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居法國并獲法國國籍的原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對當(dāng)下世界文壇影響可謂不小。其作品在20世紀80年代、90年代大量地涌入中國，出現(xiàn)了第一波的“昆德拉熱”。200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獨獲其13部作品的中文版權(quán)，眾多著名譯者加入到此次翻譯中。近幾年，出現(xiàn)大量研究昆德拉作品的文章和專著，或可謂第二波“昆德拉熱”正在興起。

《身份》是昆德拉1996年用法文寫的第二部作品，其基調(diào)具有獨特的游戲性和玩笑感，本來深刻而嚴肅的情感卻籠罩著一層嬉戲的色彩[1]。對姿色漸已凋謝的尚塔爾來說，審美慣性使她心懷老之將至的壓迫感和脆弱感，恐懼和憂郁便扎根于心中。盡管她深信讓·馬克對她的愛無可置疑，但她卻用極其憂傷的語調(diào)對他說：“男人們不再回頭看我了?！边@在我們看來是一個滑稽而好笑甚至是玩笑的言語和舉動，但卻表明她內(nèi)心發(fā)生了危機。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尚塔爾因擁有無比忠實的愛人而沒有艷遇而高興，只想靜靜地沐浴在倆人的幸福之中。相反在夢境中，她不斷地想象著與別的男人艷遇，既躍躍欲試又落落寡歡。她那“玫瑰花香”的隱喻總是困擾著自己。這種現(xiàn)實與夢幻之間的游走讓尚塔爾陷入難言的分裂痛苦之中?！懊倒逑恪笔巧兴柊l(fā)明的關(guān)于自己的隱喻，那是像花蕾般的生命涌動的豆蔻華年。出于女性的自覺，“她想成為一種玫瑰香，一種四處擴散的香味，四處去征服。她希望就這樣穿透所有男人，并通過男人，去擁抱整個世界?！盵1]這似乎是很多女人夢想探險并征服世界、“擁抱整個世界”的方式，尚塔爾也不例外。

那句“男人們不再回頭看我了”，也許不過是尚塔爾精心編制的一個“謊言”，或是一個“誘惑”，只想要愛情聲音的溫柔撫摸，旨在消除自己的情緒危機。在讓·馬克愛情的聲音里，尚塔爾“覺得得救了”，從而恢復(fù)了生命的信心和活力。但這句話卻深深駐留在讓·馬克的心里，讓他不知所措。經(jīng)過一番思考的讓·馬克開始了自己的行動——親手制造“匿名信事件”。尚塔爾收到了匿名信，“我像一個間諜一樣地跟蹤您，您很美，非常美麗”[1]。這是一個人為設(shè)置地游戲，一個懷有善意的并期望按自己設(shè)置的程序發(fā)展的游戲，是讓·馬克逗她開心的玩笑，“他想以此方式傳遞給她一個信息：依然有男人在注意她?！盵2]同時也是讓·馬克同情她是弱者，因為她年紀更大。

當(dāng)尚塔爾驚駭?shù)氐弥衩氐膶懶湃撕螅路饛呢瑝糁行褋恚涸瓉碜尅ゑR克以一個陌生人的名義寫信來給她設(shè)個圈套。不斷地懷疑她、檢查她、試驗她，并觀察她的行為和窺視她的衣櫥、直到胸罩！這對于看重自己隱私和個人空間的尚塔爾來說是無法容忍的，何況她認為讓·馬克是為了擺脫年衰的她，只是出于禮貌和善良沒直接對她說，尚塔爾陷在痛苦和憤怒的深淵，她不斷地追問自己，又根據(jù)自己的思維提供答案，這種自問自答和自以為是就制造了越來越深的裂縫。當(dāng)初那個小小的裂痕逐步擴大成深淵，似乎要吞噬掉一切！尚塔爾不過是想把男人的目光當(dāng)做一面鏡子來檢驗一下自己的衰老程度，她未曾想到那句話給生性敏感的讓·馬克深深的刺痛。為了讓尚塔爾擺脫令她沮喪的感覺，讓·馬克就戴上一個陌生人的面具純情地寫了那些信。如此說來，這是尚塔爾無意間給讓·馬克設(shè)的一個陷阱，而自己卻在不經(jīng)意間鉆入其中而苦苦逃離不得。

讓·馬克想：“假如一個女人把這些信秘而不宣，那是她希望通過今天的小心翼翼來保得明天的艷遇。假如她還把它們保存起來，那就是說她愿意把這一未來的艷遇看作是一場愛情”[1]。讓·馬克像偵探一樣進行邏輯嚴密的推理，而這種方式的推理無異于把尚塔爾推入別的男人的懷抱，也無形中把自己打入無邊黑暗的地獄！對于衰老步步緊逼的尚塔爾來說，那些情書是優(yōu)等化妝品，可以把日漸蒼白的臉頰重染久違的紅暈。她以這種游戲般的方式與衰老抗衡顯得是那么好笑和無奈、可悲和不甘！若說她還期待著艷遇，那只不過是想象中的期待，目的是找回昔日的自信，以保持對生活的希望和熱情。“昆德拉將兩個不歡而散的戀人置于近乎極端的體驗中，讓他們在瀕臨絕望與死亡的境地里，徹底感受過命運的乖張離奇和個人的無助無力之后，重新領(lǐng)悟到愛情的拯救意義[3]。

小說的主題是在延續(xù)以往作品關(guān)于愛情等的基礎(chǔ)上，開拓了和以往有所不同的獨特主題，那就是“認同問題”。而這一問題有著濃烈的后現(xiàn)代色彩，也蘊含著嚴肅、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這是一種作為獨立個體的人在認知上的危機，發(fā)生在與自己最熟悉不過的同床共枕、朝夕相處的愛人之間。這種呈現(xiàn)有其深層或意識之外的緣由，“事實上，昆德拉‘身份’的關(guān)注，不僅僅緣于他自身的移民處境，而且還有著伴隨世界文化交流而來的‘邊界模糊’、‘特征消失’等一系列文化語境”[3]。

翻譯者把這篇的小說分別譯為《認》和《身份》，[8]就能體現(xiàn)出這兩個名稱有某種內(nèi)在的契合之處，也為我們提供了對這部作品的獨特認識，譯名的不同，體現(xiàn)出同一作品的不同理解角度?！墩J》譯本選擇“認”有分辨、識別的認知之意，而非達到一致或相似的認同。這很能體現(xiàn)作品的主旨之意，即發(fā)生了認知的危機，不僅在認知的主體自身，還有認知的客體對象和認知的整個過程。《身份》譯本選用“身份”，也表達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和核心思想，即作品就是關(guān)于主人公對自己的身份和客體身份的認知，及所反映的身份認知哲理。這樣兩個譯名所產(chǎn)生的交集就成為這部作品的核心：身份認知！

作品關(guān)于身份的認知有不同的層次，首先是尚塔爾對自己的認知。每個人都有一個內(nèi)心世界，并都努力地創(chuàng)造一個獨屬于自己的世界。但尚塔爾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的“消失”，先是消失在丈夫的世界中，隨后消失在孩子的世界里，自己只是一個別人世界中的過客。正是兒子的死，為她敲開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她處心積慮地等待另一個男人的出現(xiàn)，使她下決心與原來的生活徹底決裂，向自己宣告一個新世界的誕生。她就擁有了一個精心營造的不被“任何人”打擾，也不被人窺視、詢問的私人空間。隨著時光的推移，一種更嚴重更徹底的“消失”步步緊逼，引起她的恐慌。就個體而言，沒有永恒的存在，消失是必然的終局。讓人恐懼的是其過程，它如此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刺痛人的靈魂的痛感便會挺進到靈魂深處。尚塔爾就是因為“看到一朵迅速凋謝的玫瑰”而開始了痛苦艱難的反抗歷程，像溺水者絕望的掙扎。

讓·馬克對于自己最愛的人尚塔爾的認知危機發(fā)生在海邊尋找自己心愛的人時，他遠遠地看見“瀟灑、祥和、寧靜、充滿魅力”的尚塔爾是又老又丑的另一女人。這使得讓·馬克心靈深處大為震撼！這富有游戲性的滑稽現(xiàn)象——輪廓的相似而人卻不同——沖擊著讓·馬克的心靈，也震撼著讀者的精神世界。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巨大的進步，給我們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提供個性張揚的自由和空間，但與之形成悖論的是現(xiàn)代工業(yè)化的機械生產(chǎn)和批量復(fù)制的相似。模仿的日益盛行和追潮變本加厲，越來越多的面孔變得越具有統(tǒng)一類型，人與人之間的差別被極度地壓縮和侵蝕，個體就像一滴水融進茫茫大海，既找不到自己，也迷失了自己。生活本身和歲月流逝使尚塔爾素來具有的個性、特征逐漸消失，慢慢成為大眾臉譜中的一個。

這也是一個隱私曝光到幾乎是透明的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恐懼而憂郁，確認身份并維護隱私似乎成為一種必要的手段?！霸诮裉爝@個世界里，我們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被控制，都被記錄下來，那些大商場到處有攝像機監(jiān)視我們”。[1]而在社會和生活中，女性追求平等、獨立，但又不能不看重男性對自己的觀看、欣賞，這種處境又是多么尷尬！在某種意義上，女性作為個體存在的獨特性既難以得到又難以保持。尚塔爾“不想忘卻她的兒子。她要捍衛(wèi)他不可替代的個體性”[1]。尚塔爾也只能在確認自己兒子的身份時證實他的存在。

【參考文獻】

[1]米蘭·昆德拉.身份[M].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高興.米蘭·昆德拉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

[3]仵從巨.叩問存在——米蘭·昆德拉的世界[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王曉明，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史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