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一向被公認為是一個浪漫的民族,而德國人則被公認為是一個極其理性的民族。的確,德國人極其注重秩序、條理,過于嚴肅,近乎刻板,似乎缺少了一份浪漫情懷。在德國人的價值體系中,“嚴肅”占有重要的一席,乃至許多德國人認為,英國人太鐘情于他們的“small talk”(英國式的閑聊、談天),簡直無法同他們進行嚴肅的談話。在日常生活中,特別是在工作中,德國人的確極其嚴肅,“德國制造”正是借此獲得美譽。
然而從根本上說,法國人卻是一個理性的民族。惟其如此,他們才能創(chuàng)造出唯理主義哲學。盡管法國大革命中也發(fā)生過令人發(fā)指的恐怖,但是法國社會中較少出現(xiàn)極端的狂熱行為,民主制度在法國也極為鞏固,也是不爭的事實。而恰恰是被公認為理性化身的德國人,在法國人和英國人眼中,卻還有另一副面孔、另一種身份,他們被視為一個浪漫的民族,是浮士德博士的子孫;而且他們浪漫得讓人不可捉摸,甚至不可理喻。的確,僅僅從外觀看,德國的確就可以讓人陶醉在浪漫中。許多法國人一踏入德國,放眼望去,滿目皆是傳統(tǒng)桁架房屋窗臺和陽臺上擺滿的鮮花;乘船游覽從科布倫茨至賓根—呂德斯海姆這段最著名的萊茵河谷時,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兩岸無窮無盡的蒼翠的森林、漫山遍野的葡萄藤、鱗次櫛比的中世紀古堡;游船經(jīng)過圣戈阿斯豪森附近的巖“羅列來”時,游船上必定播放起著名而感傷的世界名曲《羅列來》,游客們大有可能會禁不住發(fā)出“真浪漫啊,請停一下”的感嘆。
但是如果對于歷史上德國人的精神軌跡做一個跟蹤考察,就可以看到,所謂德國人的浪漫氣質(zhì)絕不僅僅是這層浪漫的面紗,其實更加深沉,后果也更加嚴重。從十八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中葉,一旦涉及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尤其是涉及國家、民族、世界觀等問題時,德國人便不再冷峻,而是激情澎湃。德國的哲人認為理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真實的,因此,如果現(xiàn)實世界與理想不相一致時,他們便致力于把一個理想世界搬到現(xiàn)實中來。從這個意義來看,十九世紀歐洲的浪漫運動在德國才真正找到了故鄉(xiāng)。正是扎根于這種理想主義的土壤和價值層面上的浪漫精神,民族社會主義才會有生存和崛起的基礎。德國人的浪漫精神之于納粹,猶如德國歷史之于第三帝國,其中的關系復雜。對此,德國思想界的左翼與右翼也是各執(zhí)一詞,莫衷一是。納粹產(chǎn)生于一個特殊的時代和特殊的環(huán)境,是前現(xiàn)代的民族觀念、種族主義、戰(zhàn)敗的恥辱、凡爾賽條約的重負、世界經(jīng)濟大蕭條等諸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產(chǎn)物,與德國歷史、文化的糾葛錯綜復雜,剪不斷理還亂。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盡管西方人對德國人的浪漫精神似乎并不陌生,但是他們對“浪漫德國”的理解卻又不總是為他們自己所警覺。時至今日,仍然有人感嘆道:“但使人無法相信的是,浪漫主義竟然誕生在一個以嚴肅(嚴肅到了無與倫比的程度)著稱的民族。浪漫是嚴謹?shù)姆戳x詞,是通向情感的路口。這首先與我們所認為的德國人的性情是相矛盾的。[……]我覺得我們根本就不懂德國人。”(本內(nèi)迪克特·拉佩爾:《話說歐洲民族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七年版,49頁)
德國與西方之間的不同到底是同一文明中的個體差異,還是竟可構成德國文化有別于西方文明的明證?隨著戰(zhàn)后德國之重返西方大家庭,這個問題似乎已經(jīng)撥云見日。而“二戰(zhàn)”爆發(fā)前及戰(zhàn)爭進行期間,西方對于德國人的浪漫氣質(zhì)有多少了解,大可值得懷疑,西方國家對于納粹領導層的精神世界的認知之匱乏,并且在與德國的關系中沒有充分考慮這些差異、沒有應對方法,則是無可置疑的。直到硝煙散去、一個個集中營被打開之后,面對用西方文明的規(guī)范無法解釋的野蠻,西方才真正明白德國人的確“與眾不同”,才發(fā)覺在一些重大問題上“誤讀”了德國,終于釀成大禍。諾伯特·埃利亞斯在《德國人研究·德國十九和二十世紀中的權力爭斗及習性發(fā)展》(Norbert Elias: Studien über die Deutschen·Machtkmpfe und Habitusentwicklung im 19. und 20. Jahrhundert, Suhrkamp, F/M, 1990,以下簡稱《德國人研究》)的第四章里對此進行了精辟而獨到的研究,剖析了西方對于納粹德國的誤讀。
埃利亞斯認為,“二戰(zhàn)”前西方國家領導人對德國最大的誤讀,是用西方國家所為之自豪的理性來審視世界、透過這副理性的眼鏡來看待德國。西方人篤信理性;秉承這種理性,他們認為凡事皆有其因,人們做事情也必須有一個合乎理性的動機;而這種動機必然源自現(xiàn)實,必然可以在現(xiàn)實中找到其根源,而最根本的原因則是赤裸裸的利益。特別是在國際關系中,基于這種利益驅(qū)動的邏輯,他們認為每個國家都要維護國家利益,因此都是透過利益的眼鏡來看待和解決國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信仰、信念等精神層面上的事物不可能超越實實在在的國家利益。丘吉爾曾有名言曰:沒有永久的敵人,也沒有永久的朋友;如果魔鬼可以拯救大英帝國,他也愿意同魔鬼打交道,云云。究其根本,利益原則的根基還是理性及其象征“常識”。人際關系中,雙方即便不能占點便宜,也必須“公平交易”。同樣,在與第三帝國的關系中,西方國家仍然奉行利益至上的原則。西方的功利思維、工具理性始終未能看透納粹領導層的心態(tài),即一種宗教式的世界觀、為實現(xiàn)“德意志民族使命”而懷抱的使命感。納粹德國的政治與這種宗教精神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表現(xiàn)為“信仰”。但是西方國家不理解這種“浪漫”情懷,只能用“常識”來看待之,必然要犯錯誤。因此丘吉爾們沒有料到,歌德故里竟然會有希特勒們這樣一幫半開化的小市民,他們并未真正受過文明的洗禮,完全不按文明世界的規(guī)則出牌。而當這幫“浪子”的行為與他們的思維定式相悖時,他們便無所適從,手足無措。納粹之所以得以肆虐,部分原因也在于西方對于納粹的誤讀。
西方對納粹領導層的誤讀,在種族滅絕問題上體現(xiàn)得最為清楚。戰(zhàn)爭爆發(fā)前,西方國家認為納粹德國的種族主義宣傳和排猶其實是一個功利行為,是納粹在用猶太人問題與西方討價還價,通過猶太人問題來要挾西方,迫使西方做出讓步。埃利亞斯說,西方國家的領導人是這樣理解納粹德國的:“究其根本,民族社會主義的首領們與我們一樣知道得很清楚,他們所說的許多東西都不過是些胡言亂語而已。如果一旦事態(tài)嚴重,這些人會像我們一樣地行動和思考。他們之所以需要這些宣傳的辭藻,只是為了得到權力?!?《德國人研究》,409頁)但究其根本,納粹的屠猶卻是出于一種種族主義的信仰,而這個信仰的心理和情感基礎顯然在于德意志民族的“浪漫情懷”;沿著這條思路,埃利亞斯說道:“渴望一個撲朔迷離的、不尋常的時刻,這樣一種潛在的或公開的追求被植入了德國的傳統(tǒng)之中。[……]在民族社會主義之前的德國,人們渴望體驗超乎尋常的事件;這種事件具有使人們超越自己的力量,打破個體與個體、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藩籬,建構一個真正的‘共同體’。這種潛在的、常常處于半意識狀態(tài)的渴望,是用來與傳統(tǒng)的民族理想與議會制的工業(yè)社會的日常生活實踐之間的尖銳對立相抗衡的?!?《德國人研究》,424頁)
戰(zhàn)爭爆發(fā)后,納粹德國開始屠殺猶太人,西方國家依然用理性的、現(xiàn)實主義的眼光來看待德國。他們認為,屠殺猶太人是第三帝國從經(jīng)濟上永久性地消滅競爭對手的一個手段。當然,在西方國家看來,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也有非經(jīng)濟、非利益的原因,例如通過把猶太人妖魔化,可以通過樹立這樣一個敵人來增強民族的凝聚力,以緩解甚至消除德國社會中的各種沖突和矛盾。殺害猶太人,甚至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戰(zhàn)爭策略,即通過減少敵人的數(shù)量來降低自己可能面臨的危險。但是“最終人們發(fā)現(xiàn),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并不是服務于什么可以稱之為‘理性’的目的,民族社會主義者們是被他們強烈的和不可動搖的信仰所驅(qū)使才干下這些事情的”(《德國人研究》,407頁)。所以一旦事情出乎他們的預料,一旦用他們習慣的邏輯無法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時,西方領導層便慌了手腳,束手無策,只能指責德國人不可理喻(unberechenbar)。
為什么納粹要把猶太人徹底滅絕?即便是在戰(zhàn)爭時期,這個問題也難以用理性來解釋。埃利亞斯分析道,屠殺猶太人并不是戰(zhàn)爭行為,并不具有軍事價值,并不是戰(zhàn)爭所要求的,因為猶太人的死亡并未給德國的移民騰出“生存空間”,對于鞏固和加強納粹在德國的權力或是德國在世界中的地位毫無意義。如果說,納粹上臺前及上臺伊始,迫害和屠殺猶太人還有消弭社會矛盾的作用,那么在戰(zhàn)爭進行到中后期時,屠猶已經(jīng)失去了這樣的功能。在這個時期,繼續(xù)叫嚷猶太人的威脅,不但沒有幫助,反而是有害無益。
戰(zhàn)爭爆發(fā)后,通過一系列排猶、反猶的措施,猶太人已經(jīng)被徹底控制,所謂“猶太人的陰謀”之說已經(jīng)喪失說服力。而正是在這個時候,納粹領導層決定滅絕猶太民族。所以不能用西方人的“常識”來理解大屠殺的動機。埃利亞斯的解釋是,西方始終沒有明白納粹為何要除掉猶太民族。在他看來,納粹德國之屠猶,其動機是純精神性的,是出于一種理念、一種信仰,滅絕猶太人是納粹奉行的信仰高于現(xiàn)實利益的典范,里芬斯塔爾拍攝的電影《信仰的勝利》、《意志的凱旋》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信仰在納粹德國的意義。納粹的一個堅定的信仰是,要維護雅利安人的“種族純潔性”,猶太人作為一個“劣等民族”,不配享有生存權,更不配生活在德意志人的土地上。這個種族潔癖已經(jīng)成了納粹的精神追求,為了實現(xiàn)這個信仰,他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但恰恰是在這個信仰的問題上,西方未能理解納粹德國。西方用其現(xiàn)實的、實際上是功利的思維來看待德國,當然無法理解這個“浪漫民族”的“浪漫情懷”。盡管埃利亞斯并未把非理性的信仰視為納粹整體行為的終極原因和動力,但是在某些事件如納粹的屠猶行徑中,在他看來這個信仰的確是首要原因;而納粹德國的高層和精英則虔誠地相信他們的理念,忠于其信仰,為之可以不惜任何代價、可以犧牲現(xiàn)實利益,這在西方是不可思議的。
從西方與納粹德國對話的失誤中可以看出,西方對納粹德國的誤讀出自他們的理念,即一切事物皆有其現(xiàn)實的理由;而埃利亞斯的剖析,給我們理解第三帝國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當然,當今德國人對于這個問題的看法也不是一致的,德國的新保守主義歷史學家就認為,納粹的屠猶并沒有一個通盤的、完整的計劃,而是機會主義的,取決于德國國內(nèi)和國外的具體情況。這樣說也許比較公道:德意志民族的性格里(曾經(jīng))具有一種“浪漫情懷”,而納粹的極端非理性主義則是這種“浪漫情懷”在特殊時代的極端、變形的表現(xiàn)。
今非昔比,如今的德國似乎“浪漫”不再,德國的政治與外交(至少在默克爾之前)相當務實;德國的“新新人類”崇尚的不再是激情,而是鐘情于“酷”文化,最受德國人喜愛的公眾人物大多來自娛樂圈或是文化和科技界,政界人物排名相當靠后。但是歷史的遺產(chǎn)也不那么容易煙消云散。上世紀七十年代在德國蓬勃發(fā)展起來的環(huán)保意識,及其在政治上的代表綠黨的主張,被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譏諷為“對大地的頂禮膜拜”、浪漫主義的回聲;而保守主義者主張的民族概念又被部分左翼人士視為前現(xiàn)代的遺物,與現(xiàn)代世界不匹配。德國的“浪漫”到底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