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進程斷裂致使泰國政治脫離正常軌道;民主只有在政黨們能夠接受選舉失敗的結果時才能步入正軌
自3月12日起,主要來自外省的、支持前首相他信的紅衫軍在曼谷持續(xù)游行示威,參與人數(shù)一度接近20萬人,一些年邁農婦和面容枯瘦的僧人也行進在示威隊伍中。
紅衫軍駕著摩托車、農用車、“突突”車,在曼谷城內群集穿梭,全城流動著燥熱的紅色波瀾。
此次示威活動的導火索為一個法院的裁定——2010年2月26日,泰國最高法院判決沒收前首相他信被政府凍結的23億美元資產中的14億美元,同時裁定他信非法隱瞞其在家族資產中的控制權,并且濫用職權為家族企業(yè)牟利。他信集團立刻決定發(fā)動紅衫軍制造反政府風潮。
游行示威期間,還發(fā)生了人類抗議史上罕見的潑血事件。
弱勢群體毫不示弱
下咒,一般是弱者的行動選項。紅衫軍的示威發(fā)展到潑血下咒的地步,說明他們自知難以通過常規(guī)的抗議手段,撼動有軍警和王室撐腰的阿披實政府。但就整個泰國而言,支持紅衫軍的選民在數(shù)量上還是最多的,因此紅衫軍的最大訴求就是提前舉行國會選舉,用選票把阿披實政府趕下臺。
紅衫軍動員群眾的一個重要機制就是宣傳什么是民主,什么是不民主:一人一票是民主,把民選出來的他信首相逼走就是不民主。
紅衫軍的標語上寫著,“把我們最好的前首相他信博士還給我們!”也寫著“通過犯罪團伙和腐敗的司法來獲取權力,阿披實你羞不羞?”紅衫軍還分發(fā)“紅衫軍愛曼谷人”的傳單,其目的大概是為了爭取更多同情票,乃至就地擴大紅衫軍隊伍。不少消息來源表明,曼谷有一些市民(主要是從外省到曼谷的新移民、低薪勞動者)也參加了游行示威。
曼谷城里隨處可見的國王像,面對著這股不依不饒的紅潮,表情似乎也復雜了起來。
參與紅衫軍示威的報酬是每天600泰銖(約合126元人民幣)。據(jù)悉,2008年參與反他信的黃衫軍示威的報酬是每天1000泰銖(因黃衫軍的人力資源不如紅衫軍豐富)。所以,泰國政治中的紅、黃對決,對雙方來說都是十分燒錢的事。
阿披實政府根據(jù)泰國憲法和法律,沒有禁止紅衫軍的集會與游行。而紅衫軍也組織了龐大的糾察隊來約束成員的過激行為。行為和平有禮,在效果制作上充滿創(chuàng)意,幾乎就要趕上文質彬彬的臺灣紅衫軍(那支紅衫軍以中等階層為主要成員)。
當然,不分晝夜的喧鬧、鄉(xiāng)野風格的言辭、歌舞以及腥臊的潑血下咒,還是顯露出他們的本質——他們是給所謂文明社會墊底的被忽略、被擠榨的那一大群人。
他們帶著厚樸、友善的微笑進入繁華的曼谷,與示威發(fā)生前關于紅衫軍盜走武器要搞暴動的傳言大相徑庭。當局甚至還通過外國機構放消息說,紅衫軍將策動恐怖襲擊,這種試圖妖魔化紅衫軍的小動作反而激勵起紅衫軍的斗志。盡管紅衫軍領袖堅持和平示威,但聲言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解放泰國”和建立一個“新泰國”,并將這場斗爭定性為一場“階級斗爭”。
親政府的泰國《民族報》發(fā)文表示,這是他信集團的最后豪賭。這個調子看來是過于樂觀了,在泰國舉行下一次國會選舉之前,紅衫軍會持續(xù)進行他們對現(xiàn)政府的騷擾與反對。經(jīng)濟能否景氣、泰國中等階層的生存狀況是上升還是下滑、泰王健康狀況是否良好等都可能是引發(fā)政治波瀾的不確定因素。
據(jù)媒體報道,泰國ABAC大學3月20日在全國所做的一項民調顯示,89.3%的民眾希望政府與紅衫軍通過對話方式共同緩解社會危機,64.2%的民眾認為紅衫軍的理性集會顯示民主制度的健全,76.4%的民眾明確表示反對以任何理由發(fā)動軍事政變,88.6%的民眾贊同以一個共同標準來解決社會問題。
顯然這是一個有利于紅衫軍的民調:多數(shù)受訪者認為紅衫軍的行為是理性的,多數(shù)受訪者反對軍隊干預政治(當年黃衫軍人數(shù)遠不及紅衫軍,但靠著軍隊實現(xiàn)了政權更迭),多數(shù)受訪者贊同以共同標準來解決社會問題(包括貧富差距問題,或政府對紅衫軍、黃衫軍的處理標準不一問題)。曾經(jīng)通過游行示威、占據(jù)首相府乃至癱瘓曼谷國際機場把親他信政府趕下臺的黃衫軍沒有受到法律制裁,現(xiàn)在反過來指責紅衫軍的抗議行為違法,這是個令紅衫軍非常糾結的問題。
首相阿披實強調,可以和紅衫軍談判今年年內解散國會下院提前大選的問題,但談判必須具備以下條件:不能以解散國會下院為談判前提,談判必須以實現(xiàn)國家和平與穩(wěn)定為目的等等。其實質就是一個“拖”字,希望有更多的執(zhí)政時間來贏取多一點民心。
君主體制問題浮出水面
此次紅衫軍風潮再起之前,高齡的泰王已因病住院好幾個月。但紅衫軍領導人還是忍不住點名批評王室顧問、政治元老炳廷素拉暖越權干政,暗中教唆軍人發(fā)動政變推翻民選政府,并首次批評王后誤信黃衫軍一面之辭。
新近出版的英國《經(jīng)濟學人》就泰國紅潮再起發(fā)表了《泰國的政治僵局》,該文提到,幾十年來泰國政治飽受過度的實用主義之害,那些利益勾兌被美其名曰“泰國式的解決問題之道”。
每當政客間的爭執(zhí)激化時,軍隊就會插手——自1932年實行君主立憲制以來已發(fā)生了18次之多。而國王則扮演著一對矛盾的角色:既超然于政治之上,同時又是政治穩(wěn)定的保護者。如今,國王入院治療已有數(shù)月,泰國需要開始思考未來。
盡管曼谷局勢大體和平,曼谷股市居然上漲,但認為現(xiàn)政權安然無憂的調子顯然過于樂觀了,它淡化了現(xiàn)政權在四個方面的困境。
第一,紅衫軍確實擁有相當可觀的民意支持,并且這些支持不僅僅來自貧窮的東北部。他信是一個剛愎自用同時身負腐敗罪名的領導人,但他的政策讓窮人得到了實惠,而現(xiàn)政府也不得不抄襲他信的政策。
第二,他信是民選首相,在2006年被軍事政變逼下臺;而現(xiàn)政府則是在軍人扶持下未經(jīng)選舉就上臺的,因此缺乏合法性。
第三,泰國現(xiàn)行政治制度正在走向末路。執(zhí)政當局(針對紅衫軍要求提前大選)說,一次選舉解決不了泰國的問題,這句話說對了——民主只有在政黨們總是能夠接受選舉失敗的結果時才能步入正軌。然而,如果阿披實在接下來的大選中輸給他信的代理人(這很有可能),制造2006年政變的軍隊將領和官僚權貴聯(lián)合體仍將會拒絕多數(shù)人的選擇,泰國的政治動蕩將會繼續(xù)存在。
第四點或許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王位繼承問題。泰王已執(zhí)政60多年并受到普遍尊敬,可他的繼承人卻不怎么受人尊敬。國王的權威是不經(jīng)選舉而產生的阿披實政權一個重要的合法性來源,也是泰國政治紛爭的重要調節(jié)器。但王室方面的情況如果有了變化,阿披實政權和泰國政治將何去何從?
據(jù)報道,泰國王室在許多大企業(yè)都有股份,這使得王室和工商界上層的相當一部分人結成了利益聯(lián)盟,他們對他信“將國家財政資源用來取悅貧民”非常不滿。
而他信挾超高的支持率,卻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認為他比國王更了不起,泰國的虛位君主制可以更虛,乃至沒必要存在。因此他信被趕下臺時所獲得的一堆罪名中,包括了對國王不忠。他信今年剛過60歲,他的大敵其實不是更年輕的阿披實,而是若干高齡老人。
關于他信的分裂
泰國政治持續(xù)動蕩,他信也一直是眾人議論的焦點。一位住在曼谷的泰國人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帖子稱,說到腐敗,他信的黨和現(xiàn)在執(zhí)政的民主黨都腐敗,區(qū)別在于他信還懂得如何經(jīng)營財富和使國家發(fā)展,而民主黨成立已經(jīng)60多年了卻毫無建樹。
另一位網(wǎng)友則顯然不喜歡他信:在泰國,由金錢決定誰當選,錢多的人贏得選舉,他信這個億萬富翁很便宜地買下了泰國;這次紅衫軍集會示威所花費的幾百萬美元對于他信來說只是一個小數(shù)字。他信曾經(jīng)買下一支英超球隊,現(xiàn)在他又對地中海上的一座島嶼產生了興趣。他資助紅衫軍只不過是一次政治投資罷了。
反對他信的人認為:他信只是一個會演戲的偽善政客,他騙來了宗教界、學界、媒體的稱贊,國際上對他信也幾乎是褒遠多于貶;而他信實際上是一個獨裁者,他在內閣頤指氣使,在國會也是大把撒錢購買支持,不可一世。他還大量購買媒體來吹捧自己;他的所謂惠民政策掏空了國家儲蓄,增加了國家的債務;他在第個二任期把國企民營化,送給自己的親信朋黨。
他信的惡名聲還包括腐敗、壟斷、逃稅。當他處在權力巔峰時,有人戲稱泰國是“他信公司”,被趕下臺后,卻來扮演一個民主斗士。
然而,那些膚色黝黑、面容滄桑的外省農夫仍然懷念他信時期親近草根的政策。他信把國家財政資源的相當一部分轉移給窮人,特別是提供低廉的公立醫(yī)療收費和增加向農村和窮人發(fā)放小額貸款。這些淳樸的農夫為他信的落難而落淚。這種下層貧民對上層富有的政客或政治家族的執(zhí)著崇拜和效忠,在南亞、東南亞一些國家是一個常見現(xiàn)象。
對他信是反對還是支持,劃分出泰國社會的兩個對立的政治陣營。即便是在中等階層聚集的曼谷,也未必人人都反對他信。
曼谷大學最新發(fā)表的民調顯示,30%的曼谷市民支持阿披實,但也有20%的曼谷市民支持他信。此外,忠于他信的為泰黨目前在國會下院擁有最多席位,今年2月初的一項民調也顯示,只有29.5%受訪者表示會在下屆大選投票給執(zhí)政的民主黨。
那么,民主黨背后的軍隊與王室會允許這樣的“變天”嗎?一方擁有選票上的優(yōu)勢,一方擁有強大的幫手,這樣的沖突結構意味著泰國的政局可能會持續(xù)動蕩。■
作者系暨南大學東南亞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