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高信疆先生因書而結緣。那是在1995年春天,好友鮑元愷教授以作曲家的身份赴臺灣訪問,帶去了我的《東方既白》。這是我的一本藝術評論集,其中收錄了我與鮑元愷關于音樂藝術的一篇對話。那天晚上,忽然接到鮑元愷從臺北打來的電話,說他正與幾位臺灣的文化名人聚會,并說我的書受到一位臺北同行的激賞。隨后,他就把電話交給了那位同行——這,就是我與高信疆先生的第一次跨海通話。當時具體說了什么,現在已然淡忘了,只記得高先生對我的幾篇文字評說甚詳,還希望我能給他主持的臺灣報紙寫點東西。印象中,這位同行確實是一個目光敏銳、博覽群書的報人。
轉眼之間就到了1997年。這時,高先生已轉到香港明報主持筆政,他通過臺灣音樂家阿鏜輾轉把電話打到我家。這次,高先生開門見山地邀請我“出山”,到香港明報協(xié)助他辦報。我與高先生從未謀面,竟然受到他如此盛情的邀請,更以重任相托,這舉動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令我在感動之余,也感到有些突兀。我思索片刻,以不懂粵語為由婉言相辭。高先生竟說:“我也不懂粵語,辦報沒問題呀!”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這位充滿熱情和期待的前輩報人。好在當時我已受命赴港采訪回歸報道,便與高先生相約:待我到香港以后,見面詳談。
我沒想到,約見高先生會如此費周折。他那段時間正在布局明報歐洲版和美國版的事情,滿世界飛來飛去的。我有空他不在,他回來了我又沒空。這么折騰了三五回都沒約上。最后,高先生竟然定了一個大家都能有空的時間:凌晨一點在他家見面。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在凌晨訪友。我與高先生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我感謝他的知遇之恩,但也明確表達了不能來港辦報的原委。高先生雖有些遺憾,也表示充分理解。除了談辦報,我們那天的話題基本沒有離開書。他詳細打聽大陸讀書界的情況,詢問一些他只見其文未見其人的作家情況,如報告文學作家陳祖芬(他寫過評介她報告文學的文章)、老作家孫犁等等。我也是一味地向他了解臺灣文壇的人物和作品,如我的同鄉(xiāng)、散文家羅蘭,武俠大家古龍和高陽,詩人余光中以及剛剛在大陸出版作品的李敖等等。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這些臺灣作家?guī)缀醵际撬呐笥?,至少都與他的辦報生涯有過深深淺淺的聯系。這讓我頓時對面前這位同行刮目相看了——報人的分量,從來是以他經歷過的重大事件和交往過的重要人物來顯現的。那天,我從高先生隨意聊起的這些人與事,就已掂出了他在臺灣報界的分量。
聊到晨曦初露,高先生依然余意未盡??伤?點鐘要到明報去辦事,6點鐘就要飛歐洲了。他竟然邀請我隨他一同去報社繼續(xù)聊下去。我不得不嘆服他的精力之旺盛。來到他的辦公室,我立時就被他那滿墻的書架驚呆了。他哈哈大笑說,你看,我說讓你來一趟沒錯吧!這里的書,都是我來香港買的,忙得沒時間讀。你喜歡那本,盡管拿去。好書就怕沒人讀,你讀我讀,對書來說都是一樣的。我說,奪人之美,君子不為——我看看就是眼福啦!他笑道,你太客氣了。還是我來幫你挑吧!說著,就從書架往下取書,不一會兒就拿了一大摞。我說,我拿不動這么多,書太沉了!他撇撇嘴說,讀書人還怕書沉嗎?
真是快人快語!我當即明白為何臺灣那些讀書人如此喜歡他、如此愿意與他交往、給他寫稿了——這是一個愛書如命的性情中人!
他給我找了一個結實的布袋子,裝了滿滿一袋書。還有幾本裝不下,他就硬塞進我隨身帶的小書包里。我說,我本來只想向您求一本你自己寫的書,沒想到……高先生淡淡一笑說,我自己的書?這里沒有。哦,只有一本我做義工編的書,可以送給你。他從柜子里摸出一本《證嚴法師靜思語》,我請他簽名留念,他略一思索,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人生是一本大書,我們該怎樣寫下自己的句讀呢?送‘大讀書家’侯軍”,落款是“弟高信疆,贈于香江,97夏”。這是我得到的第一本高信疆先生的簽名本,它記錄了我們初次見面留下的難忘記憶。
從此,我們成為聲氣相求、心靈相通的同道。不論他走到哪里,我們都保持著電話熱線的聯系,從香港到臺北,從臺北到北京,十幾年間從未間斷。他多次來深圳,在我家里延續(xù)著我們“香江夜話”式的徹夜暢談,偶爾,我的妻女也會加入進來,成為多人的聚談。由此,我們理解了高先生“中華大文化”的濃厚情結,也知道了他多年來靠著頑強的自我奮斗成長為一代名報人的非凡經歷。他是當今華人中為數極少的分別在臺灣、香港、中國大陸以及歐洲、美洲和澳洲都辦過報紙的媒體人,他的目光之犀利、視野之開闊、胸懷之遠大、膽識之過人,都令我這個報業(yè)的后來者倍感欽佩。
2001年,他在北京接手一份《京萃周報》,辦得風生水起。而我剛好也在深圳接手了一家周報。這一下,我們真的成了同行。我率先聘請他做我的編務顧問,他高興地答應了。于是,我們的小報擁有了第一個“大牌名人”的招牌。當我再去約請其他名人做顧問時,只要一說“高信疆先生已經答應了”,對方立即慨然應允——就這樣,我先后聘請到香港大學者金耀基、大陸名作家余秋雨、新華社老社長穆青等一干名家,成為我們這家小報的顧問。一時間,余有榮焉。
最有意思的是那次“總編顧問座談會”,高信疆先生從北京趕來了,余秋雨先生也從上海趕來了。開會那天,兩位“大牌”都執(zhí)意要請對方做“壓軸”發(fā)言,竟然在會場上爭起了話筒。最終還是余秋雨搶到先手,余老師說:“俗話說,好戲在后頭,有高先生在,肯定要他來唱‘壓軸大戲’!”這一幕給人印象深刻,由此也可看出高先生在文化界的特殊影響力。
就是在那次會面時,我得到了高先生的第二本簽名本,那是他為母親高冀惠生女士編輯的一冊紀念集,書名叫《慈暉親恩》。我在書中第一次讀到高先生寫的關于臺灣“眷村”的文章,也由此知道了他們這些從大陸飄洋過海的人們,在陌生的土地上度過了怎樣曲折而艱辛的歲月。
在我們一南一北辦周報的那段日子里,我們的交往也最為頻密,他給我出過不少好點子,還特許我刊發(fā)他約來的李敖專欄文章,這對我辦報無疑是最為有力的支持。然而,我與高先生的周報似乎都有點生不逢時,在一個報業(yè)競爭極為激烈的時代,周報的生存空間實在被擠壓得太狹小了。幾年以后,我們的報紙都被迫???。我繼續(xù)去辦日報,而高先生則改做幾家公司的顧問,一直住在北京的公寓里。我曾幾次去北京看望他,感覺他雖然談笑如故,但心情已然蒙上了一層陰翳。言談話語中,不時流露出絲絲縷縷的悵然和無奈。是啊,彼時的臺灣正是“獨派”當道,離他心目中的“中華大文化”的理想分明是漸行漸遠。而報業(yè)多舛,也使他身心疲憊。他告訴我,他現在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讀書看碟聽音樂。他讀的書很多也很雜,天文地理、政經文藝,有新潮也有古典。我曾鄭重其事地建議他,應該利用這段空閑時間寫一本回憶錄,我說:“您的辦報經歷獨一無二,應該記錄下來供后來者學習借鑒。”他只是笑笑說:“還早還早,不著急!”
孰料,天公忌才,不假以壽。去年5月5日,高信疆先生因患癌癥,遽歸道山,年僅64歲。我當時正值夜班,偶然從香港明報上讀到這則消息,登時氣噎前胸,呼吸不暢,不得不吃藥應急。略微平緩以后,才給好友鮑元愷打電話詢問詳情。鮑兄說,他也是剛剛知道。據臺北的朋友講,高先生是被李敖強拉著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的,一查就是肝癌晚期。醫(yī)生本來預計只能有三個月的時間,可是高先生頑強地與病魔搏斗,又延續(xù)了一年多才辭世。自前年發(fā)現患病住進醫(yī)院以后,他就很少見客,顯然,他不愿讓朋友們見到他的病容。他一生都在追求完美!
我請鮑元愷先生設法在臺北的追思會上送個花圈,以表達我的哀悼之情。幾天后,接鮑兄短信,告訴我:“已經由乃菁妹妹辦妥,因為只是一個很小的家庭式追思會,就不送花圈了,只是以咱四人名義送鮮花。這四人是,你,我,曹景行,周瑞金。”
我深深感謝鮑兄的周到安排。但是,心里卻總覺得有個缺憾:作為以書結緣的知音和同道,我總應該寫點什么,來紀念這位對我有知遇之恩的前輩報人??墒牵以诒藭r彼刻卻真是筆重千鈞,幾次起首,都無法續(xù)寫下去。轉眼之間,高先生的周年祭日就要到了,我謹從與高信疆先生十多年交往中,拎出幾個與書相關的細節(jié)演繹成篇,用以告慰摯友的在天之靈。我想告訴高先生的是,您的人生已經寫下了精彩的句讀,而我的人生大書尚未讀完。我將盡力點好屬于自己的那些句讀,以待他日重逢之時,也能帶去一份完滿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