機緣集》下卷為諸祖詠贊,輯錄投子義青、保寧仁勇以下宋元諸禪師詠贊,以及黃山谷、張商英、趙子固諸居士之和作。元刻本《機緣集》乃法忍寺首座坦法師所輯錄,“此本有明萬歷四年(1576)云間超果寺滇南比丘智空重刻本。至崇禎十年(1637),又有法忍寺僧澄澈重刻本,已增入明人幻住禪師、陸樹聲諸家和作數(shù)首”。{13}嘉慶九年,法忍寺僧漪云上人以明本為本續(xù)輯重刻,又增輯《續(xù)機緣集》兩卷,收集歷代文人和禪師詠贊詩作142首,以自撰《推蓬室詩稿》殿后。施蟄存先生曾獲清嘉慶中刻本《機緣集》,并據(jù)此在《詞學(xué)》第二輯中刊錄船子和尚《漁父撥棹子》39首。在這39首詞作中,有三首乃是七言絕句,殊令人不解。施蟄存先生認為“前三首雖為七言絕句,然若破第三句為四三句法,仍可以撥棹子歌之,惟添一襯字而已。呂益柔總題之為撥棹歌,而不別出此三首,其意可知也。”{14}其解可備一說(筆者不甚同意,詳見后)。另外,楊升庵《藝林伐山》中載船子四偈,皆七言絕句,其中一首為呂益柔刻本所無,也不見于宋人書中,疑是偽作。再加上本節(jié)開篇所提到的德誠答洪禪師的兩斷句,是現(xiàn)在所能見到歸在德誠名下的所有詩詞了。
《撥棹歌》39首,除三首齊言外,體式上呈現(xiàn)出早期詞作的特點,大都以“七七三三七”的三七結(jié)構(gòu)、奇言句式為主,如張志和、無名氏及張松齡即以“七七三三七”奇言句式創(chuàng)作《漁父詞》,且皆歌詠漁人生活;五代時和凝、歐陽炯、李珣、李煜所作《漁父》詞句法皆與張志和詞同,可見“七七三三七”的句式是《漁父》詞的固定樣式,德誠《撥棹歌》應(yīng)是承襲了張志和的《漁父》詞。
另外還有三首是“七七七七”齊言句式,此三首與其他長短句不同而安置在一起頗有令人難解之處,按施蟄存先生觀點“若破第三句為四三句法,仍可以《撥棹子》歌之”,對此筆者以為不妥。施先生似以為三首齊言句法者本不應(yīng)為詩,而應(yīng)為可歌之詞;但事實上“七七七七”句式在唐代是可以配上曲調(diào)歌唱的,劉禹錫和白居易創(chuàng)作的《楊柳枝》、《竹枝》、《浪淘沙》均以四句齊言28字為正格。德誠用“七七七七”句式和“七七三三七”句式絕不是無意為之,這與他的佛子身份密切相關(guān),北宋天禧間學(xué)僧道誠在《釋氏要覽》中記載:
《毗奈耶》云:王舍城南方有樂人名漓
婆,取菩薩八相,輯為歌曲,令敬信者聞生
歡喜心。今京師僧《念梁州》、《八相太常
引》、《三歸依》、《柳含煙》等,號“唐
贊”。又南方禪人作《漁父》、《撥掉子》,
唱道之詞,皆此遺風(fēng)也。{15}
《漁父》、《撥棹子》正是南方僧人所常用的佛曲,做為禪僧的德誠,其寫作肯定會受佛門常用的佛贊歌影響。在敦煌文獻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僧人常用的佛曲:比如《五更轉(zhuǎn)》,基本以“三、七、七、七”為一出;《十二時》結(jié)構(gòu)與《五更轉(zhuǎn)》極為相似,也以“三、七、七、七”為定型;《歸西方贊》、《出家樂贊》以“三、七、七、七”言為一般形式;而另一常用佛曲《百歲篇》,以十年為一期,十期合百年,均是以七言四句為一段。這些常配合調(diào)子用來歌唱的佛贊或為四句七言齊言形式,或為“三七”句式,而這符合《撥棹歌》中的“七七七七”句式和“七七三三七”句式。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四句七言齊言形式是佛門所常用的形式,《撥棹歌》中的三首齊言原本當(dāng)即是如此。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這兩種形式都是可以配合一定調(diào)子歌唱的,所以《撥棹歌》中齊言和奇句雜放在一起可能是源于二者俱用一個曲調(diào)來歌唱的緣故。
《撥棹歌》元刻本乃近些年發(fā)現(xiàn)于上海圖書館,此本與施蟄存先生所獲的清刻本在所收詞的順序上有較大不同,不少字詞上也有出入。就詞的順序而論,清刻本的安排更為合理。比如清刻本《撥棹歌》的前三首為三首七絕,元刻本則將三首七絕雜放于詞中,從文體的角度看,清刻本的輯錄更為合理;而且這種三首七絕放在一起的作法在宋已有之,《五燈會元》記載:
一日,泊船岸邊閑坐,有官人問:“如
何是和尚日用事?”師豎橈子曰:“會么?”
官人曰:“不會。”師曰:“棹撥清波,金
鱗罕遇。”{16}
這段故事后載有德誠禪師的三首七絕、三首小詞,它們分明是清刻本的前三首和第七、八、九首;而元刻本將三首七絕割裂,分別置于第二、三十八、三十九首;三首小詞也被分開,位于第一、五、三十五首。
就字詞而論,兩本差異不大,元刻本字詞較為精審。比如下面這一首:
二十余年江上游,水清魚兒不吞鉤。釣
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工程得便休。
清刻本則為:
三十年來江上游,水清魚兒不吞鉤。釣
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工夫得便休。
清四庫本《撰檇李詩系》卷30和《至元嘉禾志》卷30所載此詩均作“二十”和“工程”。
三、《撥棹歌》“釣魚”意考
“魚”在禪宗中可代指超于言傳之大道,如禪宗“得魚忘筌”的“筌魚”之喻:“荃”比喻能詮之經(jīng)文語句,“魚”則比喻所詮之義理內(nèi)涵。禪宗素有不立文字之旨,故而經(jīng)教文字只是悟道之媒介,因而有“得魚忘筌”、‘得月忘指”之說。在禪詩中,“游魚”常指迷失的本心,如鳳林禪師名句“海月澄無影,游魚獨自迷”即是一例。德誠亦有“霜天月白江澄練,堪笑游魚長自迷”之偈,意指洪禪師不明白“如何是道”。類似的例子如白兆圭禪師:
譬如空中飛鳥,不知空是家鄉(xiāng);水里游
魚,忘卻水為性命。何得自抑,卻問傍人。
大似捧飯稱饑,臨河叫渴。{17}
在引文中,以游魚喻指學(xué)人本心的迷失,從而忘卻性命所在。禪宗的終極關(guān)懷在于明心見性,故而對游魚的捕獲可喻指迷失本心的回歸,即道的獲得。因而釣魚即為求道、悟道,魚乃是至道的代表,魚的得否乃得道與否的標(biāo)志。《五燈會元》卷10《益州崇真禪師》載:
僧問:“如何是禪?”師曰:“澄潭釣
玉兔?!?/p>
此處所釣對象由魚置換為月,但垂釣喻悟道一意乃是明顯的,故而釣魚即求道也。德誠禪師曰:“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速道速道。”{18}離鉤三寸乃釣魚的關(guān)鍵,比擬求道的悟與不悟的嚴(yán)重時刻,其頌云:“有一魚兮偉莫哉,混虛包納信奇裁。能變化,吐風(fēng)雷,下線何曾釣得來?”德誠在這雖也以魚指心,但意不在魚,包納涵融萬物之心不是下線可以釣得的,“既擲網(wǎng),又拋筌。莫教倒被釣絲牽。”雖意不在釣,卻又不曾離釣,如另一首所云:“大釣何曾離釣求。拋竿卷線卻成愁。法卓卓,樂悠悠。自是遲疑不下鉤。”此魚甚奇,得失與否,不在于釣線,真正的得道者是意不離魚而又意不在魚,也就是《證道歌》中所說:“不除妄想,不求真”的絕學(xué)無為,也即德誠“法卓卓、樂悠悠”的無心境界。
“釣魚”除求道意外,還有另一意——求徒?!棒~”除有“大道”之意外,還可用指悟道之人,如《祖堂集》卷5《華亭和尚》載德誠自印心于藥山,與道吾、云巖為同道。離藥山時,曾對道吾曰:“若有靈利者,教他來專甲處?!眥19}可見船子和尚曾有托同門代為覓法嗣之請,故而善會見道吾時,道吾勸發(fā)往見船子,由是師徒道契,因而叢林中有“船子得鱗”之說。然而與可堪雕琢之人的遇合是十分難求的,所謂“棹撥清波,金鱗罕遇?!闭绲抡\《撥棹歌》云:“空釣線,沒腥膻。那得凡魚總上竿。”凡魚多,錦鱗少 ,德誠自曰:“釣盡江波,金鱗始遇?!逼洹稉荑琛穼Υ耸乱嘤姓f詞:
三十余年坐釣臺,釣頭往往得黃能。錦
鱗不遇虛勞力,收取絲綸歸去來。
詞中的“黃能”即黃熊?!秶Z·晉語八》:“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 ,化為黃能,以入于羽淵?!蹦铣喝螘P《述異記》卷上:“堯使鯀治洪水,不勝其任,遂誅鯀于羽山,化為黃能,入于羽泉?!笨梢姟包S能”乃是不能勝任重擔(dān)之人。而“錦鱗”則是能躍龍門之魚,明高明《琵琶記·才俊登程》:“乘桃浪,躍錦鱗,一聲雷動過龍門?!薄侗處r錄》第49則“三圣問雪峰”載:“透網(wǎng)金麟,未審以何為食?”峰云:“待汝出網(wǎng)來,向汝道?!笔ピ疲骸耙磺灏偃松浦R,話頭也不識!”峰云:“老僧住持事繁。”{20}金鱗為魚中極品,喻指勇猛精進,可堪傳授之人,“透網(wǎng)金鱗”喻指于修行證悟中沖破束縛而得大解脫之人。德誠泛江垂釣多年,卻總得不到罕見的錦鱗,直到善會的到來,才使他金鱗始遇,法嗣有傳。因而德誠對與善會之相遇極為高興,禪書中稱這一因緣為“船子得金鱗”。
四、《撥棹歌》與德誠家風(fēng)
德誠師承藥山,藥山承嗣石頭,故《撥棹歌》中明顯呈現(xiàn)出石頭一系“泯絕無寄”的家風(fēng)。圭峰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卷2釋“泯絕無寄宗”曰:“說凡圣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非今始無,即此達無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無佛、無眾生,法界亦是假名。心既不有,誰言法界。無修不修,無佛不佛。設(shè)有一法勝過涅槃,我說亦如夢幻。無法可拘無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21}泯即亡泯,絕即寂絕,寄猶依也。如所觀真空之理,不可言即色是空,亦不可言離色是空,即與離皆不可執(zhí),空不空皆不可得,一無所依,故云泯絕無寄。這一系的特色可概括為“破相顯性”,即以般若性空為旨而掃諸所有、空諸一切。曾有侍者問希遷:“如何是解脫?”師曰:“阿誰縛汝?”“如何是凈土?”師曰:“阿誰垢汝?”“如何是涅槃?”師曰:“誰將生死與汝?”{22}這里面就含有喪己忘情之意。德誠曾有“垂絲千尺,意在深潭。浮有定無,離鉤三寸,子何不問”之句來勘驗夾山,山擬張口德誠便一篙將其打入水中。{23}這正是為了讓夾山泯絕言語思維,使其體會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之境所采取的極端手法?!稉荑琛分畜w現(xiàn)“泯絕無寄”宗風(fēng)境界的如:
釣下俄逢赤水珠,光明圓澈等清虛。靜
即出,覓還無,不在驪龍不在魚。
不妨輪線不妨鉤,只要鉤輪得自由。擲
即擲,收即收,無蹤無跡樂悠悠。
如何達到這種本來無事、心無所寄、不即不離的境界,在德誠看來首先要做到“忘”:
動靜由來兩本空,誰教日夜強施功。波
渺渺,霧蒙蒙,卻成江上隱云中。
忘掉動與靜,得與失,主與客,能與所,方能任運自然,了無所寄。忘并不是讓大家消除記憶,做一個無知無識的昧漢,而是如六祖所說的無念、無相、無住,于念離念,于相離相的不執(zhí)。
其次還要做到閑。閑字在禪宗語錄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要達到開悟的境界,其中的關(guān)鍵所在要不生憎愛,亦無取舍?!段鍩魰肪?《南陽慧忠國師》上堂以“青蘿夤緣,直上寒松之頂;白云淡濘,出沒太虛之中。萬法本閑而人自鬧”{24}的詩意話語來形容這種“閑境”。心鬧非外境所致,“萬法本閑人自鬧”,只有無所取舍,無憎無愛,才能做一閑人。惟有“六門俱休歇”,才能“無心處處閑?!钡抡\弟子夾山善會即深諳其中三昧,他有語句曰:“明明無悟法。悟法卻迷人。長舒兩腳睡,無偽亦無真。”德誠有偈曰:
世知我懶一何嗔,宇宙船中不管身。烈
香飲,落花茵,祖師元是個閑人。
都大無心罔象間,此中那許是非關(guān)。山
卓卓,水潺潺,忙者自忙閑者閑。
終日江頭理棹間,忽然失濟若為還。灘
急急,水潺潺,爭把浮生作等閑。
德誠之師藥山(青原一系)的宗風(fēng)主要繼承石頭,體現(xiàn)為泯絕無寄,但同時希遷與南岳一系的百丈懷海亦有來往,藥山稱百丈為“海師兄”,百丈教其侍者稱藥山為“師伯”,因此石頭希遷的思想可能受懷海影響,有洪州系“觸類是道而任心”的特色,所謂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撥眉動睛,皆是佛性全體之用,即眾生如來藏的體現(xiàn)。按照此要求,實踐上不起心造惡修善,不為修道學(xué)法成佛所拘,任運自在,是謂“任心”,亦即解脫。
可以說整個《撥棹歌》都是德誠駕舟朱涇,隨緣度人,任運無礙生活的詩化反映。
五、德誠及《撥棹歌》之影響
德誠禪師之事跡,在其身后不久即廣為流傳,德誠也被看作一個禪法精深,行為高蹈,宗風(fēng)峻猛的龍象,僧俗中很多人對他充滿敬仰,甚至慕其高風(fēng),在舊處建亭以紀(jì)念之。德誠和尚超然灑脫,不牽不掛的修持境界和得道覓徒的奇特機緣作風(fēng)更是屢被后人稱道傳唱。
1. 作為檃括的對象
北宋著名詞人黃庭堅有檃括德誠付法的《漁家傲》:
憶昔藥山生一虎,華亭船上尋人渡。散
卻夾山拈坐具。呈見處,系驢橛上合頭語。
千戶垂絲君看取,離鉤三寸無生路。驀
口一橈親子父,猶回顧。瞎驢喪我兒孫去。
“藥山生一虎”指藥山惟儼傳法于德誠,虎喻指德誠的勇猛精進。華亭句指德誠在藥山得法三十年后,于秀州華亭,泛一小舟,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之客。后闕檃括德誠傳法于夾山的故事:
師笑曰:“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
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速道、速
道?!睍M開口,師便以篙撞在水中,因而
大悟。師當(dāng)下棄舟而逝,莫知其終?!眥25}
德誠師以離鉤三寸的關(guān)鍵時機來勘驗夾山善會,而夾山擬議尋思,縱使開口,也是合頭之語,窠
臼之言,非是自己家珍,“從門入者,不是家
珍”,“看他人食,終自不飽”。所以德誠痛下殺手,不待開口便將其擊落水中,看似潑辣,實則如父對子般慈愛。末句點化德誠覆水事:“師遂喚阇黎,山乃回首,師豎起橈子曰:‘汝將謂別有?!烁仓廴胨??!钡抡\命善會往深山中行,而善會卻心有掛牽,不忍離去,心中仍有師與己橫亙,師再次豎起橈子意為使瞎驢開竅,借以顯示萬法歸一、我法雙泯的空無境界。
北宋著名詩僧惠洪亦有檃括船子德誠事跡的《漁父詞》:
萬疊空青春杳杳,一蓑煙雨吳江曉。醉
眼忽醒驚白鳥,拍手笑,清波不犯魚吞釣。
津渡有僧求法要,一橈為汝除玄妙。已去回
頭知不峭,猶迷照,漁舟性懆都翻了。
上闕以一江煙雨、萬古長空之境突出船子和尚的瀟灑任運,檃括其三十年間泛運江上之生平。下闕以橈擊善會,踏船入水檃括傳法之事。詞意與前舉山谷詞詞意相同。
2. 作為頌古對象
以韻語發(fā)明古則公案之意,稱為頌古。圓悟克勤《碧巖錄》第一則頌評曰:“頌古只是繞路說禪”。禪門中常將德誠其人其事作為古則拈頌,如投子義青頌:“泛舟駕險三十春,系處竿頭死活人。夾嶺桂分千古韻,朗江山翠萬重斯?!眥26}入宋以后,對其歌頌更是連綿不斷:
不犯清波不擲鉤,怪哉當(dāng)面觸鰲頭。微
茫一噴朦朧雨,萬壑千溪水逆流。(保寧
勇)
長竿放去隨波浪,絲線收來獲錦鱗。橈
下反身何脫灑,回頭不見舊時人。(佛跡
昱)
渺渺煙波一葉舟,竿頭絲線幾沉浮。離
鉤三寸如何道,便有金鱗暗點頭。(尼無著
總)
以上所引諸頌主要集中在三方面:一是對德誠隨緣任運之行為的贊賞,如保寧勇頌;二是對德誠垂釣得鱗之事的羨慕,如無著總頌;三是對德誠傳法手段的賞識,如佛跡昱頌。
德誠禪法高深,以泯絕無寄為宗,以隨緣任運為旨,心無掛礙,透脫空靈,其詞境亦是如野云孤飛,空靈高妙。周靄聯(lián)在為《推篷室初稿》寫的序中對德誠詞推崇備至,認為他“所作之詞取法空靈,非鈍根之人能作?!眥27}德誠禪師這組詞作繼承了張志和《漁父詞》的瀟灑出塵之姿,于漁父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寄寓禪思玄理,澄澈明凈的境界對僧俗兩界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德誠法嗣夾山善會禪師與弟子有一段對話:
問:“如何是道?”師曰:“太陽溢目,
萬里不掛片云?!痹唬骸安粫??!?師曰:“清
清之水,游魚自迷?!眴枺骸叭绾问潜??”師
曰:“飲水不迷源?!?{28}
這段話即是對其師德誠“霜天月白江澄練,堪笑游魚長自迷”之偈的翻版,只不過是置換“太陽溢目”為“霜天月白”罷了。
北宋著名詞人黃庭堅有《訴衷情》一首,即是檃括德誠的“千尺絲綸”:
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
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
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這首詞作于黃庭堅自黔州貶所移戎州,表達了經(jīng)過仕途巔簸、人生坷坎后的悠然自得之情。上闕寫江闊天寒,水深魚潛,萬波相隨見江面之寬廣,千尺絲垂見錦鱗之深潛,于目極青天中暗含作者懷今古之遠大抱負。中間兩句描寫釣魚之過程,“吞又吐,信還疑”言魚之難得。在魚的吞吞吐吐中寄寓理想實現(xiàn)之艱難,經(jīng)歷之不平。末句以澄澹光明的境界表明作者的除塵凈慮高風(fēng)亮節(jié),隱含風(fēng)雨過后的恬然心境,得失不掛的曠達情懷。全詞起于波動波隨,結(jié)于水寒江靜;始于尋魚覓魚,終于載月而歸;初為有心,后為無心,初在得魚,后在忘魚。禪家有得魚忘筌、得月忘指之說,而山谷此詞則是魚筌皆忘、指月俱泯,以得道而不滯于得道的灑脫,展現(xiàn)了擺脫束縛的自由之境。尤其是末句人境俱奪,桶底脫落,是赤裸裸、凈灑灑,一絲不掛的禪悟境界。
借著黃山谷之風(fēng),德誠事在宋代廣為流傳,山谷甥徐俯緊步其舅,亦演化德誠“千尺絲綸”一詩為《浣溪沙》: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
波才動萬波隨。 黃帽豈如青蓑笠,羊裘何
似綠穰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
此詞把張志和與德誠之作扯而為一,藝術(shù)上極其拙劣,幾同抄書,但從文化層面上反映出了德誠被宋代文人的接受。
《撥棹歌》中漁父形象雖為道家常用,但自德誠后,漁父亦沾染禪意,在無心任運的相通下,宋代漁父亦道亦禪,如朱敦儒《好事近》(漁父詞)中的漁父即是禪道結(jié)合,詞曰: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jié)。活計綠蓑
青笠,慣披霜沖雪。晚來風(fēng)定釣絲閑,上下
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既有道家的任運自然,又有禪家的圓融無礙,其漁父形象的禪意化當(dāng)受益于德誠。
注釋:
① [宋]釋居簡:《北磵集》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⑩ 《大正藏》冊49,837a,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
③ [明]沈季友:《撰檇李詩系》卷3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 《蜀中廣記》、《四川通志》之記載見陸永峰《船子和尚與〈撥棹歌〉》一文,《佛教文化》2004年第5期。
⑤ 《船子和尚撥棹歌》卷首,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⑥⑦⑧{19}{22}{23} [南唐]靜、筠:《祖堂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68、193、184、184、139、186頁。
⑨ 朱湘泉:《藥山惟儼禪師生卒年考》主大和二年說,載《法源》第16期。
{11} [元]釋坦輯《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船子和尚撥棹歌》卷首,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12} [宋]釋居簡:《西亭蘭若記》,見《北磵集》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14} 施蟄存:《船子和尚撥棹歌》,《詞學(xué)》第2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171、174頁。
{15} 《大正藏》冊54,305a,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
{16}{17}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5,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75、1067頁。
{18} [宋]釋道元:《景德傳燈錄》卷14《華亭船子和尚》,成都古籍書店2000年影印本,第273頁。
{20}{21} 《大正藏》冊48,184c、402b,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
{24} 《祖庭事苑》認為:“此皆草堂飛錫之語。今叢林說者往往指作國師之言。”
{25} 《大正藏》冊51,315b,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
{26} 此處所引頌古均出自《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17,線裝書局2001年版。
{27} 《船子和尚撥棹歌》,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影印本。
{28}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5《夾山善會禪師》,中華書局1984年版。
作者簡介:高慎濤,男,1978年生,山東新泰人,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后,陜西西安,710127;洛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副教授,河南洛陽,417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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