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中,梳妝匣通常作為女子愛情的寄托和幸福的期望,而《歐也妮·葛朗臺》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梳妝匣就同樣引發(fā)了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卻凸顯了中西方文化中對情感與利益的不同態(tài)度以及選擇,本文基于作品中梳妝匣蘊藏的深刻內涵,并對于造成這種文化傳統(tǒng)差異的緣由進行深入探討和分析,以探索其根源。
[關鍵詞]梳妝匣;愛情;情感與利益;文化傳統(tǒng)
愛情作為文學中一個歷久彌新的永恒命題,在古今中外的文壇上歷來為無數(shù)文人所謳歌抒寫,其描述的手法和方式也是多種多樣,西方擅長心理描寫,對感情表達揮灑自如,淋漓盡致,東方則偏好融情于景,寄物詠情,描寫較為含蓄隱晦,內斂深沉,然而唯一不變的是文學家們對這份人類偉大感情的尊崇以及對理想希望的追求,巴爾扎克名作《歐也妮·葛朗臺》與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同樣的癡心女子負心漢情節(jié)證明了這一點,而其中作為定情信物的兩個相似的梳妝盒則開啟了中西傳統(tǒng)文化中情感與利益關系的差異比較,從而探秘這種文化差異的根源所在。
在兩部作品中同樣出現(xiàn)的梳妝匣背后有著相似的故事,包含了相似的意義,它們都是女主人公寄托愛情期望的信物,不僅僅包含了對感情的執(zhí)著追求和殷切期望,也是對新生活以及新的未來的向往。此外,梳妝匣同樣也在不自覺中成為了愛情的交易品,對于杜十娘來說百寶箱是她自身價值的體現(xiàn),她欲藉此提高日后在李家的地位,只可惜結局并不理想。而對于歐也妮來說,金匣子是查理在獲得自己全部嫁妝的饋贈后所獲得的回報,同樣也是一種交易物,她用自己一顆渴望愛情的純真心靈換取的卻是負心漢的空口承諾,他們之間的過往似乎只是一場交易,正如文中所說“這是一個可憐的姑娘的積蓄,她根本沒有用處,……今天早上,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做金錢,你教我弄明白了,錢不過是一種工具”。[1]在中西方文化中,情與利的對比取舍也是不盡相同的,從這兩個故事中就可以看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文學是如何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念和思想傾向,兩部作品中相似的梳妝匣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下又延伸出不盡相同的意蘊和內涵。
一、情利對比差異
在中西方的傳統(tǒng)文化中,情與利有著相互對立的矛盾地位,對于兩者的側重也更有不同,東方主張和諧統(tǒng)一,推崇謙恭有禮的君子風度和群體合作的力量,西方主張競爭對立,膜拜英雄主義和個體的力量。和諧需要人與人之間互助團結,情感的交流影響居于主導地位,中國作為東方文化大國,更是顯著地傳承了這樣的傳統(tǒng)特征;而西方的競爭角逐則更傾向于個人主體力量的突出,強調人與人間的對立斗爭關系,那么個體利益便占據(jù)了文化主席,情感成分也因為長期的斗爭和利己思想逐漸削弱。由此形成了東方重情輕利,西方重利輕情的基本文化傳統(tǒng)格局。
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因為當時的社會風氣以及封建傳統(tǒng)倫理道德等種種因素的制約,人的情感天性和道德良知得到完整的保存以及系統(tǒng)的規(guī)范,盡管明朝末期的資本主義萌芽也愈發(fā)促進了人對于金錢名利的追求,追名逐利雖是一部分達官貴人甚至市井百姓的生活態(tài)度,但仍無法作為主流價值觀入駐傳統(tǒng)文化之席,但由于深受儒釋道思想的影響,譬如人性本善,富貴如浮云,一切皆成空等觀點也流入民間文化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見利忘義,背信棄義必定要遭人譴責和唾罵,這也就是為什么杜十娘死后李甲也不得善終的原因,只有這樣的結局才會迎合當時主流文化的走向和民間審美趣味,作品這樣安排使得杜十娘執(zhí)著熱烈的情感,高潔剛烈的品性得到徹底的升華,這不僅極大的刺激了李甲,也震懾了孫富,這個利益誘惑的禍源,邪惡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也暗喻了情感的力量戰(zhàn)勝了利益誘惑,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名利心最終為情感所動容,人性的良知亦被喚醒,善惡終有報應。
不過與此相反的是,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卻是金錢當?shù)?,物欲橫流的風氣,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和冷漠麻木的人性成為文化主流趨勢,拜金主義則成為核心價值取向,在《歐也妮·葛朗臺》中,老葛朗臺的貪婪自私,冷酷無情的吝嗇鬼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他認為金錢才是最值得信賴的伙伴,此外的人性親情等一切都可以拋棄,在那個處處充滿了對利益的無限崇尚和追求的社會,情感則成了最難追逐的奢侈品,而人們?yōu)榱双@得名利而變得狡詐貪婪,自私自利,甚至徹底失去了人性,拋棄了親情、友情以及對純真愛情的向往,這也是查理負心背叛的根本原因所在,無疾而終的結局恰恰證明了人情在利益面前的脆弱與不堪一擊,金錢名利才是追逐的根本。可見拜金主義的價值觀從根本上抹殺了人性中最純真美好的部分,從此“這顆只知有溫情而不知有其他的高尚的心,還是逃脫不了人間利益的盤算,金錢不免把它冷冰冰的光彩,沾染了這個超脫一切的生命,使這個感情豐富的女子也不敢相信感情了”[1],歐也妮的感情也無法像杜十娘那般激烈決絕的詮釋表達,畢竟在那樣強大的社會勢力面前,唯有服從順應才能生存。
由此折射出中西方文化中不同的名利追求,一是以情為本,為利所謀,為情可以付出代價,正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杜十娘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帶著取之不盡的百寶箱追隨李甲,此外中國傳統(tǒng)道德亦嚴厲的約束著人的行為,良知羞恥之心猶在,不可能為利無惡不做,只是難以掩蓋人性自私軟弱的一面,另一則是以逐利為本,吝惜用情,真情似乎只存在于真正無欲無求的基督徒身上,除此之外便是互相欺騙利用的利益關系,為此可以不顧倫理親情,毫無人性可言。
二、兩方傳統(tǒng)根源
既然中西兩方對情和利有著截然不同的取舍,致使兩部作品形成不同程度的情感悲劇,一是以死亡和瘋癲為代價的慘烈結局,造成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摧毀,一是以分離和遺忘為標志的冷漠結局,形成的是巨大的心理陰霾,那么造成這兩種不盡相同的后果的根源又在哪里?究其原因,中西方相異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背景首當其沖,中國有追求和諧,重情重義傳統(tǒng)民俗,西方則追求個人利己主義,有著侵占掠奪的殖民本性,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風俗的差異也得自于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背景,百寶箱所在的明代是封建社會日漸衰落,資本主義萌芽開始的時期,在那時傳統(tǒng)的封建倫理道德仍勢力雄厚,如同沉重的枷鎖一般壓在民眾的身上,賦予了嚴厲的心靈桎梏,而百寶箱作為財富利益的代表,是晚明社會的必然產(chǎn)物,李時人先生說:“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商人資本,以其悠久的歷史,雄厚的資財,成為世界史上的特異現(xiàn)象。雖然歷代王朝都奉行‘重農(nóng)抑商’的傳統(tǒng)政策,仍然未能阻止商業(yè)的發(fā)展?!盵2]確實,明代是中國歷史上經(jīng)濟發(fā)展較為繁榮和充分的時期,甚至江浙一代已出現(xiàn)了最早的資本主義萌芽。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金錢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重要,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也有向利益驅動的轉變。在這樣的社會關系中,杜十娘與老鴇,李甲和孫富,甚至李甲與杜十娘之間的關系都是建立在金錢利益上的,其中唯有杜十娘與李甲間尚有感情存在,但兩者在情與利的面前卻做出了不同的取舍。利益追求還并不足以決定百寶箱的存在和毀滅,封建傳統(tǒng)勢力才是形成悲劇的關鍵所在,在封建社會,女子的地位是極其低下的,尤其是作為一個青樓女子的杜十娘,“董仲舒建立起來一套嚴重約束婦女言行的,成為‘三綱五?!姆饨ɡ碚擉w系,并佐之以如《烈女傳》、《女誡》等通俗讀物,普及到那些沒有多少文化知識的女性當中,使她們在品味這些文化快餐的同時,逐漸接受了這些戕害她們心靈的封建毒素,最后發(fā)展成為一種自覺的心理欲求。”[3]所以杜十娘必須準備豐厚的嫁妝才有可能在保守的封建家庭中有一席立足之地,沒有良好的出身和地位,她只能用金錢財富買得尊嚴和獨立人格,這種天真的想法實際上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以封建家長制的嚴苛程度來看,杜十娘的的妓女身份是不可能被到認可的,即便沒有孫富出現(xiàn),成為李甲妻子的夢也是注定破碎的。在文中“幾次提到李甲之父,卻始終沒有出場,他卻是這一悲劇真正的導演者,是封建衛(wèi)道的體現(xiàn)。人不出場而主率全局,更顯示出他勢力之大。”[4]而面對如此強大的封建傳統(tǒng)勢力,杜十娘根本是無從改變,無力抗爭的。正如謝思煒先生所言:“杜十娘所面對的,不是涼薄負心的李甲一人,而是根本不能容納她的封建家庭制度。她能夠用智慧戰(zhàn)勝商人氣味十足的貪婪的鴇母,但卻無法戰(zhàn)勝更為強大的封建勢力?!攀锏谋瘎∈敲鞔屡f階層,新舊生活方式,新舊道德觀念沖突中的悲劇,她的死既揭發(fā)了商業(yè)社會的罪惡,也控訴了封建道德的偽善。她所代表的美好道德為新舊雙方所不容,這種美好的東西終于被毀滅,激起了人們無限的傷惋悲痛?!盵5]百寶箱的悲劇便是社會的悲劇,市民階層借助金錢的力量卻仍無法與封建制度和等級制度相抗衡的,妄圖依靠利益寄托幸福卻根本無法動搖封建勢力的強大根基。
而查理贈送歐也妮的梳妝匣,卻完全是在溫情偽善面紗下的交易品,處以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萌芽、上升時期,隨著資本原始積累的拓展,金錢給予傳統(tǒng)社會全方位的強力沖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系全都破壞了”,代之而起的是飛揚跋扈的資產(chǎn)階級暴發(fā)戶和主宰一切的金錢勢力。“在資產(chǎn)階級看來,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不是為金錢而存在的,連他們本身也不例外,因為他們活著就是為了賺錢,除了快快發(fā)財,他們不知道還有別的幸福,除了金錢的損失,也不知道還有別的痛苦。”[6]歐也妮的父親葛朗臺,作為索漠城中首富,卻是個遠近聞名的吝嗇鬼,“根據(jù)觀察的結果,凡是吝嗇鬼,野心家,所有執(zhí)著一念的人,他們的感情折總是特別灌注在象征他們癡情的某一件東西上面,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臺的執(zhí)著狂?!盵1]他耗盡全力積累財富,為此不惜傷害妻子和女兒,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真情沒有得以生存發(fā)展的土壤,人與人之間毫無溫情可言,存在的只是赤裸裸的金錢利益關系。正因為中西方各自強大的傳統(tǒng)主流勢力的影響,情與利的地位呈現(xiàn)出不同的強弱對比,封建文化倫理綱常與拜金主義價值觀的將兩者引導向不同的發(fā)展軌跡,凸顯了中西方社會不同的文化信仰起點和社會歷史背景。
由此可見,兩個梳妝匣背后的意蘊內涵并不只限于寄托主人公的情與愁,更是利益與情感激烈沖突的深刻展現(xiàn),在中西方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展開,體現(xiàn)了不同的價值取舍和思想傾向,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要求的重情輕利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利己主義價值觀指導下的重利輕情,使得兩個相似的故事被賦予了不同的結局和內涵,折射出了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心理機制和道德倫理標準,也形成了集體和諧理想和個人利己主義的鮮明對比。
參考文獻:
[1]巴爾扎克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6年版.
[2]李時人.金瓶梅新論.學林出版社, 1991年版.
[3]聶付生.馮夢龍研究.學林出版社 ,2002年.
[4]黃岳州,茅宗祥.中國古代文學名篇鑒賞辭典:明清文學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年版.
[5]謝思煒.中華文學通覽明代卷——燎之方揚.中華書局,1997年版.
[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作者簡介:周鑫(1986—),揚州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從事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方向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