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民俗學家、民族學家愛德華·B·泰勒認為,民俗應該是“從古老文化條件下產生的一種需要的證明和例子”,是“被習慣勢力帶進不同于他們早先的社會環(huán)境”[1];而文化人類學家班尼則認為,“民俗學是一個概括的名詞,其內容包括傳統(tǒng)的信仰、習慣、故事、歌謠、俚語等流行于文化較低的民族或保留于文明民族中的無學問階級里的東西”[2],而中國學者鐘敬文對民俗的定義為:民俗是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人民(主要是勞動人民)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3]。縱觀以上具有代表性的民俗的界定,我們認為民俗應該具有歷時性,與時間相關,應該是歷史沉淀的結果;民俗應該具有民間性,與普通百姓的生活相關;民俗應該具有系連性,能夠連接人們的物質生活與精神世界。而以人物形象創(chuàng)作為核心的文學樣式——小說,恰恰與民俗有著天然的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在很多作家的筆下得以彰顯,讓小說變得血肉豐滿,更具生命力。
首先,小說總是以“人”為主體意識進行構建的,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造,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以及社會背景的形成,都要在一個合情合理的人文構架中展開。而民俗系連了“人”和他們的世界,連接了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因而民俗在小說中的合理體現不但是小說的人物和故事具有藝術的真實,更能提高“真實”的境界,然而作品本身更具質感,深入人心。
其次,小說這種文學形式,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構建進而實現精神世界的構建,因而它在某一空間和時間范圍內是從物質到精神的一種回歸或重現的過程。因而,小說中的人物或情節(jié)能夠到打動讀者,往往是在文化層面上引起了讀者的共鳴。而民俗是一種鮮活的,流傳于社會的文化形式。這種形式在民間代代承傳,滲入人們生活的每個角落,這種文化形式一旦在小說中得以有效體現,對故事的講述者來說,絕非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它必然會讓整個故事從生活的最具體的層面具有了文化的價值。
一、賈平凹作品中民俗的體現舉隅
賈平凹是當代著名作家,更是陜西文壇的優(yōu)秀代表之一。生于秦地,長于秦地,其作品更是以反映陜西的風土民情,人文變遷為特色,而正是由于作者對秦地風光,歷史現實的深入體悟和巧妙運用,使得其作品豐滿地道,廣受歡迎。下文我們試以賈平凹小說作品為材料,舉例性說明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秦地民俗的觀照。
(一)方言俗語的廣泛應用
方言是地域民俗文化的重要載體,是某一地區(qū)文化歷經歲月的積淀,從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地域文化的基因。很多作家都會把方言這種形式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當中,讓小說從語言上具有了地域色彩。而賈平凹的小說作品中,陜西方言比比皆是,這種特有方言形式,凝聚了當地人特有的情感和思想,有效地重現了當地人們生活的味道,也為讀者解讀和認知文本提供了一個獨特視角。其作品中除了“諞閑傳”、“你吃了么”類似的具有陜西特色的生活用語大量出現之外,更具民俗意義的歇后語,諺語等俗語的使用也是賈平凹作品在語言方面的重要特色。
例如,作品中常出現具有陜西方言色彩的歇后語:
長蟲(蛇)纏在轆轤把上——把(爸)不纏你,你還纏把(爸)哩!
——《秦腔》
紅蘿卜纓子換炸彈——著了一個滿天飛,屎八牛鉆竹竿——受罪哩!你當過節(jié)哩!
——《秦腔》
鍋刷子寫字——筆劃太壯
——《秦腔》
光屁股攆狼——不怕死也不知羞!——《秦腔》
癩蛤蟆支桌子——硬撐哩!
——《高老莊》
狗吃麥苗—裝羊(洋)哩!《美穴地》
再如,還有一些極具地域文化的俗語:
籠離不了攀,攀離不了籠(說兩人關系密切)
——《白夜》
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說墻頭草的特征)
——《高老莊》
沒見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么?
——《白夜》
還有民俗色彩較濃的陜西本地的歌謠民謠:
撇個火,點個燈,婆婆給你說古經,羊肉膻,雞肉頑,豬肉好吃咱沒錢。
——《白夜》
八月里來八月中,走到花園看營生?!栋滓埂?/p>
根娃拉馬梅香騎,根娃拿著花鞭子,打了梅香腳丫子。
——《白夜》
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為的是把肚子擱在前頭,走一步退兩步只當沒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秦腔》
喲得喲得打呀……五魁!七巧!高升!八馬!兄喝的酒啊。
——《浮躁》
州河水彎又彎/上下都是灘連灘/有名灘,無名灘/本事不高難過關/洪水灘上號子喊/船怕號子馬怕鞭。
——《浮躁》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米脂婆姨記》
上文只是舉例性說明,賈平凹小說作品中對方言俗語的應用范圍廣,類型多,在語言運用方面充分地反映了秦地的風情。
(二)陜西飲食文化的全面體現
飲食文化的形成,是某一特定區(qū)域地理位置、氣候特征等自然因素和當地人們生活習俗,經歷漫長的歷史時期而形成的。因此,地方飲食特色是地域民俗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它深深植根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是某一地域最具特色的標簽性指標。賈平凹是地道的陜西人,陜西作家,其作品中的人物也主要是地道的陜西人,因此,在人物形象塑造中,陜西飲食文化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而全面的體現。例如聞名世界的羊肉泡饃,在小說《秦腔》中被反復提到,此外,陜西人吃飯時喜歡用辣子油,涼皮、吃得滿嘴都是辣子,這樣的情形在《秦腔》里也經常出現。如果吃得更簡單一點,那就是一塊饃,一根蔥,再沾上點兒辣椒油,這些細節(jié)在《白夜》里也會出現,用來描述那些小人物簡單的生活。陜西的面食算是飲食一絕,這在賈平凹的小說里也多有體現?!肚厍弧分械娜宋飼該泼妗⑺釡?、漿水面,《土門》中寫到了糝糊湯面,《高老莊》中還有雞蛋掛面。此外,《白夜》里還記錄了其他一些陜西的小吃,總結起來有米酒、稠酒、醪糟、麻辣燙、臭豆腐對白酒、釀皮子、葫蘆雞、辣子疙瘩、泡兒油糕、柿子餅、粉蒸肉、洋芋糌粑餅、廖花糖;《秦腔》里還有麥仁稀飯、煎餅、麻葉果子、鍋盔、胡辣湯、小籠酥肉、栗子雞、糯玉糕;這些都是在陜西地方獨具特色的小吃,也是陜西人在生活中、交往中、婚喪嫁娶等各種不同場合呈現出來的最真實的風景。
在故事的展開和人物的塑造過程中,這些飲食的細節(jié)發(fā)揮了非同尋常的作用。不同階層,不同地域,不同性格,不同場合,飲食的內容,形式都會有所不同;情節(jié)的推進需要人物的交往,而很多交往的情節(jié)都會設置在飲食相關的場合,因為這樣的場合最真實,也最自然。因此,從上文對賈平凹小說作品中飲食文化的舉例可以看出,這種民俗方式的全面呈現使小說表現地道的陜西人和他們的生活成為了可能。
(三)鄉(xiāng)土文化的深入挖掘
賈平凹一向坦誠自己是“鄉(xiāng)下人”,其作品中也處處體現了他對故鄉(xiāng)、對鄉(xiāng)土文化的深情和眷戀。他除了細致地記錄故鄉(xiāng)人們的獨特生活方式以外,更對陜西地方的鄉(xiāng)土文化進行深入思考,并身體力行地把自己對鄉(xiāng)土文化的深入挖掘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其中最典型的就是2005年的長篇力作《秦腔》[4]?!拔恼滤鶎懙淖鳛閼蚯那厍?,它的衰敗是注定的,傳統(tǒng)文化的衰敗也是注定的。李商隱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是一種衰敗中的掙扎,是生命透著涼氣”,作者把自己對秦腔這種故鄉(xiāng)戲曲的走向沒落的關注和無奈演繹成了一段傳奇故事,而整篇故事則是由一個個秦腔唱段貫連起來。
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夏天智,視秦腔為生命,秦腔支撐他度過了生命中最艱難的歲月;他用心制作一個個秦腔臉譜馬勺,最后竟出版了《秦腔臉譜集》;對兒子離婚的行為不滿,表達憤怒也是用秦腔的方式:“把喇叭打開,放《轅門斬子》,放!”;臨終前聽了錄音機里的秦腔才咽了最后一口氣,微笑著離開。還有故事中的白雪,更是秦腔最忠實地追隨者和參與者,在生活中遇到阻力以及秦腔劇團陷入困境的情況下也沒有放棄自己對秦腔的執(zhí)著;村干部金蓮承包上了魚塘,高興地在村中的喇叭播放秦腔曲牌“鉆煙洞”;白雪剛出生的小女兒聽到秦腔竟停止哭鬧;村中的狗來運也會“瞅著大喇叭,順著秦腔的節(jié)奏長聲吼叫?!弊髌分信c秦腔相關的大大小小的人物以及周遭的生活細節(jié),無一不透露著作者對秦腔的認同,對家鄉(xiāng)文化的迷戀,而故事悲劇式的結尾,更表達了作家對故鄉(xiāng)文化行將沒落的痛心。
上文從方言俗語、飲食文化和地域文化三方面舉例性地說明了賈平凹小說中對民俗的關注和運用,其實,在其眾多的作品中,體現了陜西地方民俗的方方面面,如婚喪禮儀、特有服飾等等。這些內容超越了作品本身的故事性,讓文本具有了更深廣的社會價值。
二、民俗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意義
(一)塑造人物形象的必有元素
小說中的人物不可能憑空制造,任何人物的言行都離不開社會環(huán)境。而民俗的時代性、地域性正是小說人物成長的肥沃土壤。作家只有敏銳地發(fā)現了筆下的人物和他所處的時空環(huán)境的特有關聯(lián),才有可能賦予小說人物以生命。民俗所反映的歷史與現代、愚昧和文明以及兩者的傳承與沖突,都有可能成為人物命運發(fā)展的重要因素,而人物命運的兩難選擇,則會讓人物的精神得以彰顯,讓小說的情節(jié)更有張力。
(二)民俗本身具有獨特的審美特性
如前文所述,民俗本身是地域文化在歷經歲月后的沉淀,這就決定了其本身特有的審美特性。從時間的緯度上考察,民俗經歷時間的沖洗而最終得以流傳,時間上的疏離造就的神秘感能夠滿足人們心理上的需求。它能賦予文學作品以歷史的深度,歷史民俗與現代社會的碰撞,同時為作家提供廣闊的敘事空間。從空間的角度分析,中國幅員遼闊,不同地域的風物人情有著鮮明的個性特征。例如賈平凹作品中所呈現的秦地風物,賦予了作品濃郁的鄉(xiāng)土味、陜西味、地方風情已然成為其作品中標志性的符號,同時也在空間領域內為其小說人物提供了合乎情理的“精神家園”。
(三)民俗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深廣的文化意義
賈平凹的《秦腔》是秦地這一傳統(tǒng)藝術形式的悲涼挽歌。而正是類似秦腔這樣的民俗形式,給予了作家和作品良好的機會,讓作家找到人物思考的著力點,也為作品提供豐厚的、可供挖掘的資源,讓作品能夠在對文化的反思、人文的關懷、信仰的追求等哲學層面得以有效展開。
【參考文獻】
[1](英)泰勒.原始文化:神化學、哲學、宗教、藝術和風俗發(fā)展的研究[M].連樹聲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2]方紀生.民俗學概論[Z].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研究資料室,1980.
[3]鐘敬文.民俗學入門·序[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0.
[4]賈平凹,王彪.賈平凹新年唱《秦腔》[N].羊城晚報. 2002-02-08.
(作者簡介:董洪杰,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教師,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