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當官,是一件相當為難的事情。學者做高官,尤其不易,因為學者當以求真為天職,政客則以演戲作推手。求真與飾偽,本水火難容,可偏要一人而兩任,豈不難哉?而學者做教育部長,則難上加難。因為前者入仕尚可“從俗”,洗心革面、按行規(guī)做起罷了;可后者就是一個注定“悲劇”的位置,若想堅守讀書人的心性,則必然與官場嚴重沖突;若想將屁股坐到官的那邊去,又如何能得到讀書人的青睞?古往今來,雖然不乏成功的事例,但更多鎩羽而歸的前車之鑒。
就以南京國民政府時代來看,大致可分為兩類教育部長,一是政客治教,如陳立夫等即為例證;一為學者從政,如蔣夢麟、王世杰(一八九一——一九八一)等人皆是。政客的好處,在于能大刀闊斧,將這內閣部長的位置發(fā)揮起政治的功能,但難免將政治斗爭的流風帶入教育場域,則本該是一片清靜世界的教育界變成了烽煙四起的戰(zhàn)斗場,亦一大悲哀。而學者從政,弊處在于難免書生意氣,但好處卻是大體能秉持學人之良知,使其在政治外在嚴酷環(huán)境中掙扎維持求生。最怕的就是非學者非政客,無所堅持,唯利是圖。這里不妨就以王世杰的四載部長生涯為例,對其行事與心境略作探討。
一九三八年元旦,王世杰部長終于如愿退下,這一天在日記中他有如此之坦白話語:“余于今日得解教育部職務,私心實至慰?!嘧悦駠晁脑麻L教育部,及今四年有余。在此四五年中,黨中元宿,有欲假學校以扶植個人政治勢力者,有提倡復古以攻擊現(xiàn)時教育者。此兩種傾向之過正,耗予之精力至多。即就國民政府五院院長言,其因事而不滿于予者,有四人;他豈論也!然自行教育事之開明者,對于教育部四五年來之工作,大率表同情。此余所可聊自慰也。”[《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一冊,159頁,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一九九○年版。以下引文,僅標頁碼。]當官當?shù)竭@種地步,也真是很讓人同情。既然如此,這官倒是不當也罷。可為什么王世杰還是會在一九三四年接任了這教育部長呢?說實話,部長必將是高官厚祿,對于一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氛圍里成長起來的讀書人來說,拒絕當官是要有相當?shù)亩Σ判小K?,一批批的學者走向官場,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但書生意氣,理想成分居多,清高生性又很難改變,往往并不適合步入政壇。從王世杰的官場生涯來看,既不能與官場人物“和光同塵”,又難以完全做到施展自己的“書生理想”,算來也是一個悲劇人物。如謂不信,我們不妨來看看王世杰在若干問題上的舉措和感慨。
一是經(jīng)費問題。王世杰很能放下身架,他就曾到行政院院長蔣介石那里,直接討說法,“經(jīng)與蔣院長切商已得同意,增加費款將多用于地方義務教育民眾教育之補助,及擴充腹地大學教育”(37頁)。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其時的政府運作極不正常,這樣正常的業(yè)務經(jīng)費開支,居然也要“走后門”,直接找到行政院長才得批示同意,真是有些“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的感覺。但同樣在經(jīng)費問題上,我們可以看到,是很能讓部長頭痛的。譬如當時的司法院院長居正是國民黨元老,他在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上提議政府補助朝陽學院十二萬元,被王世杰當面駁回,很沒面子。于是自然要“來而不往非禮也”,在一個多月后的教育預算編制會上施以顏色,“居覺生院長為朝陽學院請款事,尤懷憤恨”(47頁)。一個區(qū)區(qū)的私立學院的撥款事件,竟然致使堂堂的司法院長對教育部長公開發(fā)難,可見其時利益分配之復雜。而其實這種情況可以避免,王世杰對居正的要求,確實有不給面子的過分因素在,這顯出王世杰很書生氣的一面。
二是人事問題。王世杰最大的一個感慨,就是對大學校長人選的殊少貢獻:“近來教育部對大學校長人選問題,措置極感艱窘。一方面人與校須相宜,他一方面相宜之人選卻未必能得政府信任通過。年來予對于大校校長人選,頗覺無所貢獻?!?53頁)譬如當時的四川大學校長任鴻雋,因為其夫人陳衡哲為人所辱,所以堅辭去職。王世杰挽留無效,只好另覓新人,好不容易找到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但此君卻希望“二美兼得”,不愿放棄南開之職,也難怪王世杰感嘆:“依法國立大學校長不得兼職,此事遂于部長以至大困難?!?同上)法律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鴻溝,使得身為高官的王世杰也難以兩全,故此只能空發(fā)浩嘆,這也讓我們看到做部長其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僅僅一個川大校長的替換,就可以讓他“徒喚奈何”。不過,至少王世杰意識到作為教育部長應該對大學校長人選著力,這是非常重要的。畢竟大學之興,關鍵在于校長。
三是政策問題。王世杰在教育部長任上沒有太大的作為與興革,但有一個原則他把握得很不錯,就是力求平衡。譬如對整個教育結構平衡的把握上,他還是能體現(xiàn)出一個高官的高瞻遠矚的。一九三三至一九三七年,按說基本處于南京政府的黃金十年期(一九二八——一九三七)內,而王世杰又是在蔣介石調整了蔡元培、李石曾兩大派系紛爭之后上臺的,按說可以有比較好的背景條件。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民國大學之發(fā)展雖然沒有達到“繁榮興盛”的地步,但基本上還是有不俗之成績的,譬如北大之抱殘守缺、清華之后來居上、中央大學之蒸蒸日上,……基本上都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后的事情,而在短期之內能將大學發(fā)展至此,除了校長、教授的努力之外,軍閥爭權而無暇顧及教育,所以反倒使得學界能有可能從容自由發(fā)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世杰的“無為而為”,未嘗不是一條“上策”。如果過于考慮自家的“政績因子”,運動起政治權力的“大棒”,再加上統(tǒng)一的國民黨政府有錢輔以“金元”,那么不必“一九八四”,學界之自由治學之空氣必然危矣。這是時代結構使然,有其規(guī)律性。所以,那個時代錢不多,但學人的精神氣很足,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也就能出來。從這個意義上,還真要感謝像王世杰這樣的“堂官”,如果按照官場規(guī)則,明規(guī)則要有“政績”,潛規(guī)則要有“利益”,那也就只能制造各種各樣的“花色點心”,讓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則民國大學之成就,恐怕就是兩回事了。
當官不容易,做這樣的高官更不容易。一方面政治機器本身就盤根錯節(jié),它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和軌轍,不可能超脫這些制約因素而存在;另一方面教育又是重中之重,既為政治,更為民生,哪家與教育無關呢?更重要的是,它還意味著調節(jié)社會階層流動、組合、變遷的可能。民國從政的學者是一種現(xiàn)象,如翁文灝、朱家驊、顧孟余、俞大維、葉公超等都是,當然這些人是否被學界承認為同仁還很難說,但至少他們都是有留學和學術背景的。王世杰本是法學出身,治比較憲法,曾主持民國政府法制局。對立法事業(yè)及憲法制度都有所貢獻,當選為中研院首屆院士,可見其學術水平至少還是比較得到學界認同的。不過,這一任教育部長的“后遺癥”似乎綿延不絕,到了一九四八年,中央研究院院長選舉中,作為熱門人選之一的王世杰僅得四票,遠遜于排在前列的翁文灝、朱家驊(各二十四票)。按照傅斯年的看法,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王氏在教育部長任內惹惱不少有大學背景者有關(張劍:《中國近代科學與科學體制化》,379頁,四川人民出版社二○○八年版)。
往事已矣,回顧歷史上學人做官的舊事,燈火闌珊之間,仿佛也能看到他們有心報國、無力自拔的尷尬身影。然而他們的微薄事功本身并不足以否定行為選擇的必要性。畢竟,做官不僅有其“光宗耀祖,衣錦還鄉(xiāng)”的一面,更是有利公益的事情。所謂“有限政府,有限管理”、“有力社團、有力參與”、“有權學校、有權辦學”的教育行政管理模式(廣少奎:《重振與衰變——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研究》,296—301頁,山東教育出版社二○○八年版),雖然有其道理,但畢竟還是要人去做。學校往往不能獨立,因為政府往往不但掌控人事權,也還有財政權。政府本是人民讓度公權而產(chǎn)生的民治機構,但最后反倒成了一種“官僚規(guī)制”,雖有服務人民之規(guī)章,反成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何以然?說到底,政府的公權力成為了私權力。也就是說,公權力的表現(xiàn)形式由社會的某些個體或利益群體所操縱。而這種“公權私用”有時又是制度設計很難規(guī)避的。所以究竟是誰去掌握公權力就很重要了。學者為官的意義也就在這里,如果這些教養(yǎng)良好的知識群體都不能善待權力,自律律人,那么,這個民族就很難有所指望了。
文章者,經(jīng)國之盛業(yè);教育者,立國之根基。作為執(zhí)掌一國運命根本之日常管理的教育部,其實本就蘊含著太多的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難以調和的巨大落差,而作為教育部長,貌似大權在握、重任在肩,但考其實際,亦復不然??纯赐跏澜軣o奈的部長生涯,我們就難免生出幾分“同情之理解”。個體在關鍵時刻發(fā)揮樞紐作用,未必就要“大興變革”、“大放其聲”,然則卻可“化鹽于水”、“大巧無形”,這可真是既考驗勇氣與能力,也考驗智慧與毅力的“活計”!既當此位,當謀其政;任期為官,任滿還學;天地有道,休養(yǎng)生息;清風兩袖,俯仰無愧。庶幾可行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