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家屬上訪與“惟一兇手”上訴,均將矛頭指向通鋼血案的影子推手;而內部人控制與對話機制缺失仍然是困擾下一步重組的兩道屏障
《財經(jīng)》記者 歐陽洪亮 張鷺 李巖
在通鋼血案發(fā)生八個多月后,2010年4月15日,51歲的紀宜剛作為“惟一兇手”被推上被告席。
是日下午,一審法院當庭宣判,紀宜剛因故意傷害罪被處無期徒刑。他提出了上訴。
此前的2009年7月24日,在吉林通鋼集團“大本營”通化鋼鐵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通化鋼鐵),上萬名職工聚集反對民企建龍集團入主通鋼,他們以拳腳、亂磚、石頭將通化鋼鐵總經(jīng)理陳國君“宣判死刑,就地執(zhí)行”。在長達五六個小時的毒打中,無人施救,陳國君最終死于顱骨骨折和顱內出血——這等集體殘暴需要多深的恨意?恨從何來?
八個多月過去了,這場萬人卷入、震驚世界的群體施暴血案,又同樣令人詫異地以一名通鋼工人承擔罪責。即使是死者陳國君的家屬,亦在旁聽庭審之后直言“這是一個糊涂案”,并稱庭審只字不提幕后推手,還有行兇者逍遙法外。
法庭內外,逝者陳國君與被告紀宜剛的家屬同時呼冤的場景,引成一嘆。
是什么催生了這場血腥的群體暴力,是民營企業(yè)四年治下的逼上梁山,還是多年失寵負重的工人階級一次積怨反彈,抑或是復雜的影子推手在幕后遙控?顯然,作為“惟一兇手”的普通工人紀宜剛,回答不了這些問題,亦承擔不起這份罪責。
在這個龐雜的利益博弈場中,民企建龍集團已抽身事外;作為內部人的通鋼管理層主要領導被免職,同是利益攸關者的通化市政府高層接任;隨著吉林省委省政府人事?lián)Q班,代表其意志執(zhí)行的吉林省國資委,致力于新一輪引資談判;縱然血案發(fā)生,仍然未能促成一個有效的對話機制,讓通鋼工人參與并分享改制的成效——而陳國君與紀宜剛,只不過是這個復雜利益格局中的悲劇個體。
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中的表述,或能解釋一個羸弱工人在這場運動中突然爆發(fā)的的暴戾:處于群體中間的個體,在擺脫了自己卑微無能的感覺之后,會產(chǎn)生一種殘忍、短暫但又巨大的能量。
不過,通鋼血案本身或已超越了社會心理學的范例,糾糅著現(xiàn)實和利益的錯綜復雜。
實際上,在紀宜剛走上法庭的兩周前,通鋼重啟的引資談判迎來新一輪敗北,計劃引入的戰(zhàn)略投資者推延了注資計劃,而微弱的現(xiàn)金流與繁冗的人員負擔使得通鋼在談判中難有底氣。
通鋼路在何方,考驗決策者的智慧。
血案一幕
與血案中憤怒殘暴的形象相反,法庭上的紀宜剛始終木訥沉靜,面無表情地接受著對自己的指控
4月15日上午8時30分,通鋼血案刑事審判在吉林省通化市中院一審開庭。
惟一的被告紀宜剛由兩名法警押解,坐上被告席。在兩個多小時庭審中,紀宜剛始終背對著旁聽席,留給觀者一個瘦弱的背影。半年前黑色的頭發(fā),如今已是滿頭斑白。
公訴人指控,紀宜剛于2009年7月24日18時30分許,駕駛摩托車來到通鋼焦化廠檢修車間辦公樓,在一樓門廳看到倒在地上的陳國君,從樓外撿起一水泥磚塊向陳的頭部擊打數(shù)下,致陳顱腦損傷,蛛網(wǎng)膜下腔廣泛出血,形成腦疝死亡。
當法官問他對指控有沒有疑問,紀宜剛平靜地回答:“沒有?!痹诜ㄍマq論階段,他曾突兀地問法官:“現(xiàn)場有錄像嗎?”法官回答:“沒有?!奔o宜剛又恢復了沉默。
兩個多小時的庭審,大致還原了通鋼血案的一幕——
2009年7月24日事發(fā)當天,紀宜剛排的是中班。當大批工人集會并沖擊廠區(qū)的時候,紀宜剛正在家里睡覺,因為中班要工作到深夜,他需要休息。
庭審中宣讀了一名保安的證詞:中午12時30分左右,陳國君已經(jīng)被打傷并困住,保安出去買藥給陳國君包扎了傷口。后來,又上來一撥人,把陳國君拉出去了。陳國君說:“我跟你們出去可以,但是不要打我了。”陳國君還試圖去拿桌上的手機,但手機被人摔了。
當日下午3點多,陳國君經(jīng)歷第一波毆打,暫時找到庇身之所躲了起來。居住于廠區(qū)之外的紀宜剛,此時還不知已發(fā)生的群體性事件。他起床,吃完妻子做的飯菜,騎上摩托車趕去上班。
下午4時許,紀宜剛進入廠區(qū),看到了一片沸騰的人群。而在另一頭,陳國君的妻子已打不通他的手機了。庭審顯示,此時的通鋼已全部停產(chǎn),上萬工人和家屬聚集廠區(qū),群情激動,局面完全失控。有人情緒激昂地咆哮吶喊:“建龍滾出通鋼!”有人則給示威者發(fā)煙和礦泉水。
5點多,陳國君女兒的同學——一名通鋼子弟在現(xiàn)場目睹慘狀后,給她打來電話:你爸爸已經(jīng)沒了,你要當頂梁柱。
庭審顯示,紀宜剛在下午6時30分左右來到現(xiàn)場。人群中有聲音大喊“打死陳國君”,有認識紀宜剛的證人看到,平常沉默老實的紀宜剛像變了一個人——他先圍觀被眾人打砸的陳國君,繼而拾起一個水泥磚朝陳國君頭部拍去。
晚上9時許,吉林省政府宣布建龍永遠退出通鋼重組。當通鋼廠區(qū)燃放起煙花鞭炮的時候,紀宜剛已經(jīng)騎摩托車回到大龍山的家中。事后,妻子王麗敏曾問紀宜剛,你有沒有去打過陳國君?要是打了,你就趕快跑。王麗敏記得紀宜剛的回答是,“我啥事都沒干,不用跑?!?/p>
與血案中憤怒暴戾的行兇形象相反,法庭上的紀宜剛始終木納沉靜,從頭至尾沒有激動的情緒,面無表情地接受著對自己的指控。
當日約有80人旁聽了庭審,大部分是司法部門和各級政府官員。陳國君與紀宜剛的親屬分別獲得三張旁聽席,每一個親屬兩邊都坐著便裝的警察;陳國君曾效力的建龍集團則有五張旁聽席。
上午的庭審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中午11點半不到即休庭。
平常兇手
國企職工身份帶來的“保障感”,成為弱勢的紀宜剛們對通鋼重組改制的心結所在。這亦是通鋼工人對民企建龍心生嫌惡的心理基礎
王麗敏至今不能理解也無法相信,丈夫紀宜剛會對一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總經(jīng)理砸磚。她相信他是善良老實的人,不可能去打一個不相干的人。
實際上,紀宜剛在磚砸陳國君之后,若無其事地度過了近三個月。直到2009年10月16日下午3點,紀宜剛準備起床上班,門口突然闖進來七八個警察,將尚在炕上的他撲住,帶上手銬和頭套。被蒙著頭的紀宜剛臨帶走之前,扭頭跟妻子吼了一句:“媳婦,你放心,我啥事也沒有!”
紀宜剛是通鋼二煉的一個普通職工。據(jù)新華社簡短通報,紀宜剛曾于1978年9月27日因盜竊被通化地區(qū)公安局勞動教養(yǎng)3年,因其勞教期間外逃被加期6個月。1982年6月20日因搶劫被通化市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7年。
但在妻子和親友的眼里,兇手紀宜剛是一個勤勞善良、尊老愛幼、任勞任怨的人。他和所有的通鋼人一樣,只想過平常而又簡單的生活。
紀宜剛幼年家境貧寒,有個暴戾的父親,母親離家出走,他經(jīng)常在外游蕩,由此開始了一段迷途青春。1978年,他因盜竊罪被判勞教三年。勞教歸來后,1982年又因偷了一塊塑料布想拿回家種韭菜,被人發(fā)現(xiàn)并發(fā)生斗毆,他用隨身攜帶的刀具將人刺傷。恰逢“嚴打”,紀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
1988年第二次出獄后,通鋼招聘一批干粗活的合同工,紀宜剛因此進入通鋼,開始步入正常的人生軌道。
次年他與妻子王麗敏結婚,第三年生下兒子。妻子王麗敏沒有工作,一家三口全靠紀宜剛養(yǎng)著。到出事之前,紀宜剛的工資仍舊只有1000元左右。工資的一大半要供給在青島技校讀書的兒子。
紀宜剛身高176厘米,體重只有55公斤。因為干活多,他的兩個手臂都痛得打封閉針。為養(yǎng)家糊口,紀宜剛種了三畝地,上班回來后,就是種地,苞米、蘿卜、青菜都種了,家里不用買菜買糧食,還隔三岔五可以賣菜。
因為多年監(jiān)獄生活和勞累,紀宜剛身體不好,曾因腸梗阻手術切掉了約一米長的腸子。
兩度的牢獄生活在紀宜剛身上打下了烙印。鄰居說他性格內向木訥,像個“蔫驢子”,但待人很好。妻子說他好,說他珍惜平常的生活,勤勉地干活,很照顧妻兒,能給她安全感和依靠。
在通鋼廠區(qū)及周邊,類似的家庭成群簡居,個個家藏一本難念的經(jīng)。有此背景,國企職工身份帶來的“保障感”,成為弱勢的紀宜剛們對通鋼重組改制的心結所在。不止一位受訪的工人向《財經(jīng)》記者表達對于失去國企身份的擔憂。這亦是通鋼工人對民企建龍心生嫌惡的心理基礎。
紀宜剛在法庭上陳述了他磚砸陳國君的理由:一是聽說陳國君講了“建龍控股后,通鋼的人一個都不用”, 產(chǎn)生泄憤之念;其二是弟弟工傷死亡后,通鋼給付的賠償數(shù)額讓其不滿。
但不論陳國君是否講過此話,其實早在建龍入主之前,通鋼已于2005年實行全員改制。彼時35000名員工僅留崗19606人,下崗的全部買斷,在職的亦與改制前的企業(yè)全部解除勞動關系,發(fā)放經(jīng)濟補償,并與改制后企業(yè)簽訂了新的勞動合同,職工身份已不是原有意義的全民或國有企業(yè)職工,由“企業(yè)人”變成了“社會人”。
上訴與上訪
惟一被告紀宜剛當庭提出上訴,而死者家屬一直在北京吉林等地上訪,他們共同的指向是找出血案的真正兇手
死者與被告兩方家屬,本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但出人意料地并未表現(xiàn)出對立,她們倒是步調一致地在法庭內外鳴冤訴苦。
紀宜剛庭審當日,當?shù)厮痉ú块T嚴陣以待,大批特警與防暴警把守法院大門,甚至封鎖了通往法院的主干道。
庭審之前,逝者陳國君的妻子桂賀芬,抱著蒙有黑紗的遺像出現(xiàn)在法庭門口,她凄厲而憤怒地喊著:“陳國君,你睜眼吧,看看這是公開審理嗎?”兩旁全副武裝的警察一擁而上,將其拖走。
庭審剛一開始,紀宜剛的妻子王麗敏和弟弟紀宜紅在旁聽席上嚎哭喊冤,被法警拖走。此后,法庭波瀾不驚。
但法庭之外不時可見緊張氣氛。如紀宜剛的10多位親屬在法院大門口聚集喊冤,大批警察迅速撲上將他們架入汽車拉走。
當日下午3時左右,通化市中院即作出一審宣判,被告人紀宜剛犯故意傷害罪被判無期徒刑。紀宜剛在下午的庭審中仍是長久沉默,直到聽到最后的判決,他提出上訴。
為紀宜剛提供辯護的李四海律師,來自通化本地。他拒絕了《財經(jīng)》記者的采訪要求。
據(jù)《財經(jīng)》記者了解,紀宜剛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的理由,僅寥寥數(shù)語:“在我磚砸陳國君之前有人已經(jīng)在打砸,我砸完之后,也有人在繼續(xù)打,為何只抓我一個?”
這正是死者家屬與公眾存疑之處。在通鋼血案發(fā)生后,當?shù)貙0附M曾發(fā)布消息稱,已鎖定的疑犯超過50名。官方于2009年10月18日再次通報,犯罪嫌疑人紀宜剛被刑拘,另有五名涉案嫌疑人向通化市公安機關投案自首。
但此次被審判的僅紀宜剛一人,當?shù)剞k案機關亦未就此做任何回應。
在死者陳國君的妻子桂賀芬看來,當日工人暴打陳國君的理由是:“建龍控股后,通鋼的人一個都不用?!辈贿^,至今無人證實自己親耳聽陳國君說過此話。但當日的謠言四起,現(xiàn)場有人高呼“陳國君必須死”,此后還出現(xiàn)了免費發(fā)香煙、礦泉水以及安排食堂免費餐等,其幕后指揮者是誰?庭審無一提及。
“我只要真兇和幕后,其他什么都不要?!惫鹳R芬說。
桂賀芬一生的傷痛定格在2009年7月24日下午3時55分。那是陳國君最后給她發(fā)短信的時間,短信內容只有三個字:我沒事。
桂賀芬當時遠在吉林省吉林市,她得知通鋼鬧事的消息后萬分擔憂,收到丈夫上述平安短信息才心緒稍安。其時的陳國君,已經(jīng)歷了工人的第一波毆打,流著血,被保安藏在臨時棲身之所。外面憤怒的暴徒在四處尋找他的下落,情況萬分危急。
自當日下午4點開始,桂再未接通陳國君的電話,直到晚上11點半,桂賀芬在通化市醫(yī)院看到陳國君時,已是一具血肉迷糊、面目全非的冰冷尸體。
妻子心疼的是,陳國君在吉林建龍四年,通鋼三年,七年時間內沒在家里過一個春節(jié),全是跟工人一起過的,但最終卻被工人打死。
在過去八個月里,陳國君的家屬在堅持不懈地上訪,他們走遍了通化市、吉林省及北京的各級部門,期盼警方緝拿所有真兇。
“內部人”控制力
建龍的入主,觸動的同樣是內部控制人的利益。這也是通鋼事件之后延至今日仍在左右這家國企的一種力量
通鋼血案在矛盾累積的高點爆發(fā),最后以陳國君喋血收場,紀宜剛為代表沖鋒陷陣的通鋼工人顯然不是獲益者。
實際上,陳國君的家屬已聘請律師,并于4月6日將通鋼、紀宜剛一并訴諸法院,民事索賠4000余萬元。陳的妻子桂賀芬要求,一定要把毆打陳國君致死的兇手找出來,要把幕后主使找出來,“要嚴懲兇手”,“這是我們的底線”。他們非常清楚,紀宜剛不可能承擔任何賠償,而矛頭只能重點指向通鋼。
回顧那場走向極端的群體事件,依舊令人產(chǎn)生疑惑和深思。
民營鋼企建龍集團的進進出出,由誰做主,又觸動了誰的奶酪?已然是血案發(fā)生的根本原因。
建龍的進入,帶來了職工的反對和恐懼是明顯的,這也成為通鋼血案的群眾基礎。2005年,通鋼主輔剝離,迎接建龍入股,通化鋼鐵35000名職工僅余19606人。據(jù)內退職工反映,建龍進來后的通鋼,對退休職工非??瘫 =垖⒃诼毬毠な杖敕譃榛竟べY和獎金兩塊,基本工資只有千元左右,獎金則要超過工資。內退人員退休工資是參照在職職工基本工資,因此收入很低,40年工齡的月收入也不足千元。
而建龍的入主,同樣觸動的是內部控制人的利益。這也是通鋼事件背后延至今日仍在左右的一種力量。
通鋼事件發(fā)生兩周后,2009年8月7日,吉林省宣布免去安鳳成通鋼集團黨委書記和董事長職務。
安鳳成是通鋼歷史近十余年來一個不可回避的第一號人物,其在微妙時刻的去職引人關注。
2009年7月22日,在通鋼集團總部(長春),吉林省國資委召集通鋼集團領導班子開會,宣布通鋼重組方案,要求幾位集團高層在建龍集團重組方案上簽字。集團董事長安鳳成、集團副總經(jīng)理鞠忠、胡品、孫玉斌等四人拒絕簽字,當場辭職。據(jù)通鋼內部高層稱,安鳳成在會場摔了一個茶杯,憤然離去。
此次重組,吉林省國資委和建龍方面都希望安鳳成能夠繼續(xù)出任新公司的董事長和法人代表,吉林省領導為此曾親自動員,但為其所拒。
安鳳成是建龍入主的反對者。此前三天,2009年7月19日,他還曾經(jīng)接受當?shù)孛襟w采訪,大談通化鋼鐵的經(jīng)營成就,“鋼花飛濺,鐵水奔流”。
通鋼子弟出身的安鳳成,對于職工對改制的敏感、疑慮和擔憂,自然了如指掌。在7月22日上述會議之后,各種有意無意的謠言已經(jīng)散布通鋼內部,成為引發(fā)仇恨的無數(shù)火種。
7月23日晚,政府有關部門查獲有人張貼小字報煽動第二天聚集。工人中已經(jīng)在廣泛流傳各種傳言:“建龍培訓200名管理層要來接管,上萬人要被一刀切下崗”、“建龍要讓45歲以上工人全部內退”、“建龍征用吉林5000畝地,通鋼將轉移到吉林”等等。
在陳國君重新上任通化鋼鐵總經(jīng)理之前,危險氣息已經(jīng)彌漫,但作為談判代表的陳國君并未知覺。
7月24日當天,聚集抗議的人群中有人分發(fā)雪糕、礦泉水和長白山煙。中午,案發(fā)現(xiàn)場的食堂正常開餐,來者免費。如此有組織的群體行為,絕非普通職工所能企及。
陳國君只身被圍困毆打,吉林省副省長王祖繼坐鎮(zhèn)指揮的武警公安在長達10余小時間竟未能將陳國君救出。直到吉林最高層多方權衡,最終被迫在7月24日晚9點多,宣布建龍集團“永久”退出通鋼??棺h人群方逐漸散去。此后,通鋼廠區(qū)迅速大規(guī)模地燃放煙花。
抗議事件結束僅一個小時后,通鋼停工的八個高爐全部燃起了火焰,開始復工生產(chǎn)。在7月26日,通鋼生鐵產(chǎn)量達14916噸,型鋼材2100噸,均創(chuàng)歷史新高。
回溯2005年建龍重組通鋼之初,在通鋼集團15.7億元改制成本中,有5.7億元是用于職工買斷身份的經(jīng)濟補償金。因無力支付,通鋼以股抵債的方式將參與改制員工所獲經(jīng)濟補償金轉換為所在子公司的股權,而高管人員則獲得9990萬元獎勵轉為通鋼集團約2.56%的股權,僅安鳳成一人即有3000多萬元的股權安排。
但這個9990萬元獎勵計劃的實施,并未按照國資委文件所要求的那樣,遞交職代會表決形成決議。而是由管理層私下里完成了這一手續(xù)。除此之外,無任何職工再有機會在其中持股。通鋼的職工對這一獎勵計劃至今亦不甚清楚。
吉林省國資委相關部門負責人向《財經(jīng)》記者證實,通鋼經(jīng)營管理層于2005年末獲得的9990萬元獎勵,后來確實作為了新通鋼注冊的資本金。最初,這部分2.56%的股權由通鋼總經(jīng)理孫玉斌代持,后于2007年9月被轉至吉林省國有資產(chǎn)經(jīng)營管理有限責任公司名下。實際上,管理層對這部分股權僅擁有有限分紅權。
2009年7月,以增資擴股方式實行的重組,無形中攤薄了這些管理股,通鋼知情人士介紹,內部人裙帶關系控制通鋼產(chǎn)業(yè)鏈,截留利益,導致通鋼長期效益低迷,飽為職工和外界詬病,通鋼改制建龍入主后,勢必斬斷這一黑色利益鏈,真正觸動內部人利益。因此,通鋼內部對重組產(chǎn)生較大分歧。而通鋼高管的反對,讓重組工作很不好開展。
建龍離場失與得
進退通鋼之間,建龍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其公眾形象,但得到了教訓,且在后續(xù)資產(chǎn)處置上獲益匪淺
死者陳國君,是建龍集團派駐通鋼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跟毆打他的大多數(shù)工人一樣,窮苦出身。
陳國君1969年生于河北省唐山市下屬的遵化市,家境普通。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遵化市鋼鐵廠,這是當?shù)匾患铱h級國有企業(yè)。
同事眼里的陳國君年輕有為,26歲擔任遵化市鋼鐵廠二軋廠車間主任,三十而立已是煉鐵廠廠長。數(shù)年后浙江商人張志祥買斷遵化市鋼鐵廠,陳國君自此被張志祥看中,進而為張氏建龍開疆拓土。
張志祥比陳國君大兩歲,生于浙江上虞市松廈鎮(zhèn),畢業(yè)于浙江工業(yè)大學,1994年辭去公職創(chuàng)辦忠祥實業(yè)公司,以1999年買斷遵化市鋼鐵廠為拐點,張志祥以“前租賃、后買斷”的模式進軍鋼鐵行業(yè),先后涉足河北、吉林、黑龍江等地。根據(jù)建龍集團網(wǎng)站介紹,到2008 年底,建龍集團成為集資源產(chǎn)業(yè)、鋼鐵產(chǎn)業(yè)、造船產(chǎn)業(yè)、機電產(chǎn)業(yè)于一體的大型企業(yè)集團,共擁有控股子公司17家,總資產(chǎn)319.81億元,名列中國制造業(yè)企業(yè)排名第78位,中國企業(yè)500強第158位。
2005年9月,建龍重組通鋼,陳國君作為建龍的代表進入通化鋼鐵,其至血案發(fā)生時,擔任通化鋼鐵總經(jīng)理。
若無血案,以陳國君夫婦的薪金已是殷實之家。
對建龍而言,通鋼血案與陳國君善后是一個微妙而不便談及的話題。因為事態(tài)的每一步發(fā)展都將建龍捆于一起。該公司董事長張志祥兩次在電話中向《財經(jīng)》記者表示了遺憾,并稱過去的事情不想再談。
建龍另一位高層告訴記者,進退通鋼之間,建龍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其公眾形象,但得到了教訓,而后續(xù)的資產(chǎn)的處置上并非賠錢的買賣。
《財經(jīng)》記者再赴吉林省調閱通鋼的工商資料,其股權已悄然發(fā)生變化。
工商資料顯示,2009年12月15日,通鋼在公司總部十五層會議室召開該年第五次臨時股東大會,確定建龍正式退出通鋼。通鋼目前的股權結構為,吉林省國資委46.94%,吉林省建通投資有限公司(下稱建通投資)36.09%,中國華融資產(chǎn)管理公司14.13%,吉林省國有資產(chǎn)經(jīng)營管理有限責任公司占2.56%,其余四家小股東分持剩下的股份。
惟一的變化正是建龍原來所持通鋼36.09%股份,已全部由建通投資接盤。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目前還沒有建通投資的任何信息。該公司于2009年11月成立,由吉林省國有資產(chǎn)經(jīng)營管理有限責任公司獨資注冊而成,其第一筆交易正是接手通鋼的上述股份。
由于吉林省國有資產(chǎn)經(jīng)營管理有限責任公司也是吉林省國資委名下的獨資公司,故而吉林省國資委目前實際持有通鋼85.59%的股份,成為絕對的控制人。
據(jù)《財經(jīng)》記者了解,從通鋼血案發(fā)生至建龍正式退出,其間長達三個多月用于資產(chǎn)核算與善后處理。其大體方案基本遵循2009年3月建龍與通鋼股權分立原則,即建龍將其吉林建龍鋼鐵公司和合資持有的礦業(yè)公司剝離。
上述資產(chǎn)分兩筆,其中一筆是2005年12月25日重組時,建龍集團通過其持有的吉林建龍鋼鐵公司整體作價14.05億元入股,持通鋼36.19%股權;資產(chǎn)二是2008年10月,通鋼的企業(yè)資產(chǎn)負債率已升至80%左右,建龍增資8000萬元合資持有通鋼礦業(yè)有限公司(下稱通鋼礦業(yè))股份,以此改善其負債率。
據(jù)介紹,通鋼礦業(yè)的高價增資擴股項目,是經(jīng)通鋼、通化市政府特批的,旨在充實企業(yè)資本金,以增強通鋼從銀行貸款的能力。但對建龍而言,這是一個巧妙的布局,因為資源豐厚的通鋼礦業(yè)正是吉林建龍鋼鐵公司的上游原料供應者,解決了后者部分“口糧”問題。在這個鐵礦石價格大幅波動的年代,穩(wěn)定的原料供應對鋼鐵企業(yè)意義深遠。
根據(jù)公開資料,通鋼礦業(yè)旗下?lián)碛邪迨V業(yè)公司、大栗子礦業(yè)公司、通鋼樺甸礦業(yè)公司、建平通鋼礦業(yè)公司、敦化塔東礦業(yè)公司、吉林雙龍礦業(yè)公司等六個控股子公司。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通鋼礦業(yè)上述特批的增資方案,通化市工商局在工商資料中申明其保留意見。其間的交易細節(jié)與利益關聯(lián),或許只有當事人明曉。
“救火隊長”竺延風
竺延風提醒通鋼的管理層,一定要特別關注現(xiàn)金流。“如果有現(xiàn)金流,我們就有談判的基礎,我們就可以有說話的時間”
通鋼血案一度驚動中央,并成為國企改制的反思樣本。此后的2009年12月,吉林省高層出現(xiàn)大換班。其中王珉、韓長賦相繼卸任吉林省省委書記、省長職務。
盡管上述人事變動屬于正常調任,但熟知通鋼改制歷程的人士均清楚,王珉的調任對通鋼的前景影響非凡。
早在2004年,吉林省委、省政府確定116戶省屬國有企業(yè)為改革重點,但舉步維艱。改革因為人事調整很快再入快車道。2005年1月,原江蘇省蘇州市委書記王珉調任吉林省代省長,他曾在蘇州較早地解決了1000多家國有企業(yè)改革難題,故以蘇州模式為樣板,試圖如法炮制解決吉林國企積弊。
王珉上任之初,即提出國有股比例在競爭性行業(yè)中降到20%——當時國有經(jīng)濟占吉林全省總資產(chǎn)比重為80%。此后,有816戶工業(yè)企業(yè)被要求在年內完成改制,通鋼名列其中。而擴張正壯的建龍集團,被推薦為重點談判對象。
建龍?zhí)岢鐾顺鐾ㄤ摬嵤┕蓹喾至⒅畷r,2009年1月7日和2月24日,王珉曾兩度前往通鋼調研,其答允建龍可以退出,前提是要等找到接盤人。而在血案發(fā)生當日,王珉曾親自打電話給時任通鋼董事長安鳳成,但為時已晚,命案突生。
熟知吉林政經(jīng)環(huán)境的人士認為,通鋼血案完全可以稱為吉林省國企改制的一個轉折,甚至可成為供中國國企改制研究的一個樣本。
以該事件為起點,在有關“國退民進”“國進民退”的紛紜爭執(zhí)中,事件已被迅速符號化,通鋼本身的改制亦變得更加復雜。如原國家統(tǒng)計局局長李成瑞、原化工部部長秦仲達、原全國總工會書記處書記劉實等離退休高干及學者總計141人,以《關于維護憲法權威、捍衛(wèi)社會主義國有經(jīng)濟、重建公有制主體地位的倡議——從通化鋼鐵廠事件說起》為題上書中央領導等。
更為偏激的是,中國工人研究網(wǎng)迅速編印并在香港出版了《通鋼事件與國有情結》一書,序言旗幟鮮明《為中國工人階級的“國有情結”而歡呼》,書中錄入的文章將陳國君被打死、建龍退出通鋼稱之為“階段性勝利”。
暴烈的血案使得通鋼改制遽然轉身,前功盡棄。
在通鋼時任董事長安鳳成被罷黜的8月7日,《吉林日報》頭版刊發(fā)了“堅定不移地推進國企改革”“從鋼鐵產(chǎn)業(yè)調整和振興要求看通鋼的路徑選擇”兩文,前者稱“國企改革是吉林振興發(fā)展的重要突破口”“國企改革的方向不能動搖”;后者則表示通鋼“需要積極靠近戰(zhàn)略投資者,加快改革重組的步伐”。
這或許可視為吉林官方對于平撫通鋼血案負面效應,重啟國企改革的一次全面表態(tài)。不過,王珉的調離使尚在半途的改制前路未卜。據(jù)《財經(jīng)》記者了解,吉林省通鋼改制領導小組組長的新人選,已變?yōu)榧质∈∥N?、常務副省長竺延風。
49歲的竺延風可謂政治新星,其2009年12月?lián)维F(xiàn)職之前,曾在一汽集團工作23年,并在該公司總經(jīng)理九年任內,通過一連串兼并、重組與合作,使一汽集團從早期機制陳舊的國有企業(yè)逐漸變成國內強勢的汽車集團。
今年2月10日,竺延風在通鋼調研后發(fā)表內部講話。其提出,跟去年同期比,或跟前一段不太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上比,通鋼的經(jīng)營有所恢復。而通鋼官方網(wǎng)站可查的信息是,2009年7月份實現(xiàn)利潤12352萬元,比上月增利8073萬元。
來自內部的估算,2009年通鋼預計虧損15億元以上,而建龍的撤離已使其負債率攀升至90%以上——80%的負債率已是銀行可忍耐的上限。
“你們對負債率很著急,但是我最擔心的是現(xiàn)金流問題。”竺延風在講話中提到,通鋼1月的現(xiàn)金流是正的,“現(xiàn)金流斷了,馬上就會出現(xiàn)一系列的問題,而且很多原本可以拖的矛盾都沒法拖延,都會集中暴發(fā)?!?/p>
竺延風提醒通鋼的管理層,一定要特別關注現(xiàn)金流?!叭绻鞋F(xiàn)金流,我們就有談判的基礎,我們就可以有說話的時間?!?/p>
重組方與談判籌碼
無論如何爭取,通鋼的新重組方都無法開出建龍當時承諾的條件
在鎖定首鋼作為惟一談判對象以前,吉林方面已遍尋買家,希望為通鋼“賣”個好價錢。
建龍和通鋼股權分立后,通鋼負債率與虧損額均已驚人。隨著鋼鐵業(yè)的新一輪困局,深陷泥淖的通鋼已不堪重負,重啟改制箭在弦上。
“重組一事現(xiàn)由省國資委主導,我們只是配合,主要是管好生產(chǎn)。”一位通鋼高層在電話中告訴《財經(jīng)》記者。
在通鋼新一輪的重組對象中,鞍鋼、首鋼下屬的首控以及華菱集團都成為吉林省國資委的邀請對象,但談判一如料想中的不順。
今年1月有消息稱,首鋼與鞍鋼已對通鋼展開重組調研。其中,鞍鋼已表態(tài)愿意“出資、出技術”;首鋼總公司則已授意其旗下的首鋼控股有限公司(下稱首控)于今年年初對通鋼展開全面調研。
通鋼新一輪重組的主持者正是竺延風,他利用了政界與商界資源,主動將首鋼和鞍鋼請到吉林考察。兩方的閉門會議相繼發(fā)生在2009年10月,包括通鋼分別對應鞍鋼、首鋼的高層圍于一桌,主題是“了解雙方對于重組的一些感性認識”。
在多個重組方案中,鞍鋼開出了相對較優(yōu)的方案——鞍鋼向通鋼增資25億元左右,其中一部分用于補充民企建龍集團撤走的資金,另一部分作為增資,但前提是對通鋼的持股達到50%-55%之間。
來自鞍鋼高層的消息稱,早在2009年11月上旬,鞍鋼已將這一重組方案上報工信部、發(fā)改委、國資委等,并獲得幾個部委的支持與贊同。
不過,鞍鋼高層證實該公司已通出通鋼重組?!笆卒撘唤槿?,我們就退出了。我們認為通鋼的資產(chǎn)不好?!痹诮衲昴瓿酰颁撘幻饕撠熑烁嬖V《財經(jīng)》記者。
據(jù)相關人員介紹,鞍鋼本身有線材生產(chǎn)線,而東北市場容量有限,通鋼銷售半徑受到嚴重制約,與鞍鋼重疊。加之通鋼自有裝備技術差,鞍鋼不值得在此方面拿錢打水漂。
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是,2008年鞍鋼成為攀鋼集團整體上市方案的現(xiàn)金選擇權第三方。據(jù)當時的股價估算,此舉意味著鞍鋼要拿出150億元現(xiàn)金為攀鋼保駕護航。
在鞍鋼之后,首鋼名下的首控公司已后發(fā)制人。
首鋼一位副總經(jīng)理對媒體證實,首控公司在2009年9月開始與吉林省國資委商談通鋼重組,11月下旬形成重組方案。首控公司提出增資25億元左右,占有通鋼55%股份,此外還要求無償劃轉吉林省國資委持有的股份,使其未來在通鋼持股比例達到80%以上。
據(jù)知情人介紹,首鋼對通鋼的盡職調查于2010年1月5日展開,一個來自首鋼的30人團隊,在通鋼進行了長時間考察。
知情人士告訴《財經(jīng)》記者,首鋼目前面臨本部全面停產(chǎn)搬遷的處境,而本部以長材線材為主,這部分產(chǎn)能技術可以在通鋼得到延續(xù)。更重要的是,《鋼鐵產(chǎn)業(yè)調整與振興規(guī)劃》中提到“力爭到2011年,全國形成寶鋼集團、鞍本集團、武鋼集團等幾個產(chǎn)能在5000萬噸以上、具有較強國際競爭力的特大型鋼鐵企業(yè);形成若干個產(chǎn)能在1000萬-3000萬噸級的大型鋼鐵企業(yè)”。首鋼急迫收購一些鋼鐵企業(yè),為的是保持鋼鐵振興規(guī)劃中所說的3000萬噸級別大企業(yè)的地位。通鋼此刻成為首鋼整合做大的關鍵一子。
首鋼的意向亦獲得了通化本地利益的強力支持。熟知內情者稱,鞍鋼重組通鋼,將比首控更可能危及內部人既得利益,這或許是首控公司進展順利的原因。據(jù)傳首控公司還獲得了通化市政府的支持,后者有意通過重組通鋼解決本地一家上市公司的財務黑洞。
根據(jù)吉林省政府的時間表,通鋼與首鋼的談判時間計劃在3月底搞完,“由于雙方對某些條款意見不一致,有可能拖半個月的,看誰能咬住牙咬住勁?!币晃煌ㄤ摳闹祁I導小組成員說。
無論如何爭取,通鋼的新重組方都無法開出建龍當時承諾的條件(參見《財經(jīng)》2009年第17期《通鋼改制之殤》)。除了注資問題,談判僵持的另一個關鍵問題是1000萬噸產(chǎn)能的分歧。
這一目標在王珉主政期間提出,2005年7月27日,吉林省國資委發(fā)布了對通鋼《整體改制重組實施方案的指導意見》,稱整體重組要實現(xiàn)投資主體多元化,形成1000萬噸產(chǎn)能,并提到安排經(jīng)營者和職工持股比例。
持股已成,產(chǎn)能未竟。王珉在2009年1月7日考察通鋼時指出,“要堅定1000萬噸發(fā)展目標不放松”,“建設通鋼千萬噸級規(guī)模是按照吉林省的發(fā)展實際和發(fā)展趨勢來布局的,也是從通鋼的發(fā)展要立于不敗之地來考慮的”。
鞍鋼要求通鋼必須放棄1000萬噸產(chǎn)能的發(fā)展目標。有關人士說到,通鋼的地理位置決定它即使生產(chǎn)了800萬-1000萬噸,也很難銷售出去。首控公司對此亦未輕易答應,只表示“朝著千萬噸努力”,其中300萬-500萬噸的產(chǎn)品達到同行業(yè)較高水平。
“我認為首鋼750萬噸鋼能答應,因為這個條件是具備的?!斌醚语L在通鋼內部的講話中如此表述。
工人利益與對話機制
紀宜剛的大多數(shù)工友也許并不知道即將來臨的另一重大變動——有管理層提到通鋼需要成本倒逼機制,即規(guī)劃750萬噸鋼的產(chǎn)能,8000名職工就夠了,節(jié)余的5000人需要結構調整
在通鋼工人的概念里,通鋼和通化市是兩個平行的概念,企業(yè)職工的父母官是總經(jīng)理,通化市民的父母官是市長。用一位通鋼職工的話說,“關起門來自成一個小社會”。
通鋼工人所寄附的通化市二道江區(qū)地處荒僻,該城區(qū)人口9萬,其中僅通鋼的在職職工和退休職工就有近5萬人,加上家屬,整個二道江區(qū)跟通鋼沒有關系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數(shù)家庭不止一代人都在這里出生、成長、就業(yè)、退休,完全依附于通鋼。這里的消費完全取決于通鋼職工的收入。
吉林省政府一位官員告訴《財經(jīng)》記者,在建龍集團進入之前,職工亦有不滿情緒,主要指向原國企高管人員,因為他們的親屬大量安排在集團、集團公司的上下游產(chǎn)業(yè)。集團企業(yè)虧損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利潤往私人腰包流走了。但在改制以后,困境重現(xiàn),職工的不滿在很大程度上轉向“改制”本身及其代表者建龍集團。
安鳳成被免職后,目前已置身深圳,鮮見其有露面。通化市原分管工業(yè)副市長鞏愛平被任命為通鋼董事長,而黨委書記一職由安鳳成的另一同事?lián)?。作為通化市的財稅大戶、半壁江山,鞏的任職對于處理通化市地方利益有著積極意義,但對于通鋼的改制來說,卻平添幾分復雜。
為加強與通鋼的聯(lián)系,通化市在通鋼辦公樓里設立了通鋼協(xié)調發(fā)展辦公室,辦公室主任于連才曾告訴《財經(jīng)》記者,“通化市人民代表大會有個口號:支持通鋼、服務通鋼、發(fā)展通化。市委市政府提出的發(fā)展規(guī)劃,也是‘圍鋼’經(jīng)濟?!?/p>
但在2006年6月,通鋼股東會議作出決議,將公司住所從通化市遷往長春市。原本就相對獨立的通鋼與通化市的關系漸行漸遠,而改制遺留的上訪等社會問題卻需通化市來做工作。
由此,在這場錯綜復雜的企業(yè)重組改制之中,吉林省、通化市、建龍、通鋼管理層以及通鋼普通職工都有著各自的訴求。在此多方博弈的過程之中,工人本有職代會這一傳統(tǒng)的利益表達形式,但因控制職代會的國企管理層對改制的不配合并未召開。
在改制中被邊緣化的工人,在溝通渠道缺失的背景下不解內情,將主人翁身份的失落感、工資待遇的被剝奪感、收入分配的不均感,歸咎于早已向省政府承諾“不裁員、不減薪”的民企重組方。
而惟一一次平等表達的機會,卻以陳國君40歲的生命為代價。換得終生刑枷的紀宜剛和工友們以極端殘暴的方式成為了血案兇徒,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意味著什么,促成或摧毀了什么。
通鋼內部一位員工告訴《財經(jīng)》記者,通鋼曾多次召開職代會等會議,由員工投票決定誰來重組,“他們已認同首鋼進駐,目前通鋼生產(chǎn)經(jīng)營情況良好。”
但在紀宜剛身后,他的大多數(shù)工友也許并不知道即將來臨的另一重大變動——有管理層提到通鋼需要成本倒逼機制,即規(guī)劃750萬噸鋼的產(chǎn)能,8000名職工就夠了,結余的5000人需要結構調整。
竺延風亦表示,如果按首鋼750萬噸鋼倒推,所需職工人數(shù)為8000人,另外5000人需要在產(chǎn)業(yè)鏈與市場中消化?!靶纬墒裁礃拥漠a(chǎn)業(yè)鏈才能消化?而且將來的競爭力也能上去?”他將問題拋給了通鋼管理層。
但是,陳國君付出的生命代價,并未促成一個長期有效的對話機制產(chǎn)生,通鋼內部代表工人利益的機構(例如工會、職代會或其他)仍未能脫離經(jīng)營者控制,成為能夠真正表達工人訴求的自主性組織。5000名職工的去向會否是下一個定時炸彈,無人回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