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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漫北垸

        2010-12-31 00:00:00劉繼明
        山花 201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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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越來越大了,趙東風想。他蹲在江堤上,一邊吸煙,一邊像鸕鶿那樣翹首眺望濁浪翻滾的江面,聽見波濤穿過防浪林一浪一浪拍打堤腳的響聲,仿佛把整個江堤都晃動了。在他的背后,是郁郁蔥蔥、一望無際的甘蔗田。再過兩個多月,甘蔗就可以收割了,可這才幾天工夫,江水就漫過河床,漲到了堤腳下。如果再這么漲下去,一旦垸子保不住,他的一千多畝甘蔗田就泡湯了。
          趙東風的心情一點一點地焦躁起來。他扔掉煙頭,向不遠處的辦公室走去。所謂辦公室,其實是北垸村的防汛哨棚,趙東風包下北垸村的一千多畝土地后,就租過來當成了自己的臨時辦公室。一進哨棚,他就看見孫小芬趴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鍵盤,熱得臉上冒汗也顧不得擦一下。顯示屏上的QQ框里好幾個人頭爭相跳躍,像老鼠那樣發(fā)出唧唧的聲音。這丫頭,又在聊天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真是一天也離不開網(wǎng)絡(luò)。趙東風想。也難怪,一個女孩子守著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哨棚,平時沒有事做,她不聊天怎么打發(fā)時間呢?
          趙東風默默打量著孫小芬的背影,心里又悄悄浮起一股復雜的感情。從側(cè)面看過去,小芬除了額頭和鼻子,眼睛、嘴巴、還有眉毛,實在太像她媽媽谷玉芳了。當年,趙東風作為知青到北垸村插隊落戶,谷玉芳和一群姑娘小伙子為歡迎他們在生產(chǎn)隊的禾場上表演節(jié)目時,也跟小芬現(xiàn)在的年齡差不多吧?他記得,那次玉芳表演的是小演唱《南泥灣》,手里拿著一束剛從田里采的燕子花,扎著兩條烏油油的辮子,一邊扭動腰肢,一邊用脆生生的嗓門唱著“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歌聲像田野上的清風,徐徐拂過趙東風的心田,使他如同醉了一樣……
          此刻,小芬見趙東風走進哨棚后沒了動靜,有點奇怪。她從電腦上挪開眼睛,轉(zhuǎn)過臉,見趙東風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眼神有點兒怪?!摆w叔,出、出么子事了?”
          趙東風回過神來,“噢,你爸在家嗎?”
          “在咧。他這兩天正忙著給村里安裝自來水?!?br/>  “堤上一個防汛的人都見不到,看來你爸是把我的話忘了?!壁w東風若有所思地說,“也是,我又不是鎮(zhèn)長,他憑么子要聽我的呢?”
          小芬從趙東風的話里聽出明顯的抱怨情緒,“趙叔,你有事,就去家里找我爸談吧?”
          趙東風未置可否。他本來是想約上何洲一起找孫大奎談談的。何洲是趙東風電大時的同學,從一開始就竭力鼓動他下鄉(xiāng)投資,并且不遺余力地幫他。如果不是何洲,他趙東風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把北垸村一千多畝良田“流轉(zhuǎn)”到手。但何洲到市里開會去了,過兩天才能回來。孫大奎是北垸村的支書,對他來北垸村承包一直有抵觸情緒,在很多事情上不愿意配合。如果他單獨跟孫大奎談,還得好好想想。趙東風沉吟了一下,對小芬說:“你先回去吧,我等一會就來?!?br/>  小芬似乎清楚趙東風的顧慮,懂事地嗯了一聲。
          小芬走出哨棚后,趙東風又獨自呆了一會兒。他在琢磨著怎么跟孫大奎談。萬一談不攏來,就得不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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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大奎剛送走自來水公司的人,光著膀子坐在門前的樹蔭底下悶悶地抽煙。為了給村里兩百多家農(nóng)戶裝上自來水,他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已經(jīng)跟自來水公司商量好了,湊齊一半的費用就開工的,可今天他們又提出交夠三分之二才能開工。村村通公路、有線電視和自來水的“三通工程”是上面交下來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硬指標。北垸村周邊的水渠和池塘早就變成臭水溝不能飲用了,很長時間以來,全村人不得不到兩里外的江里挑水吃,一到夏天漲水時節(jié),江水幾乎變成了泥漿,早日吃上自來水不僅是北垸村人的迫切要求,也是他這個村支書今年的首要任務??勺詠硭九R時變卦,使原本指日可待的自來水工程又得往后推了。他很惱火,剛才差點兒當著自來水公司經(jīng)理的面通娘罵老子。從村民那兒收錢容易嗎?前些日子,他和幾個村干部挨家挨戶,腿子都快跑斷,才勉強湊足一半的費用,現(xiàn)在突然加收一成,不說村民們想不通,就是想得通,可留在家里的都是當不了家的婦女老幼,管錢的那些男勞力們,大部分外出打工去了,一時半會兒怎么把錢收得攏來呢?
          “他娘的,這明明是卡人的脖子咧!”孫大奎憤憤地罵了一句。
          這當兒,小芬走進了家門。她見父親黑著臉罵罵咧咧的,有些納悶,“爸,你跟哪個慪氣呢?”
          “還能跟哪個,還不是自來水的事?!睂O大奎乜了女兒一眼,“你今兒這么早就下班了,真是稀奇事。”
          孫大奎特意在“下班”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小芬從爸的話音里聽出了明顯的嘲諷,但她不想在這時候跟爸拌嘴,“等一會趙叔要來家。他有事情找你咧?!?br/>  “他找我搞么子?”
          小芬說:“你答應過趙叔派人上堤防汛的,他一個人都沒見到,不找你找哪個?”
          “你這丫頭盡說稀奇話!趙東風是你的老板,又不是我的老板,他憑么子對我發(fā)號施令?”
          小芬從爸的話里聽到了一股火藥味兒。他受了自來水公司的氣,正愁沒處發(fā)泄。碰到這節(jié)骨眼,誰曉得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小芬這樣想著,不禁有點兒替趙東風擔心。
          近來,小芬和她爸孫大奎的關(guān)系有些緊張。小芬心里很清楚,這都是因為自己執(zhí)意進了趙東風的“甘蔗農(nóng)場”引起的。前幾年,她一直在廣東東莞的一家玩具廠打工,盡管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工資也不高,身邊畢竟有幾個要好的姐妹,日子還過得下去。但自從去年美國的金融海嘯蔓延到中國以后,廣東大大小小的企業(yè)減產(chǎn)的減產(chǎn),倒閉的倒閉,她和姐妹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就失業(yè)了。她回家待了一陣子,本來打算等廣東那邊情況好轉(zhuǎn)后再去重新找工作的,可就在這時候,趙東風的“甘蔗農(nóng)場”在北垸村落戶了。
          最早從趙東風嘴里聽說“甘蔗農(nóng)場”這個詞兒時,小芬覺得格外新鮮。那次,何鎮(zhèn)長陪著趙東風來到家里,跟她爸商量轉(zhuǎn)包北垸村土地的事。那是小芬第一次見到趙東風。五十多歲的“趙總”(何鎮(zhèn)長這么介紹他)身材魁梧,小平頭,濃眉方臉,大冷天只穿著件皮夾克,脖子上扎著一根金利來領(lǐng)帶,精氣神十足。小芬覺得趙東風有點兒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兒見過??梢粫r又想不起來。按照趙東風的規(guī)劃,他要把轉(zhuǎn)包的一千多畝旱田全部種上甘蔗。那可是占了北垸村一半以上的土地啊。如果真的都種上甘蔗,將是一幅什么樣的情形呢?小芬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茂盛的甘蔗林一直延伸到天邊,把整個村子都包圍了,風一吹,沙沙直響,連空氣也甜絲絲的。小芬被這種壯觀的景象深深迷住了??墒?,她爸遲遲不表態(tài),一會兒說這一千多畝旱田是村民的養(yǎng)命田,別看現(xiàn)在不少人出去打工,把田荒在那兒,可總有回來的一天,到時候沒得田種,讓他們喝西北風不成?一會兒又說這么大的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得征求村民們的意見。小芬看出爸是在變著法子敷衍?,F(xiàn)在村里還有幾個青壯年人在家種田的?大部分責任田不是荒著,就是低價租給了親朋好友。要是有人通過政府出面轉(zhuǎn)包,他們八成求之不得呢!爸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他硬是哼哼哈哈地不松口。后來,何鎮(zhèn)長沉不住氣了,干咳一聲說,老孫啊,趙總把你們村這些閑置的土地包下來,搞規(guī)模經(jīng)營,符合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方向,從長遠看,對北垸村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再者說,土地流轉(zhuǎn)是中央的政策咧,咱們總不能跟中央對著干嘛!何鎮(zhèn)長把中央政策一抬出來,爸立馬就蔫下來了。趙東風大概覺得何鎮(zhèn)長的話有些強逼的味道,就補充道,大奎,我可以向你保證,等甘蔗農(nóng)場發(fā)展起來后,我會讓每一戶村民都成為農(nóng)場的股東。他很有氣魄地揮了一下手。那時候,整個北垸村可就今非昔比啦。爸聽了這話,冷笑一聲,保證?你的保證何時兌現(xiàn)過?鬼才信咧!趙東風像是被抓住了什么短處似的,臉都漲紅了。何鎮(zhèn)長臉色也不好看,嚴肅地說,老孫,趙總選中北垸村,也是因為他當年在這兒插過隊,對北垸村有感情,你不要對他有什么成見嘛。面對兩個人的軟硬兼施,爸顯然扛不住了,終于表態(tài)說,既然鎮(zhèn)長這么說,我也不反對,可轉(zhuǎn)包不轉(zhuǎn)包,還是得開個村民大會,讓大伙投票表決。
          后來的投票結(jié)果,以壓倒多數(shù)通過了土地轉(zhuǎn)包方案。這完全在小芬的意料之中,可她爸卻悶悶不樂了好幾天。方案通過后第二天,趙東風開著一輛白色的日本皮卡,直奔小芬家來了。孫大奎那天不在家,趙東風卻沒有馬上離開,跟小芬東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好一會兒閑話,問這問那的,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末了,趙東風問她,小芬,你愿意到我的甘蔗農(nóng)場工作嗎?小芬一愣,見他顯得很認真,絲毫不像開玩笑,不禁有些心動了??僧吘箒淼锰蝗唬稽c也沒有心理準備。何況,這是一件大事,她自己也做不了主,就說我得跟我爸商量商量。趙東風說那好,你跟你爸商量好了再答復我吧。可誰知小芬把這件事跟爸一說,爸立刻表示反對,毫無通融的余地。這個趙東風,打北垸村土地的主意不算,還盯上了我的女兒,欺人太甚咧!小芬覺得爸的話莫名其妙,就頂了他一句,爸你想哪去了,我是覺得趙叔的甘蔗農(nóng)場要真的發(fā)展起來,我在他那兒工作,比在外面打工有前途呢。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你這個死丫頭,只怕姓趙的把你賣了都不曉得,難道你非要跟你媽一樣吃盡苦頭才死心不成?這句話同樣讓小芬莫名其妙。這件事跟我媽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小芬弄不明白。想起死去的媽,她忍不住一陣傷心,淚水撲簌簌掉了下來。那天晚上,小芬一直到半夜都沒睡。她呆在房間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本舊相冊,從那些早已褪色的舊相片里尋找著什么,后來,她撿起一張已經(jīng)被蟲蛀得殘破不堪、相片上方寫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幾個字的合影,仔細辨認著那些小得難以看清的人頭。終于,她找到了媽媽谷玉芳,相片上的谷玉芳看上去跟她現(xiàn)在的年紀差不多,扎著兩根黑油油的辮子,一雙眸子閃閃發(fā)亮。站在她旁邊的是一個穿著軍便服、濃眉方臉的高個子青年。小芬一眼認出這就是趙東風。在后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小芬還發(fā)現(xiàn)了爸爸孫大奎。年輕時的孫大奎長得很結(jié)實,額頭鼓鼓的,一看就是個壯勞力。
          小芬的目光在她父母青年時代的這張相片上,停留了好長時間,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碩大的問號:三十多年前,在父母和趙東風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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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大奎一看見趙東風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向他家走來,便起身往屋里躲。趙東風眼尖,老遠就扯起嗓子喊:“大奎,你莫躲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談公事,是來你家做客的?!?br/>  孫大奎只好縮回腳。心里卻想,這個人臉皮真厚,誰也沒請他來,倒把自己當客了。
          “我?guī)Я似课寮Z液,今兒咱倆好好喝幾盅。”趙東風把手里拎的酒舉得高高的,生怕孫大奎不相信似的。
          孫大奎平時不抽煙,酒癮倒是不小,每天有菜沒菜總要眠兩口,他喝的都是村里小賣部買的兩塊錢一斤的高粱燒,對那種價錢貴的嚇人的名牌酒,他既喝不起,也沒得興趣。喝酒跟喝茶一樣,圖的是個舒坦勁兒,可他跟趙東風在一起喝酒,心情如何舒坦得起來呢?
          趙東風似乎揣摩到了孫大奎的心思,扯過一把椅子坐下,點燃煙,“大奎,你莫那樣看我,搞得我倆真像一對仇人似的?!?br/>  我們算不上是仇人,可也不是朋友。這樣的話孫大奎當然不會說出口。老話講,伸手不打笑臉人咧。他故意岔開話題,對屋里叫了小芬一聲,讓她去做飯。酒都拎到家里來了,他總不能把趙東風趕走么。
          太陽快落山了,氣溫比中午前后涼快了一些。孫大奎進屋穿了一件汗褂子出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頭也不抬地說:“你不就是為防汛的事找我么,莫繞彎子,直說吧?!?br/>  趙東風卻不接他的話茬,瞇起眼睛打量著孫家的房子,用老朋友的口吻說:“大奎,你這房子真該好好修一下了,破壁穿漏的,全北垸村也沒有幾戶比這更破的啦。”
          孫大奎沒料到他會把話題扯到他的房子上來,一時沒答腔。
          “小芬都這么大了,你這當爸的不替自己想,總該替她想想么?!?br/>  趙東風的話越說越跑題了。孫大奎想,我家的房子跟他有么子關(guān)系呢?他這不是狗拿耗子管閑事嗎?但這樣的話他同樣說不出口。況且,趙東風的話的確戳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孫家的房子坐落在村西頭,緊挨著那條早已干涸的水渠,站在門口,抬眼就能看到兩里之外的江堤,屬于北垸村的中心,雖說是磚墻瓦房,二十多年前剛蓋起來時,也算是很氣派了,可過了這么多年,村里不少人家都陸陸續(xù)續(xù)蓋起了樓房,孫大奎卻一直還住著老房子,這跟他村支書的身份實在有些不相稱。其實,他并不是沒錢蓋新房子。二十年前,他從北垸村委會主任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當廠長那段時間攢了一些錢,那會兒,他老婆谷玉芳還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兩口子就合計過蓋新房子的事兒,可合計來合計去,都下不了決心。玉芳的意思是他既然已經(jīng)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工作了,如果還在村里蓋房,上班下班都不方便。再說,玉芳當時正準備考公辦教師,如果能成,一家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搬到鎮(zhèn)上,到時候在鎮(zhèn)上蓋一棟房子豈不更好??烧l曾想,過了幾年,玉芳沒考上公辦老師不說,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紛紛倒閉,孫大奎也回到了村里,到鎮(zhèn)上蓋房子的夢想自然也就破滅了。兩口子再次籌劃起了蓋房子的事。為了把房子蓋得更好一些,孫大奎甚至推掉鄉(xiāng)里讓他繼續(xù)擔任北垸村委會主任的任命,進城打了兩年工。正當他回家準備蓋一棟全村最氣派的房子時,玉芳卻病了,得的是癌癥。那會兒,小芬才上初中二年級呢。為了給玉芳治病,孫大奎陪著她跑遍了縣城、省城和北京、上海,住的醫(yī)院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也沒能留住玉芳的命。玉芳死后,孫大奎的精神也完全垮下來了。如果不是小芬還在念書,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以后的日子過下去。直到前幾年,小芬高中畢業(yè),自己能打工掙錢了,他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鄉(xiāng)里再次請他出任北垸村的支書,他本來不想接受的,可經(jīng)不住鄉(xiāng)領(lǐng)導反復勸說,甚至拿黨員紀律來壓他,說現(xiàn)在不是前些年了,中央對“三農(nóng)”比以往任何時期都重視,不僅要免農(nóng)業(yè)稅,還要大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呢!孫大奎對前些年村干部為了收稅費和提留款搞得雞飛狗跳,甚至逼得人喝藥上吊,一直很有意見?,F(xiàn)在聽鄉(xiāng)領(lǐng)導這么說,心里亮堂了不少。盡管他明知村支書而今已不是什么香餑餑,一旦纏上會有扯不完的麻紗,可既然組織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不給人家一點面子就說不過去了……
          這會兒,孫大奎聽到趙東風提起他家的房子,氣不打一處來。他原本想小芬如果在廣東那邊站住腳跟,自己一個人還用得著蓋房子么?可誰料小芬又回到家里,而且留下不走了。女兒的前途又讓他操心不說,蓋不蓋房子也再次成了一個問題。蓋吧,這意味著他承認小芬一輩子要呆在鄉(xiāng)下了;不蓋吧,老住著這么一幢舊房子,不說自己的面子,也太委屈女兒了,而且,他怎么向死去的玉芳交代?可是這一切,不都是因為趙東風嗎?如果不是那個勞什子“甘蔗農(nóng)場”,他想把小芬留在家也留不住咧。孫大奎弄不明白,趙東風究竟使了什么魔法,讓小芬突然改變主意,鬼使神差地迷上了那個八字還沒有一撇的“甘蔗農(nóng)場”。當初,玉芳不就是這么被他迷上的么?就是這個當年差點兒害死玉芳的人,現(xiàn)在又盯上了小芬,竟然裝模作樣地關(guān)心起我家的房子,這不是成心作弄人嗎?想到這兒,孫大奎覺得一股火直往腦門頂冒。他好不容易才忍住,冷冷地說:
          “趙老板,蓋不蓋房子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操心。我倒是要提醒你,莫打小芬的主意,否則,莫說我輕饒不了你,他媽媽在地下也不會放過你的!”
          “大奎,你說的么子鬼話!”趙東風像是挨了一耳光,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臉都氣紅了,“就是因為這個,你才反對小芬在我這兒工作嗎?你可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
          見趙東風捶胸頓足的樣子,孫大奎暗自冷笑,心想,現(xiàn)在城里的有錢人幾個不是吃喝嫖賭樣樣全,就沖你當年那個輕浮樣,能比他們強多少呢?
          “大奎,我曉得你一直還記著我跟玉芳之間發(fā)生的事。我自己也沒忘掉。你們恨我,我也恨我自己?!壁w東風顯得很誠懇地說,“可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芑筛隇橛癫?這次來北垸村種甘蔗,你別以為我是完全為了賺錢,我也想為北垸村的發(fā)展做一份貢獻呢。畢竟,我曾經(jīng)在這兒度過了自己的一段青春時光啊……”
          趙東風的確是肺腑之言,孫大奎聽了,卻感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耍嘴皮子,我永遠比不過你們這些城里人。他想,就主動把話轉(zhuǎn)到防汛上來了:“莫扯那些沒用的啦,你不是要找我派人上堤防汛么?我現(xiàn)在就答復你,人可以派,可你得出些錢?!?br/>  “出錢沒問題,每人每天要多少,你開個價吧。”趙東風滿口答應。
          “不只是防汛出工的錢,村里安裝自來水的費用,你也得出三成。”孫大奎說。這個念頭也是剛從他腦子里冒出來的,這種時候說出來,多少有點兒乘火打劫的味道,可趙東風現(xiàn)在承包了北垸村近一半的土地,村里的基本建設(shè),他也有一份責任呢。
          “這個么,”趙東風稍稍遲疑了一下,“也沒得問題。將來村里修水泥路的錢,我同樣出三成?!?br/>  鄉(xiāng)里剛把北垸村的水泥路工程列入明年的計劃,費用按照政府出三成,村民出三成,其余三成另籌的原則,孫大奎正為這件事發(fā)愁呢,沒想到今天趙東風主動提出承擔三成的費用,著實出乎他的意料。孫大奎一下子真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他甚至不曉得接下來應該說什么。剛才自己還對趙東風惡言惡語的,如果馬上轉(zhuǎn)變態(tài)度笑臉相迎,未免太勢利了吧?
          趙東風似乎揣摩到了孫大奎的心思,“大奎,你讓我參加北垸村的建設(shè)是看得起我,把我當自己人,我得感謝你呢!”
          這當兒,小芬把桌子從屋里搬出來,一邊擺碗筷,一邊對他們喊:“爸,趙叔,吃飯噠?!?br/>  轉(zhuǎn)眼間,小芬就把幾碗菜端上了桌,連酒杯都準備好了。趙東風將椅子往桌邊挪了挪,對孫大奎說:“小芬好能干,不聲不響就做了一桌子菜。你這個當爸的今后有福享嘍?!?br/>  孫大奎正忙著開酒瓶,沒顧得上說話,小芬接過話茬道:“趙叔,這都是我爸在菜園子種的,沒什么好菜,得罪您咧。”
          小芬胸前抹著圍腰子,一副典型的農(nóng)家姑娘打扮。趙東風的腦子里不由浮現(xiàn)出剛到北垸村(那時叫北垸大隊)插隊時,他和幾個知青第一次在谷玉芳家吃派飯的情景。玉芳胸前也系著一條圍腰子,幫父母在廚屋里忙前忙后,眼睛都被油煙子熏紅了,吃飯時,不停地給他們往碗里夾菜,那種伶俐和熱情,跟現(xiàn)在的小芬多么相像啊……孫大奎端起酒杯,耷拉著眼皮,自己先一口喝干了。小芬嗔怪地瞅了他一眼,說爸你真是,怎么不敬客人,自己先喝呢?趙東風對她笑了笑,說你爸喝酒從來不講客套,打年輕時就這樣,每次生產(chǎn)隊里打牙祭,他一個人抱著酒瓶子不放,生怕別人跟他搶似的。孫大奎抹了下嘴巴,說莫給我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了,論喝酒你們幾個知青加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趙東風點頭承認,說不只是喝酒,你的力氣也大,我學車水還是你教的呢。他本來想說,我學插秧是玉芳教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孫大奎嘿嘿笑了兩聲,趙東風的話顯然勾起了他腦子里塵封已久的記憶,一直繃著的臉也漸漸活泛起來,他說你們這些知青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起偷雞摸狗的勾當?shù)故潜日l都在行。趙東風聽了臉一紅,說打人不打臉,你莫揭我們的瘡疤么。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邊喝邊聊,氣氛熱絡(luò)了不少。小芬在旁邊端著飯碗聽得津津有味,連飯也忘了吃。
          天黑下來了。兩個人不知不覺把一瓶五糧液喝見了底。趙東風不勝酒力,說話時舌頭都有些打卷,孫大奎卻若無其事,看那樣子,再來半瓶也沒問題。名牌就是名牌,喝得再多也不上頭。
          “大、大奎,我這輩子不僅欠玉芳的,也欠北垸村所有鄉(xiāng)親們的債啊?!壁w東風歪歪倒倒地坐在椅子上,說話語無倫次,“無論如何,我也得還、還這筆債啊……”
          “趙老板,你說酒話咧。”孫大奎說,“小芬,你去舀碗涼水來,給你趙叔醒醒酒?!?br/>  “不、不用了,我該回去了?!壁w東風嘟噥著,站起身來,“大奎,你莫忘了派人防汛……”
          “忘不了,我明天一早就讓人上堤?!睂O大奎說,心想,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你趙老板肯出錢,還怕沒人出力氣活么?
          趙東風往外走,腳步踉蹌了一下,差點兒摔倒。小芬趕緊去攙扶,一邊對孫大奎說,爸,趙叔喝多了,我送他回哨棚吧?孫大奎卻板著臉干咳一聲,小芬只好松了手,擔心地看著趙東風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夜色。
          “小芬,當初就是這個人害得你媽喝農(nóng)藥的?!睂O大奎說,“你對他可要提防一點!”
          小芬聽了,心不由自主地一跳。
          趙東風從孫大奎家出來,走到村口時,一條狗跟在后面狂吠不已,幾次差點兒咬到他的腳后跟,恰逢有個村民牽著牛從村外歸來,認出是他,甩起一鞭子趕跑了那條狗。趙東風連謝謝也沒說一聲,就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上了通往江堤的小路。路面坑坑洼洼,布滿了牛腳窩,趙東風雙腿像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的,接連摔了兩跤。月亮還沒有出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辨不清東西南北。他走著走著,就偏離那條小路,走到莊稼地里去了。
          六月的白天熱得死人,夜晚卻格外涼爽。一縷清涼的夜風從田野上吹過來,趙東風像浸在水里似的,渾身一陣愜意,腦子也清醒了不少。在他的四周,是大片大片的棉花田,他吸了吸鼻子,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二十啷當歲的他和幾個知青收工后饑腸轆轆地走在田間小路上,卻有說有笑,議論著老鄉(xiāng)家的飯菜,涎水都快從嘴里流出來了。插隊初期,知青點還沒有建好,他們都分頭吃住在老鄉(xiāng)家里。有一陣子,對老鄉(xiāng)家的飯菜評頭論足,差不多成了他們私下最吸引人的話題,偶爾也捎帶著把房東家議論一番。議來議去,有人就把目標集中到了趙東風身上,說老趙(男知青們彼此喜歡以“老”相稱),你小子運氣最好,住的老鄉(xiāng)家不單吃得好,還有一個漂亮妹子幫你洗衣服。老實交代,你和谷玉芳是不是戀愛上啦?話音未落,幾個人一起涌上來,把趙東風按倒在莊稼地里,逼他招供。我后來“招供”了嗎?趙東風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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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谷玉芳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還不到一年,是大隊的團支部委員。在知青歡迎會上,谷玉芳除了跟幾個姑娘一起表演小歌舞《南泥灣》,還單獨唱了首電影《英雄兒女》的插曲。當她唱到“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船上的號子,看慣了河上的白帆”時,幾個在五隊禾場上席地而坐的男知青,齊聲喝彩鼓掌,都說真是個小郭蘭英啊!趙東風卻不這么想。谷玉芳的眉眼和氣質(zhì),讓他想起在新聞簡報里看到過的邢燕子。趙東風還沒把這個想法說出口,伙伴們就攛掇他代表知青們也出個節(jié)目。趙東風曾經(jīng)找縣文工團一位笛子演奏家拜過師,在全縣中學生文藝匯演中還得過器樂獨奏一等獎,此時正好給老鄉(xiāng)們露一手,所以他就毫不謙虛地站了出來,不過他提出了個條件,請谷玉芳跟自己合作表演一個節(jié)目。谷玉芳有點不好意思,想往后躲,可身邊那幾個姑娘堵住了她的退路,架秧子似地把她往前推。兩個人就這樣站到了禾場中央。趙東風拿出笛子,試吹了幾個音符,然后問谷玉芳,除了《南泥灣》你還喜歡什么歌?谷玉芳低頭想了想,說《洪湖水浪打浪》行不行?這是一首老歌,知青中會唱的人都不多,趙東風還是從笛子演奏家那里學過這支曲子,想不到谷玉芳竟然會唱。趙東風有些驚異,說行,就《洪湖水浪打浪》吧!兩個人稍稍準備一下,就開始了。隨著悠揚的笛聲,谷玉芳那清脆嘹亮的歌喉在禾場上空蕩漾開來:
          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
          洪湖岸邊是家鄉(xiāng)。
          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wǎng),
          晚上回來魚滿艙啊。
          四處野鴨和菱藕,
          秋收滿畈稻谷香。
          人人都說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魚米鄉(xiāng)啊。
          事后趙東風想,谷玉芳的歌聲比自己的笛聲出色得多,用一位知青的話說,谷玉芳的歌喉像泉水一樣清澈透明,流到人的心里去了。多年以后,趙東風在省城的劇院聽了大歌星宋祖英唱的《洪湖水浪打浪》,覺得當年谷玉芳的嗓子一點也不比宋祖英差,如果那時有人發(fā)現(xiàn),把她引上藝術(shù)之路,以后會怎樣發(fā)展呢?可世上的事情誰也沒法預料,別說人的命運,當趙東風在生產(chǎn)隊的禾場上為谷玉芳伴奏《洪湖水浪打浪》時,他何曾想到自己會被分到她家吃住,像兄妹一樣相處好幾個月呢?
          谷玉芳家是三問土墻紫瓦屋,父母住東廂房,她和念中學的妹妹住西廂房,剩下的后廂房用來存放糧食和農(nóng)具。趙東風分到她家后,便住在這間后廂房里。后廂房很小,不足10平方米,見縫插針地放進一張床,實在是太擠了。每到晚上,老鼠在屋梁和糧囤之間竄來竄去,不時發(fā)出刺耳的叫聲。趙東風睡不著,就趿拉著拖鞋走出屋子,來到水渠邊吹笛子,《烏蘇里船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北京的金山上》、《馬兒你慢些走》、《達坂城的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一支接著一支,幾乎把他所會的曲子逐個吹了個遍。初夏的夜晚蛙聲如潮,可笛聲一響,青蛙們便知趣的緘口不言了,仿佛都躲在水渠邊的草叢里偷聽他的演奏呢。一陣腳步聲傳來,趙東風還沒反應過來,有人從背后將一件夾衣輕輕給他披上了。他回頭一看,玉芳亭亭玉立地出現(xiàn)在面前,朦朧的月光下,一頭洗過的長發(fā)蓬松地披在肩頭,散發(fā)出一縷茉莉花的香味。你吹得真好!玉芳斜睨著他說。小心著涼,早點睡吧,我在后廂房撒了老鼠藥,它們不會吵你了。說完嫣然一笑,轉(zhuǎn)身回屋去了。趙東風回到屋里,老鼠們果然消停下來,一會兒,他就悄悄進入了夢鄉(xiāng)……
          那些懵懂而又新鮮、值得反復回味的日子啊,多少年后,趙東風每次想起來時,腦子里浮現(xiàn)的總是一些青草般鮮活的細節(jié),比如他割麥子手起了泡,痛得直皺眉時,玉芳不聲不響地將一塊印著荷花圖案的手帕遞給他;早上醒來,他一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胡亂堆在床邊的臟衣服不見了,中午回來晚了,床邊被他當床頭柜用的糧囤蓋板上,放著一只盛滿米飯的大瓷碗,米飯下面臥了一個切成兩瓣的成鴨蛋,碗底下還壓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吹笛子的,這本書借我看看,過幾天就還你。他掀起枕頭,才發(fā)現(xiàn)那本《牛虻》不見了。吹笛子的。玉芳總這么叫他。后來,他終于在玉芳手把手的指導下學會了插秧。那天回到家,他在后廂房里吹《揚鞭催馬運糧忙》,玉芳跑進來,從他嘴邊搶過笛子,嘟著嘴說,吹笛子的,我教會你插秧了,你也該教教我了吧!他沒反應過來,說你想學什么?玉芳晃了晃手里的笛子,吹笛子吵!她說得很認真,一點也不像開玩笑。從那天起,趙東風就真的開始教玉芳吹笛子了。他像玉芳教自己插秧那樣,手把手地教她練習基本功,兩個人挨得那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聽到。玉芳身上那股青草的氣息讓趙東風沉醉,尤其當她撅著小巧飽滿的嘴巴吹奏笛子時的表情,使趙東風禁不住臉熱心跳。直到有一次,他幫玉芳調(diào)整姿勢時,抓著玉芳的手忘了松開,玉芳意識到后,用力掙了一下,他還是沒松手。玉芳臉色緋紅,呼吸急促,笛子從她手里無聲地滑到了地上。
          趙東風和谷玉芳的愛情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但他倆真正確定戀愛關(guān)系還是由于半年之后發(fā)生的一件事。那時趙東風已經(jīng)搬出玉芳家,住進新修的知青點,玉芳也到大隊小學校當民辦教師了。知青們搬家那天,大隊組織社員分頭幫他們運送行李,手推車、板車和手扶拖拉機全都用上了。幫趙東風運行李的是孫大奎。孫大奎是五隊的民兵排長,膀闊腰圓,力氣大得驚人,那次在知青歡迎會上,他抱著三百來斤的石磙,繞著禾場走了兩圈,臉都沒紅一下。趙東風早聽說孫大奎一直悄悄喜歡著玉芳,這次見他來幫自己運行李,心里有些忐忑,擔心他對自己使什么手腳。玉芳在學校上課,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幾天前就有知青提醒過趙東風,小心孫大奎報復他呢,現(xiàn)在八成是逃不過一劫了。果然,當孫大奎推著裝滿行李的手推車經(jīng)過五隊的抽水機房時,手一松,車子連同行李嘩啦一下掉進了路邊的灌溉溝。跟在后面的趙東風沒料到孫大奎會來這一手,氣得臉都發(fā)白了,說大奎你這算什么,有種來明的么!孫大奎冷笑一聲,來明的?我倆打一架,你敢嗎?趙東風覷了覷像鐵塔一樣佇在面前的孫大奎,只好強咽下這口氣。幸好灌溉溝里沒有水,行李上只沾了些泥巴。趙東風把行李一件一件地從溝里撿起來,重新放到手推車上,打算自己推到知青點去。孫大奎抱著膀子站在一邊,譏諷道:就你這熊樣,還搶人的女朋友?然后一把推開他,說這是隊里安排的活兒,我不把你送到知青點,會扣我工分呢。
          趙東風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笛子也不吹了,整天跟知青點一個會武術(shù)的知青苦練三節(jié)棍,還放出消息說要找機會跟孫大奎決斗。知青跟當?shù)剞r(nóng)村青年斗毆也不是什么新鮮事,經(jīng)常為芝麻大一點事兒打得頭破血流。有一天,谷玉芳到知青點來了,身后還跟著孫大奎。趙東風一見轉(zhuǎn)身就去拿三節(jié)棍,谷玉芳說趙東風,你不是要和大奎決斗么?你們今兒就當著我的面打吧!但孫大奎已經(jīng)沒有了前幾天的那股狠勁兒,耷拉著腦袋,像變了個人一樣。趙東風一時摸不清谷玉芳唱的哪一出,將三節(jié)棍往身后藏了藏。谷玉芳把臉轉(zhuǎn)向?qū)O大奎,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是毛主席的號召,貧下中農(nóng)哪個不是把他們當自己的親人歡迎和幫助?虧你還是民兵排長,像你這樣小肚雞腸,覺悟比普通社員還差咧!谷玉芳既像團支部委員批評下級,又像一個妹妹跟哥哥慪氣。大奎哥,你應該向趙東風賠不是,要不我這一輩子不跟你講話!孫大奎耷拉著腦袋,吭哧了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趙、趙東風同志,那天我是不該拿你的行李撒氣。既、既然玉芳真心喜歡你,我也沒什么好說了??晌疫€是那句話,以后你要是作出對不起玉芳的事,我不會放過你的!說完,梗著脖子走了。
          從此以后,趙東風和谷玉芳的關(guān)系就算徹底公開了。從大隊到公社領(lǐng)導,都把他們的戀愛當做知識青年在農(nóng)村扎根的典型來宣傳,還將趙東風也調(diào)到大隊小學校當音樂老師??蓵r隔不到一年,國家的形勢就發(fā)生了一連串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毛主席逝世,接著“四人幫”就垮臺了,沒過多久,中央宣布恢復高考制度,知青點幾乎所有人都開始復習功課參加高考,不想考大學的也忙著回城找工作。趙東風也不例外。他和谷玉芳打算年內(nèi)結(jié)婚的計劃也不得不推遲了。一開始,趙東風竭力鼓動谷玉芳跟自己一起參加高考,可玉芳說學校本來就缺老師,如果一下子走兩個,學校還怎么辦下去?趙東風只得一個人參加了高考,結(jié)果以三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這時恰逢縣磷肥廠招工,分給北垸大隊一個名額,趙東風是全公社的先進知青典型,自然非他莫屬?;爻侵埃穹忌塘亢昧耍坏┳约喊差D下來,就想辦法給她也找一份工作,哪怕是臨時的,這樣他們倆就可以正式結(jié)婚了。
          然而,后來的情形遠遠超出了趙東風的預料。他到縣磷肥廠上班沒多久,家里人便張羅著給他介紹女朋友。趙東風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他跟谷玉芳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這樣做,明擺著是要拆散他倆。他們給趙東風介紹的是縣文工團的一個女演員,叫唐薇。趙東風硬著頭皮見了一面,只覺得唐薇打扮挺時髦,那個時候就敢燙發(fā),還是大波浪呢。其他也沒什么特別的印象??商妻睂λ∠蟛诲e,見了一面后就開始三天兩頭往他家里跑,不是請他們?nèi)铱囱莩?,就是拉趙東風去看電影。趙東風的父母喜歡得不得了,八字還沒一撇,就待唐薇比過了門的兒媳還要親熱,這還不算,他們背著兒子給谷玉芳寫了一封信。趙東風知道后,連請假都沒顧得上,當天就搭班車去北垸大隊找玉芳。趙東風見到玉芳時,她剛上完課,手里拿著課本,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的樣子,人也比幾個月前瘦了一圈。兩個人站在學校操場的籃球架下,好一會兒都不說話。后來還是玉芳打破了沉默。她說你父母把信都寄來了,你還來干什么?趙東風嘟嘟噥噥地說,那封信是他們背著我寫的,不是我的意思。玉芳說你莫騙自己也莫騙我,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比誰都清楚咧。趙東風怕看到那雙紅腫的眼睛,什么也說不出來。他能說什么呢?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心虛得很。他真想扇自己兩耳光,或者臭罵自己一通,可這樣除了證明自己更加虛偽,還能證明什么呢?那天,玉芳把趙東風留在她身邊的那支笛子交還給了他。這是情斷義絕的表示啊。玉芳顫抖的嘴唇緊咬著,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那一刻,趙東風覺得自己快要動搖了,伸出手去想扶住玉芳,但玉芳堅決地推開他的手,你走吧,回你的城里去吧!這時,上課的鈴聲響了,玉芳用手背揩了一下臉上的淚痕,猝然轉(zhuǎn)過身,像一片被大風吹落的樹葉,踉踉蹌蹌地向教室跑去
          半個多月后,趙東風才從一個插友那兒聽說,玉芳喝了1059。那是一種專治棉鈴蟲的特效農(nóng)藥。幸虧家里人及時發(fā)現(xiàn),把她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才搶救過來。
          插友還特意告訴趙東風,玉芳在衛(wèi)生院流產(chǎn)了,聽說是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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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夜晚,趙東風在北垸村的莊稼地里漫無目標地走了好長時間,蟋蟀和田鼠在他的兩腿中間穿梭,從一塊田壟鉆進另一塊田壟,仿佛在跟他躲迷藏。露水打濕了他的鞋子和褲腿,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呱唧呱唧的響聲。月亮差不多是跟夜霧同時升起的,毛絨絨的月光下,趙東風看見自己的影子忽長忽短,忽胖忽瘦,變換出各種古怪的形狀。棉花枝葉與青草混合的氣息芬芳四溢,仿佛一個人的體香,是那么誘人,他反復地回味著,像回味那段消逝已久的歲月。突然,一只野兔從麥田里竄出來,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絆倒了。堅硬的土疙瘩把他的臉硌出了血。他呻吟著,吃力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片墳地。他身體激靈了一下,酒意全醒了。
          在一座長滿蒿草的墳包前,借著朦朧的月光,趙東風看清了墓碑上的一行字:谷玉芳之墓。他挨著墓碑坐下來,點燃一支煙。腦子里浮現(xiàn)出幾年前在縣人民醫(yī)院碰到谷玉芳和孫大奎的情景。那天,他去醫(yī)院做體檢,看見一對鄉(xiāng)下人模樣的中年夫婦正在排隊辦理住院手續(xù)。男的神色焦慮,女的滿面憔悴。趙東風從旁邊擦身而過時,聽見女的低聲說,大奎,我們回家吧,我不想住院了。男的說,存折我都帶上了,錢的事你莫操心吵。聲音有些耳熟。他不由停住腳步,仔細一看,這不是谷玉芳和孫大奎么?雖然二十多年沒見過面了,兩個人都見老了,可那神態(tài),那眉眼,還是能夠辨認出他們從前的影子啊。玉芳、大奎。兩個已然陌生的名字從趙東風嘴里冒了出來。谷玉芳和孫大奎也認出了他。兩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淡漠,少頃,孫大奎冷冷地說,你看錯人了,我們不認得你。說完,就攙著谷玉芳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谷玉芳卻推開孫大奎的手,表情平靜地注視著他,是你呀,趙東風?!髞硭麄冇终f了些什么,趙東風記不得了。他只記得自己通過醫(yī)院的一位朋友,幫他們提前辦好了住院手續(xù)。當他在谷玉芳的病床卡上看到“鱗狀細胞癌”幾個字時,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那天回到家,趙東風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獨自呆了很長時間,唐薇以為他檢查出了什么病,進來問這問那,但他始終一言不發(fā)。第二天,他到銀行取了一萬塊錢,來到醫(yī)院時,卻看見谷玉芳的病床空蕩蕩的,兩口子都不知去向。找護士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早上就辦了退院手續(xù),說是轉(zhuǎn)到別的醫(yī)院去了……
          自從那次在醫(yī)院邂逅谷玉芳和孫大奎后,趙東風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他們兩個人的影子,二十多年前在北垸村度過的那段歲月像放電影似地一幕幕浮現(xiàn)出來。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支笛子,想吹一首曲子,可由于笛孔已經(jīng)破損,吹出來的音咿咿呀呀,難以卒聽。他有一種失魂落魄的感覺。直到有一天,電大同學何洲登門拜訪,他向何洲打聽起谷玉芳的近況。你問的是北垸村支部書記孫大奎的老婆嗎?何洲說,她得癌癥死了。
          此刻,面對著谷玉芳的墓碑,趙東風心里充滿了苦澀。他后來決定來北垸村投資,究竟是聽從了何洲的鼓動,還是想重新找回那段消逝的青春時光?或者像唐薇說的那樣,壓根兒就是走火入魔呢?
          趙東風回答不上來。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趙東風瞇瞇噸噸地睜開眼睛,隱約看見一個人影,月光下,那個人的身材和面容十分清晰,趙東風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叫道:“玉……芳!是你嗎?”
          “是我,趙叔,我是小芬。”
          趙東風茫然四顧,“我怎么到這兒來啦?”
          “趙叔,我找了您好半天。”小芬說。趙東風離開以后,她有些不放心,洗完鍋碗,就悄悄從家里溜出來了。她先是去了堤上,那輛日產(chǎn)皮卡還停在哨棚門口,屋里卻沒有人,她返身到甘蔗田去找,趙東風平時總喜歡在甘蔗田里轉(zhuǎn)悠的??尚》艺冶榱舜蟀雮€甘蔗林,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趙東風的影子。
          小芬怎么也沒想到趙東風會在媽媽谷玉芳的墳地上??磥硭媸呛榷嗔?,小芬想。剛才在家里,她還埋怨父親,明明曉得趙叔的酒量不行,還讓他喝那么多。可父親撇撇嘴說,這可怪不得我,是他自己提著酒瓶子找上門的。小芬無言以對。對于趙東風和父母之間的恩恩怨怨,小芬已經(jīng)略知一二了。以前,她只是從一些電視劇里見過知青們的故事,趙東風和媽媽谷玉芳的經(jīng)歷跟電視劇中的劇情那么相似,如果不是親耳所聞,小芬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山裢戆l(fā)生的一切,證實了她以前的所有疑慮。她感到既驚異又惶惑。對于逝去已久的那個時代,她不甚了然。平時瀏覽網(wǎng)上的一些文字和父母那本陳舊的相冊,使小芬感受到一股朝氣蓬勃、昂揚向上的東西。她從父母臉上燦爛的笑容能夠感覺出來。小芬很納悶:自己和打工的姐妹們臉上怎么見不到這種笑容呢?有時,她心里真羨慕父母擁有過那樣的青春時光。當她發(fā)現(xiàn)趙東風曾經(jīng)在北垸村插過隊,并且和父母之間發(fā)生過一段說不清道不白的糾葛之后,更加充滿了好奇。她在廣東打工時見過不少老板,那些有錢人總是變著法子算計工人,使起手段來一個比一個狠。這個趙東風卻不大一樣,平時對待她跟長輩一樣不說,對那些雇來種甘蔗的村民也和和氣氣,從不拖欠工錢,有時還額外發(fā)一點加班費什么的。她甚至覺得,趙東風和他的“甘蔗農(nóng)場”,給荒涼冷清的北垸村帶來了一股濃濃的生機與活力。這使她對趙東風有一種說不出來由的好感。可父親孫大奎不這樣,始終明里暗里地使絆子。父親這樣做,難道只是因為趙東風以前跟母親谷玉芳之間的關(guān)系嗎?小芬琢磨不透??杉幢阙w東風當年真的對不起母親,畢竟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媽媽如果還活著,也不一定會贊成父親這種態(tài)度的吧?
          此刻,小芬看著趙東風醉醺醺地歪坐在墳地里,心里涌起一縷復雜的感情。她對趙東風說,趙叔,我扶你回堤上去吧??哨w東風擺了擺手,說讓我跟你媽多待會兒,小芬。當初我要是曉得她懷了我的……孩子,我怎么也不會離開她。真的,玉芳,這輩子我欠你的。趙東風顛三倒四地說。人喝醉后是不會說假話的。小芬怔怔地想,這個人是真心愛過我母親的,母親如果地下有知,她會原諒這個人嗎?
          后來,小芬攙著趙東風離開墳地,回到了哨棚。安頓他睡下后,小芬就離開了。回家的路上,她心里覺得很亮堂。她想回去跟父親談談。談什么都想好了。爸,你就支持一下“甘蔗農(nóng)場”吧,不是為了趙叔,也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北垸村。
          父親會聽她的嗎?
          第二天早上,趙東風醒來時腦殼還隱隱作痛。對于昨晚發(fā)生的事,他只記得在孫大奎家喝過酒,其余的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屋外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他起身下床,打開門,看見哨棚門口密密麻麻聚集著一大群人,有的挑著箢箕,有的拿著鐵鍬,都是北垸村的村民,許多人很面熟,在“甘蔗農(nóng)場”打過工。趙東風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一時沒反應過來,尋思今天甘蔗田并沒有請人干活,他們來干什么?話音剛出口,就有人大聲說:“趙老師,孫書記派我們來防汛的,還說補助由你包呢!”
          叫“趙老師”的人四十來歲,拄著拐杖,一條褲腿空蕩蕩的。他叫張臘生,趙東風在北垸小學當老師時,教過張臘生的音樂課,所以他總是把趙東風叫“趙老師”。張臘生前些年一直在城里打工,抬預制板時,從三層樓高的腳手架摔下來,雖然保住了命,一條腿卻被鋸掉了。趙東風第一次在村里雇人種甘蔗時,在報名的人群里看見從前的學生這副模樣,不忍心拒之門外,后來每次用工,趙東風不僅點名要張臘生,還特意派他干點輕松活兒?,F(xiàn)在,他見張臘生像個帶隊的跟自己說話,心想孫大奎放著四肢健全的人不派,卻讓一個殘疾人帶隊,可真會指派人啊。趙東風記起昨晚喝酒時孫大奎向自己打包票的情景,不管怎么說,他終究派人上堤了。他這樣想著,就說:“臘生,孫書記讓你帶大伙上堤,對你可是極大的信任,防汛的事就靠你啦?!?br/>  張臘生拍拍胸脯:“趙老師,你放心,人在堤在,我們一定嚴防死守,要不對不住你發(fā)的補助咧!”
          趙東風一聽笑了。張臘生說的八個字是哨棚墻壁上刷的標語,三歲小孩都背得出來。防汛抗洪幾乎是北垸村人的必修課,每年夏天一進入汛季,上堤防汛便成了全村的頭等大事,特別是到洪峰期,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輪流上堤,氣氛比打仗還要緊張,當年,趙東風還跟其他知青一起參加過抗洪搶險突擊隊呢。想不到三十多年后,他又站在“防汛搶險第一線”了。
          小芬上堤來了。趙東風覺得小芬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兒異樣,他對昨晚的事情全然記不得了,但他顧不上細究,吩咐小芬把上堤的人數(shù)清點一下,造個花名冊,以便到時候發(fā)放防汛補助,同時沒忘了問小芬,你爸爸怎么沒來?小芬說她爸去自來水公司了。趙東風暗自嘀咕,防汛可不只是“甘蔗農(nóng)場”的事兒,這么多人上堤來,巡邏筑堤,值班排查,千頭萬緒的,需要人組織領(lǐng)導,他這個村支書不能當甩手掌柜呢。趙東風皺了皺眉頭。他忽然想起何洲答應過調(diào)撥一萬條編織袋等防汛物資今天運到北垸的,到現(xiàn)在還不見蹤影,就撥通了何洲的手機。電話響了足足一分鐘對方才接。趙東風還沒把事情說完,何洲就打斷了他,說我還在市里開會,你找羅副鎮(zhèn)長吧,我都給他交代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趙東風又給羅副鎮(zhèn)長打電話,可連撥幾次都是“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請待會兒再撥”。他悻悻地合上了手機,心想防汛搶險人命關(guān)天,以前可是從縣里到公社大隊干部,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的,現(xiàn)在倒好,全給推到我身上了。趙東風有些窩火。無奈之下,他只好跟張臘生一起,組織人去分段守堤。
          安排停當后,趙東風心里才踏實了一些。他準備去鄉(xiāng)政府找羅副鎮(zhèn)長落實防汛物資,可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他老婆唐薇打來的。老趙,出大事了!唐薇那尖細的嗓音震得他耳朵發(fā)麻,他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唐薇說一句兩句講不清楚,你趕緊回來!完全是命令的口氣。
          趙東風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會出什么大事呢?他來不及多想,對張臘生和小芬交代了幾句,便開著那輛日產(chǎn)皮卡匆匆回縣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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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東風做夢也沒料到那份甘蔗購銷合同會出問題。當他從唐薇手里接過糖業(yè)公司發(fā)來的終止簽訂合同的傳真函時,腦子嗡嗡一陣轟鳴,“不是簽過意向協(xié)議了么,他們怎么說變就變呢?”
          唐薇說:“意向協(xié)議沒有任何法律效力,頂個屁用!我早提醒過你,早點把正式合同簽下來,可你就是不聽?,F(xiàn)在怎么辦?”
          “老黃親口對我表過態(tài),說沒問題的么?!壁w東風急吼吼的,“不行,我得找他問問究竟怎么回事?!崩宵S是省糖業(yè)公司的采購部經(jīng)理。半年前,那份甘蔗購銷意向協(xié)議,趙東風就是在省城跟他簽訂的。
          趙東風正要打電話,唐薇攔住了他。“我給老黃打過電話了,說是公司的決定,他無能為力。你還是先搞清楚形勢再想辦法吧?!?br/>  一聽到“形勢”兩個字,趙東風就下意識地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唐薇面前的電腦。打開的頁面上,國內(nèi)和國際的蔗糖市場變化一覽無余。趙東風迫不及待地點了一下甘蔗的最新價格示意圖,見上面的趨勢線驟然跳水,短短幾天,蔗糖的價格下降了近一半。這種雪崩似的降價,在蔗糖市場上是從未有過的。趙東風頓時明白了糖業(yè)公司取消購銷協(xié)議的原因。他不禁暗暗叫苦。如果是這樣,北垸村種植的那一千多畝甘蔗就變成了分文不值的垃圾,而他投入的資金也就全部打水漂了。一剎那,趙東風覺得自己也隨著那根趨勢線,向一個看不見的深淵急速墜落下去……
          唐薇見趙東風臉色蒼白,額頭上直冒汗,就給他倒了一杯涼水。上海股市從六千多點跌到兩千點,連美國的雷蒙公司都宣布破產(chǎn)了,這樣嚴重的金融海嘯,甘蔗市場能不受影響嗎?唐薇的聲音顯得出奇的冷靜,仿佛這一切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了。一年前,當他決定到北垸村投資甘蔗種植時,唐薇就曾竭力反對,不止一次地和他吵過架,甚至威脅要把公司的財產(chǎn)一分為二。這是他們二十多年的婚姻史上最嚴重的一次危機。當初,趙東風從縣磷肥廠辭職開公司,注冊資金用的還是唐薇賺的十萬塊錢??h文工團解散不久,唐薇就開始做服裝生意,這位前文工團演員在生意場上似乎比跳舞更有才能。趙東風雖然名為公司的老板,可業(yè)務上大多聽唐薇的,唯獨這次投資甘蔗種植他想真正行使一回老板的權(quán)力,唐薇卻不肯給他這個面子。趙東風覺得自己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傷害。他萌生了離婚的念頭。如果不是何洲以老同學的身份從中調(diào)解,并說縣里剛出臺一項政策,為鼓勵發(fā)展農(nóng)村規(guī)模產(chǎn)業(yè),每種一畝甘蔗補助300元。唐薇這才改變態(tài)度,否則他們倆說不定就真的分手了。
          此刻,唐薇見趙東風一籌莫展的神情,似乎有些心軟?!耙皇悄隳莻€老同學,咱們也不會掉進這個凼子。”她說,“解鈴還須系鈴人,趕緊去找何洲商量商量吵?!?br/>  趙東風想,事已至此,也只好這樣了。
          正當趙東風火急火燎地要找何洲的時候,他這位老同學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從市里回到了縣城。一聽到他的電話,何洲便叫起了苦:“老趙,我剛回家,連水都還沒喝上一口,那一萬條編織袋我不是讓你找羅副鎮(zhèn)長么,怎么,他還沒給你落實?”
          趙東風說:“不是編織袋,是甘蔗的事兒?!?br/>  “甘蔗……出什么事啦?”
          “一千多畝甘蔗全他娘的要泡湯了!”
          “你是說……北垸村被洪水給淹啦?”何洲在電話里打了下頓,“不會這么快吧?”
          趙東風這才意識到何洲把話聽岔了,就說比洪水淹還糟糕呢,電話里講不清楚,你快點過來,咱們見面談吧。何洲說我在市里開了幾天會,總得跟老婆吃頓飯再去北垸吧?趙東風說不勞駕大鎮(zhèn)長跑那么遠,我就在縣城呢,半個小時后在藍月亮茶坊見面。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何洲的家離趙東風的家不足兩公里遠,藍月亮茶坊就在他們兩家之間的街道上,趙東風剛開好包間,何洲便夾著皮包走了進來。
          趙東風沒等他在沙發(fā)上坐穩(wěn),就把糖業(yè)公司取消合同意向的事一股腦地端了出來。
          “原來是這么回事?!焙沃薰緡伭艘痪?,“我還真的以為天塌下來了呢!”
          “你說得可真輕松,”趙東風瞪了他一眼,“難道這不比天塌下來還嚴重么?”
          何洲似乎對趙東風滿臉的焦慮視而不見,故意岔開話題問:“北垸村的汛情現(xiàn)在怎樣?”
          趙東風沒有回答,心想你這會兒倒關(guān)心起防汛來了,好像那一千多畝甘蔗跟你毫無關(guān)系似的。莫說我投進去的幾十萬塊錢要打水漂,你們鄉(xiāng)政府補貼的那筆錢也會瞎子點燈白費蠟呢。
          何洲好像成心跟他兜圈子,不著邊際地說:“今年的洪水來勢不小,北垸村的防汛形勢嚴峻啊?!?br/>  “你既然曉得汛情嚴峻,還不趕緊把防汛物資運到堤上去?”趙東風忍不住戧了他一句。
          “北垸堤三十多年沒加固過了,這次保不保得住很難講啊?!?br/>  何洲的語氣聽上去有幾分曖昧,趙東風不曉得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心想你連堤上都沒去過,就講出這樣的泄氣話,哪里像個鎮(zhèn)長?
          何洲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好吧,我不跟你繞圈子了。這次市里開會,主要討論推廣農(nóng)村規(guī)模經(jīng)濟的問題,我們鎮(zhèn)被當作示范實驗基地,市領(lǐng)導明確指示,要擴大現(xiàn)有的規(guī)模產(chǎn)業(yè),加快土地流轉(zhuǎn)和引資的步伐,鎮(zhèn)黨委準備對包括北垸在內(nèi)幾個垸子的村民實行整體搬遷,建立一個大型的農(nóng)業(yè)種植基地。市里為了表示支持,已經(jīng)決定把省農(nóng)科院的轉(zhuǎn)基因大米實驗項目放到我們鎮(zhèn)了……”
          何洲不愧拿過農(nóng)業(yè)大學的在職研究生文憑,說起農(nóng)業(yè)政策一套一套的。趙東風聽得一頭霧水,“這跟我有么子關(guān)系?難道你們能給我補償一千多畝甘蔗田的損失不成?”
          “鎮(zhèn)里當然不可能填這個窟窿。你的甘蔗種植產(chǎn)值都計入今年全鎮(zhèn)的GDP總量了,如果你血本無歸,我們也無法對上面交代?!焙沃拮旖锹冻鲆唤z詭秘的笑意,“不過,如果北垸遭淹,興許就有人替你埋單啦?!?br/>  趙東風睜大眼睛,“你這話是么子意思?”
          “難道唐薇一直沒告訴你,她為那一千多畝甘蔗買了財險么?市場風險不在保險的范圍,可自然災害嘛——要是這樣,鎮(zhèn)里既省去了說服動員村民們搬遷等扯不清的麻煩,你那千畝甘蔗的損失又能失而復得,不僅如此,等北垸村的村民搬遷后,全村的土地都可以轉(zhuǎn)包給你。到時你的甘蔗農(nóng)場就能擴大整整一倍的規(guī)模,這可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啊!”何洲說著,壓低了嗓門,“老趙,這話你可得替我保密,莫到外面瞎講?!?br/>  趙東風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到家后,趙東風還在琢磨何洲的那些話,腦子里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來。唐薇見他心神不寧的樣子,問他跟何洲談了些什么。趙東風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沒理她,心想談什么你還不曉得?這個女人背著我早就把退路安排好了,真不簡單吶。唐薇在床邊坐下,細聲細氣地問,怎么,生我氣啦?趙東風向一邊偏過頭去,說我生么子氣?我哪有資格跟你生氣呢?唐薇說我買財險之前應該跟你商量的,可我怕你不同意,只好先斬后奏咧。趙東風譏諷道,你是向何洲“奏”了,眼里哪還有我這個老公。唐薇說我這就向你道歉不行么?趙東風說不用,你做得對,做得好。你這一招,沒準把公司和全家都救了!唐薇說你這是真心夸獎我還是諷刺我呢?趙東風說隨你怎么想。兩口子你一句我一句,跟打乒乓球似的相持不下。后來,唐薇嘆了口氣,說你是寧愿那一千多畝甘蔗變成垃圾,也不想讓北垸村被水淹,可洪水無情,老天爺真要淹掉北垸,誰也管不了。趙東風冷笑一聲,說現(xiàn)在只怕不是老天爺要淹北垸,是何洲他們巴不得呢!唐薇說他們也是為了農(nóng)村的長遠發(fā)展么。趙東風轉(zhuǎn)過身來,說那也應該跟北垸村的老百姓講清楚,聽聽他們的意見。唐薇見他氣鼓鼓的樣子,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巴。一說起北垸村你就激動成這樣。我曉得你心里怎么想,你始終沒忘掉谷玉芳,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那個知青呢。唐薇的話明顯有一種轉(zhuǎn)守為攻的意味。你曉不曉得,在北垸村老百姓眼里,你就是個生意人,從他們手里搶占土地的生意人!你對自己的角色都沒搞清楚,我能不給咱們留條退路么?趙東風覺得,唐薇的話像一把刺刀,戳到了他的胸口。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仿佛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越陷越深,難以自拔了……
          這天晚上,趙東風躺在床上,很晚都睡不著。半夜,外面?zhèn)鱽黼[隱的雷聲,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夜空不時劃過一道耀眼的金鉤子閃電,雷聲一陣緊似一陣,看樣子,要下大雨了。
          這是江水暴漲的征兆。趙東風想,北垸村能保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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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滂沱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北垸村的棉花田、稻田和趙東風那一千多畝甘蔗田,全都浸在了半尺深的積水里。但人們擔憂的已經(jīng)不只是莊稼,而是越來越嚴峻的汛情了。
          不到一夜的工夫,洪水就漲到了堤半腰。形勢再也容不得有絲毫馬虎,孫大奎連夜又抽調(diào)一批勞力上了堤。加上前天派出的第一批勞力,不分晝夜,二十四小時輪流守堤。整整一夜,孫大奎都在堤上巡查,天亮時分,雨點減小了一些,他才拖著疲乏的步子回到哨棚。
          此時的哨棚又從趙東風的辦公室恢復成了防汛指揮部。屋里擠滿了人,有坐的,也有站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無不滿身的泥水,他們都在堤上守了大半夜,剛剛被人換下來。孫大奎對所有防汛的勞力發(fā)布了不經(jīng)允許不得回家的嚴格紀律。三十多年前,孫大奎擔任過大隊防汛指揮部副總指揮,他有的是抗洪搶險經(jīng)驗。別看村民們平時松松垮垮,跟一盤散沙似的,這會兒都變得格外聽話。他們曉得到現(xiàn)在不是給別人干活,也不是掙錢打工,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這是北垸村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道理,用不著別人多說。
          孫大奎脫下雨衣,正要進里面的房間打一會兒盹,張臘生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哨棚。他一看見孫大奎,就沙啞著嗓子說:“孫書記,鄉(xiāng)里答應的那一萬條編織袋還沒運來,萬一出現(xiàn)管涌,我們這幾十號人就是全塞進去也堵不住咧?!?br/>  “沒有編織袋,我們自己想辦法?!睂O大奎臉色陰郁地說,“臘生,你馬上通知大伙,趕緊往堤上運麥秸稈,另外,把各家各戶的尿素袋子都集中起來……”為編織袋的事,他不止一次罵過娘了。緊挨著北垸村的丟家垸也沒收到鄉(xiāng)里提供的任何防汛物資,看樣子,上面壓根兒就沒把這兩個村的防汛當一回事呢。孫大奎想。全鎮(zhèn)總共九個村子,只有北垸村和丟家垸位于大堤外面,洪水一來,最先受到威脅的是小堤。所謂小堤,就是北垸村和丟家垸的兩段不足十公里長的堤垸。大堤是國家修的,小堤是兩個村的村民自己修的。以前,每隔幾年公社都要組織民工加固一次堤垸,可最近二三十年,竟然沒加固過一次。村民們都各顧各的,門前的公路斷了都不愿添兩鍬土,哪里顧得上修堤呢?即使這樣,十年前那場比1954年還嚴重的特大洪水發(fā)生時,全縣好幾個垸子都潰堤了,惟有北垸村和丟家垸安然無恙。這都是鄉(xiāng)親們拼了命換來的。到了關(guān)鍵時刻,人心還曉得往一處使咧。孫大奎想,跟十年前相比,眼下這場洪水還能掀起多大的浪來呢?
          張臘生剛走,小芬就進了哨棚,身后還跟著幾個姑娘小伙子。他們跟小芬一樣,以前也在廣東打工,工廠倒閉后才回到北垸村的。這些年輕人在城里待久了,已經(jīng)不習慣鄉(xiāng)下的生活,平時寧愿甩著手在村里到處閑逛,也不肯幫父母干點兒農(nóng)活。前一陣子,趙東風的甘蔗農(nóng)場招短工,工錢也不低,小芬心想讓他們來應聘,卻沒有一個人報名,心里都眼巴巴地盼著工廠復工,早日回到廣東上班呢。此刻,孫大奎瞧著這些從裝束到做派都跟城里人差不多的年輕人,帶點譏誚地說了句:“嗬,你們來搞么子,是來參觀嗎?”
          “哪個是來參觀呀?”一個戴著蛤蟆鏡的小伙子挺著胸脯說,“我們是來參戰(zhàn)的!”
          “連老頭老太太都上堤了,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币粋€打著雨傘的胖姑娘幫腔似地說,“我們從小是在北垸長大的。防汛抗洪也有一份責任么!”
          “啊哈,你們覺悟何時這么高的呢?”孫大奎夸張地打著哈哈,并裝作不相信地問女兒:“小芬,是你動員他們上堤的啵?”
          “爸,你別門縫里看人,”小芬噘著嘴巴說,“人家可是自動要求的?!?br/>  孫大奎本來就是開個玩笑,聽了小芬的話,心里更高興了。是啊,人心齊,泰山移,連這些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年輕人都主動上堤了,我還擔心什么呢?他滿面帶笑地吩咐小芬領(lǐng)這幫可愛的姑娘小伙子去找張臘生報到,統(tǒng)一接受任務。小芬應了聲,正要離開,又停下來,小聲問,爸,趙叔回縣城時把防汛補助款交給我了,么時候發(fā)下去?孫大奎沉吟了一下,沒有吭聲,剛剛開朗的臉色又陰沉下來。放一放再說吧,沒有他的補助,我們未必就不防汛噠?他的話音里帶著一股子氣。小芬看著父親的表情,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給趙叔打過電話,可一直沒人接,趙叔肯定有急事脫不開身,要不早回北垸來了。孫大奎什么也沒說,掉頭鉆進了哨棚的小房間。
          趙東風每次來北垸村,都是在這個小房間里休息。此刻,孫大奎躺在趙東風從縣城買來的那張單人席夢思床上,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兒。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天晚上跟趙東風一起喝酒的情景,這個人前幾天催促自己派人防汛時還那么迫不及待,現(xiàn)在卻杳無音信,連影子都見不到了。孫大奎有一種被耍弄的感覺。這個人從來就靠不住,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都這樣。他想。敢情北垸村不是他的么,他操心的只不過是那一千多畝甘蔗田??蓪τ谖覀儊碚f,這里是祖祖輩輩安身立命的地方,像書上講的那樣,是我們的家園。大伙可不是為了領(lǐng)補助才上堤的。他趙東風明白這個道理么?孫大奎想著,眼皮子越來越沉重,終于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他做了一個夢: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江水像一群脫韁的野馬,在河床里橫沖直撞,向堤垸發(fā)起一輪比一輪更猛烈的攻擊。江堤裂開了一條口子,口子越來越大,騰起一條巨大的水龍。要倒堤啦!隨著一聲驚恐的叫喊,人們紛紛四處逃散,跑得最快的是趙東風他們幾個知青,只有他和谷玉芳兩個人沒跑。人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洪水,他們遲早會被洪水攆上的。玉芳說。他們倆交換了一下眼色,不約而同地拉起雙手。玉芳問,大奎,你怕死嗎?他響亮地回答:怕死不當共青團員!玉芳臉上顯出一縷滿意的微笑。接著,他們便雙雙跳進了咆哮的洪水中。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湍急的水柱將他們沖得東倒西歪。突然,玉芳的手松開了,孫大奎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玉芳就被洪水沖得沒了蹤影。他不禁失聲大叫:玉芳!玉芳
          孫大奎醒來后,心還怦怦直跳。他回味著夢中的情景,弄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真的發(fā)生過,一時有些恍惚。
          鎮(zhèn)長何洲一干人就是在這時候浩浩蕩蕩地開進北垸村的。
          聽到消息的孫大奎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可把這尊大菩薩盼來了,北垸有救了!他光著腳板沖出哨棚,果然看見何洲常坐的那輛越野車沿著江堤向北垸方向駛來,后面還跟著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眨眼的工夫,越野車就開到了哨棚門口。何洲拉開車門,雙腳還未落地,孫大奎就迎了上去,握住他的手用力搖晃著說:“何鎮(zhèn)長,你總算來噠,我還以為你把咱北垸忘了呢!”
          何洲嗯嗯著,眼睛卻沒看孫大奎,東張西望了一番,含含糊糊地問:“情況怎么樣啊?”
          “防汛勞力全都上堤了,北垸村的人從來沒有這么齊心過咧?!睂O大奎把握十足地說,“你放心,保住堤垸沒問題?!彼鋈幌肫鹗裁?,“對了,鎮(zhèn)長,那一車編織袋呢?我可是把各家各戶的尿素袋都湊起來啦?!?br/>  何洲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到孫大奎身上,“天氣預報說這幾天還會下大雨,洪水無情,關(guān)系到北垸村和丟家垸幾千人口的性命,老孫,我們可不能盲目樂觀,必須有一個萬全之策啊!”
          何洲的話讓孫大奎有些摸不著頭腦,“何鎮(zhèn)長,你這是么子意思?”
          何洲干咳了一聲,用鄭重的語氣說:“老孫,為了保證廣大村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鎮(zhèn)黨委已經(jīng)作出決定,北垸和丟家垸兩個村子,從今天起全部撤到安全地區(qū)?!?br/>  孫大奎以為自己聽錯了,“險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次,就讓我們撤,這、這是哪門子決定?”
          “等發(fā)生險情就來不及了。”何洲嚴肅地說,“黨和政府決不能拿群眾的生命當兒戲?!?br/>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如同前線嚴陣以待的士兵,尚未跟敵人交火就接到主動放棄陣地的命令那樣,孫大奎的腦子無論如何也轉(zhuǎn)不過彎來?!版?zhèn)長,今年的棉花長勢不錯,你讓我們撤離,萬一垸子被淹掉,這損失可太大了……”
          “你現(xiàn)在的任務是組織村民們盡快轉(zhuǎn)移?!焙沃薏荒蜔┑卣f,“莊稼上的損失,鎮(zhèn)里自有安排?!?br/>  孫大奎仍然有些不甘心,“受損失的不只是北垸的村民,趙東風那一千多畝甘蔗可比棉花值錢得多咧,再說,他還拿出了一筆錢作防汛補助,我們怎么向他交代?”
          “老孫,你可真是吃河水管得寬!”何洲嘲弄地瞥了他一眼,“趙東風那兒,鎮(zhèn)里會跟他協(xié)商的,用不著你操心?!?br/>  孫大奎找不出話了。兩個人正僵持著,小芬和張臘生步履匆匆地向他們走來,人還未走近,張臘生的聲音先到了:“孫書記,堤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有碗口那么大,正在汩汩冒水呢!”
          孫大奎一聽,跺了跺腳,大聲吼道:“那你還跑到這兒來搞么子?趕緊組織人堵啊!”
          “我讓人在堵咧,這不是來向你匯報么?!睆埮D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鎮(zhèn)里答應的編織袋怎么還沒來吵?”
          “沒有編織袋就不堵啦?”孫大奎瞪了張臘生一眼,拔腿就往發(fā)現(xiàn)管涌的方向跑去。張臘生也轉(zhuǎn)過身,一瘸一拐地跟著他走了。
          “老孫,你回來!”何洲愣了一下,沖著孫大奎的背影喊道,“你別忘了你的任務……”但天上突然滾過一陣震耳的雷聲,把他的聲音淹沒了。
          小芬遠遠地看著這一幕,滿臉茫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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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大奎和村民們終于沒能保住北垸。突如其來的管涌使堤垸裂開一條幾米寬的口子,盡管孫大奎指揮村民們拼死搶險,但終因身單力薄,洪水破堤而出,不到半天的工夫,整個垸子就被淹沒了。
          瘸腿的張臘生在搶險中被兇猛的洪濤沖得老遠,尸體第二天才撈到。好在決堤之前,北垸的村民被全部轉(zhuǎn)移到了鎮(zhèn)上,不少人事后都說,多虧了鎮(zhèn)長何洲及時果斷的決策,否則會造成更大的損失。對于張臘生的死亡,鎮(zhèn)領(lǐng)導十分震驚,在為他向上面申報“抗洪搶險烈士”稱號以及向家屬發(fā)放撫恤金的同時,也作出了給北垸村支書孫大奎行政記大過的處分決定。
          趙東風是在三天后回到北垸的。他站在堤上放眼望去,除了一些露出水面的農(nóng)舍屋脊和樹梢,整個垸子變成了一片汪洋,北垸村的莊稼地和趙東風的一千多畝甘蔗田都淹沒得無影無蹤。
          從縣城來北垸村時,趙東風在鎮(zhèn)上見到了何洲。何洲正在主持災后安置工作會議,從會議室出來跟他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他告訴趙東風,縣里已經(jīng)批準將北垸和丟家垸兩個村的村民整體搬遷到鎮(zhèn)子附近,按照城鎮(zhèn)化模式建立一個移民新村。到時候,村民們的生活條件和環(huán)境將大為改善,比過去好十倍都不止呢。何洲說。鎮(zhèn)黨委正式?jīng)Q定,將北垸的全部土地轉(zhuǎn)包給你辦甘蔗農(nóng)場,丟家垸作為轉(zhuǎn)基因大米種植實驗基地的規(guī)劃也獲批了。這可是我們鎮(zhèn)發(fā)展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邁出的重要一步啊!何洲興奮得不停地搓著雙手。他忽然想起什么,“唐薇打電話說,保險公司給你們理賠的事已經(jīng)落實了,這好么……”
          趙東風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對于鎮(zhèn)政府精心安排的“比過去好十倍都不止”的生活,孫大奎和北垸村的鄉(xiāng)親們會怎么想呢?他還沒見到孫大奎。如果見到他,趙東風真不曉得跟他說什么。他覺得自己又欠下了北垸村鄉(xiāng)親們的一筆債,一筆也許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尤其是對于張臘生的死,他心里既難過又不安,張臘生拄著拐杖上堤防汛時向自己報到時的情景,反復地浮現(xiàn)在腦子里,讓他覺得愧對這個從前的學生。
          趙東風走進哨棚,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以至小芬進來時他都沒察覺。
          “趙叔,你來噠?”小芬淡淡地打了聲招呼,就走近電腦桌收拾東西。半年多前,為了辦公方便,趙東風從縣城的公司里搬來了這臺電腦,還把自己平時用的無線上網(wǎng)卡插到電腦上,小芬高興得手舞足蹈,這張電腦桌就是她跟著趙東風一起去鎮(zhèn)上親自選定的。此刻,趙東風看著布滿灰塵的桌子,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靶》遥樗峙碌靡肽瓴拍芡?。這段時間,你到縣城去上班吧,我公司里正好缺人……”
          小芬沒吱聲,繼續(xù)收拾著東西。從后面看去,小芬的面部側(cè)影又使他想起了谷玉芳。她們母女倆實在太相像了。
          這時,小芬轉(zhuǎn)過身來,仍然是那種淡漠的表情?!爸x謝,不用噠,趙叔,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趙東風一愣。
          “還能去哪兒,去廣東打工唦。”
          “你不是答應我留在甘蔗農(nóng)場的么?”趙東風疑惑地說,“一年后農(nóng)場就可以恢復生產(chǎn)了,到時候規(guī)模會比現(xiàn)在大得多啊。”
          “趙叔,甘蔗農(nóng)場是你的,跟我和北垸村有么子關(guān)系咧?”小芬說話的語氣讓趙東風覺得有些陌生。他想起以前小芬聽自己談起甘蔗農(nóng)場的遠景規(guī)劃時那副憧憬的眼神,心里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小芬收拾好東西,臨走時,問了趙東風一句:“我聽說鎮(zhèn)里要在丟家垸建轉(zhuǎn)基因大米種植實驗基地了,這是真的么?”
          趙東風支吾道:“這個,我不大清楚,你從哪兒聽說的?”
          “縣政府的網(wǎng)站都公布了。”小芬臉上掠過一絲捉摸不定的表情,“趙叔,你曉得人吃了轉(zhuǎn)基因大米,會有么子后果啵?”
          趙東風回答不上來。
          小芬沒有再說什么,走出了哨棚。趙東風愣怔了一會兒,才走出門。北垸村轉(zhuǎn)移出去的所有村民都被臨時安置在鎮(zhèn)中學里。他應該讓小芬搭自己的日產(chǎn)皮卡去鎮(zhèn)上的,趙東風想。但此時小芬已經(jīng)走出一里多遠,人變得越來越小,小得像個逗號,漸漸消失在空曠的江堤上……
          趙東風眼里澀澀的,一陣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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