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幕之隔,陳叔夜便覺得世界遠了,自己插不上手。
其實是幾扇落地的大玻璃窗,嵌在眼前,想躲閃,卻閃避不了,頑固地站在陳叔夜的生活里,催他往外瞧。陳叔夜拉了好幾回簾子,眼不見為凈,可又不素心,時時朝外面偷覷。乃自從樓下的清真飯館里,提了一袋牛肉拉面上來,換在碗里,又打開了窗簾。日光如一場突然的雪崩,撲進來。陳叔夜瞇起眼說,“二姐,快把那東西關(guān)了,太嘈雜。”乃白執(zhí)拗,只拉合了紗簾,日光如舊。陳叔夜就不高興了,吃了幾口,扔下了筷子。氣吃飽了,飯顯得寡淡無味。乃白催了幾遍。陳叔夜聊賴地說,“湯太甜,味精放得太多了?!逼鹆松恚謱⒑翊昂熼]合上,家里登時黯淡下來。
“真林彪!”
陳叔夜回說,“呵呵,我要是林賊就好了,給個干脆的,一頭栽死在溫都爾汗,一了百了,最好。二姐,你可別恥笑我,我也不是見光見風就能死的人。只是,他們這么演戲,明擺著給我瞧嘛。是示威?游行?還是想暴亂?”
“你呀,到現(xiàn)在了,你還不馴服?!蹦税着e起噴壺,打了打幾盆花草?!澳闶亲约憾鄳]。在一只榔頭的眼里,全天下的東西都是釘子;在一只兔子的眼中,天上飛的凈是老鷹,嚇死三魂,氣壞六魄了。你現(xiàn)在下樓去,誰也不會張嘴啃你一口的。”陳叔夜聞聽,就想起了一句老話,頭發(fā)長,見識短。乃白還不消停,拿起濕巾,擦家具,又一寸一寸地擦起了窗臺。
陳叔夜沮喪地閉上眼睛,坐如老僧,一時間百感交集,卻找不見緣由。
“你要嫌悶,咱們?nèi)ヒ惶烁誓喜菰?,浪浪山,你放松一下。要不,去青海湖看油菜花,這季節(jié)最好了,再遲花就敗了。”乃白端起碗,吹了吹油湯,接著吃起來。陳叔夜不吱聲,肩胛聳得老高,猶如一只蓄了勢,斂了神,即將現(xiàn)身一搏的鷹隼。連續(xù)幾天,陳叔夜都挑三揀四的,沒來由地罷食,乃白總要收拾他的剩飯。乃白起身去洗涮時,陳叔夜猛地睜開眼,“對了,柜子里好像有我一雙布鞋,是停云那時候買的,一直沒穿,你去找出來。”乃白愣了愣,“你的皮涼鞋不是挺好么,還是牛筋底的,不費人。”陳叔夜說,“呵呵,現(xiàn)在退下來了,布衣之身,就得有平民之相嘛?!?br/> 乃白想想也是,心說,他可能開了竅,不計較了吧。遂扔下臟碗,鉆進臥室里,在幾個柜子里翻找了一通,真的沒發(fā)現(xiàn)陳叔夜說的那一雙布鞋。
七月的天氣,稍一使勁,人就汗腥腥的,直喘氣。
歸攏整齊后,乃白對靜若磐石的陳叔夜說,“沒有!找遍了,也沒找見。要不,我回頭去一趟百盛,給你買一雙回來?!标愂逡剐焙炂鹕碜?,影沉沉地坐著。乃白等著回話,卻不想陳叔夜嘆息一聲,“唉,要是停云活著,我根本就不操心這一碼事。要知家中妻,單看男人身上衣,古話說得在理,顛撲不破?!?br/> “你啥意思?”
乃白奔過去,扯拉開窗臺上的紗簾,置了氣。
陳叔夜知道錯了,忙堆了笑,“二姐,就那么一說嘛,你還真生了氣呀?!蹦税左@顫顫的,“你不是找布鞋,你是故意跟我慪氣,拿死人壓活人?!标愂逡咕团鲁镀疬@個話題,忙叫停,“不說了,二姐,不提停云了?!蹦税灼鋵嵰膊幌胩?。在這個家里,柳停云該是一個忌諱的詞,比一盞薄瓷還脆。乃白眼睛里浮起一層淚,掉轉(zhuǎn)頭去,拿了一只布兜,欲出門去散心。說破的話,傷透的心,此刻也不是去哄去說的時機,更不能去示軟服輸,這從來不是陳叔夜的脾性。他目送著,見乃白換了涼拖,門哐啷一聲閉上,一片荒涼的闃寂迎面襲來。
日光雪亮亮的,猶如芒刺,咄咄逼人。
樓外的幾棵洋槐上,藏著幾只山雀,滿耳鳥嗚。鳥自在慣了,也不看陳叔夜的眼色行事,叫得亂七八糟的。陳叔夜聽不順耳,覺得開了一場不太成功的大會,臺下的人唧唧喳喳,交頭接耳的,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坐了半晌,陳叔夜記起了保姆,一扭頭,抓起電話,“介梅,你死哪里去了,一早上都不照你的面?!毙§`通信號不佳,保姆磨磨嘰嘰地說:
“老大,你有沒有搞錯哇?!?br/> “死丫頭,一天不打,上房揭瓦?!?br/> 保姆噗嗤一樂,不再用港臺電視劇里的口氣,“你早上攆我出門,叫我去給你買一只望遠鏡,現(xiàn)在商店還沒開門?!?br/> “哦!”
果有此事。陳叔夜想起給介梅交代的秘密任務,覺得介梅還算是自己人,可靠,干事爽練。陳叔夜火急火燎地說:
“介梅,我的彈弓在哪兒?”
“書柜左首的第三層,在《大英百科全書》的上頭?!?br/> “彈藥呢?”
“老大,你要豌豆的,還是蠶豆的?”
待準備齊全,陳叔夜上弦引弓,扎起一個虎步,雙臂蓄力,瞄準窗外。尋了半天,樹上的山鷯子們躲遠了,但一粒粒鐵蒺藜般的尖叫,依舊從樹叢里飛射而來,攪擾不止。陳叔夜沮喪地卸下勢,蕭索地站在窗前,打望遠處。
一望,便望見了乃白,正站在龍爪槐下的一大片蔭涼地里,和那一幫子貨們說說笑笑的。
“叛徒!”
陳叔夜發(fā)自肺腑地斥道,“叛徒,內(nèi)奸,賣家賊!”
二
乃白上了臺階,徑自往校園后門外走去。
她裝出一副不經(jīng)意路過的架勢,心說,自己不去鏜開這一片地雷陣,破解眼前這個僵局的話,指靠陳叔夜自己去活泛一下人際,頂如是趕鴨子上架。剛上了臺階,馬樹禮眼尖,喊說,“二嫂,散步呢?!”一千人聞聽后,忽忽悠悠地全站起身來,七嘴八舌地問候乃白。
習慣了,幾十年了,大家都喊二姐。后來改了口,稱二嫂。
“哦,大家逍遙呢,你們真過成了一幫子神仙人呀,這里真涼快,家太悶。”乃白初來乍到地回敬。覃水德把馬扎遞出來,讓乃白坐。那邊,李蔭軒高舉一只“炮”,吼著馬樹禮,“要將,要將!將將將將將?!眲⒘缪蛟诨▓@外的一只體育器材上,正甩腿拽胳膊,見了乃白,遠遠跑過來,喜興地說,“二嫂,好久不見你的人影兒了,窩在家里做什么?要經(jīng)常出來走走,別捂出毛病來喲。”劉羚羊剛過了五十三歲,提前退了,但整個狀態(tài)仍年輕,皮膚緊,眼角連魚尾紋都沒有,一身葳蕤地站在乃白跟前。乃白說,“你呀,總長不大,還像小姑娘一樣?!眲⒘缪蛑浪钦嫘馁澝?,遂紅了臉,“活成妖精了。我還真巴望著像二嫂這樣,帶點兒滄桑感,有一股子成熟的豐韻呢?!蹦税谆卣f,“瞎講!我哪里是成熟呀,都已經(jīng)熟透了,離爛不遠了?!?br/> 兩個女人細聲說著話。
林間的風,將空氣里的燠熱一掃而光。站在這一處平臺上,朝南望,是蘭州的主峰,一簇峰巒牽連著祁連山脈;往北望遠,一線黃河蜿蜒而去,在視野盡頭,寫下一枚曲別針的形狀,被蜃氣籠罩住,影影綽綽。乃白回望時,看見了家里的窗戶大敞,窗簾在風中飄拂,卻不見陳叔夜的人。心猜,真林彪,說一套,做一套,現(xiàn)在就不怕光怕風了,唉。
畢竟夫妻一場,乃白就想把話題扯到陳叔夜身上,想讓大家寬宥他,將他納進這個集體里,給晚年之境有個托靠。想想陳叔夜剛才的話,平白無故,又牽扯上了柳停云,顯然私下里在將自己和亡妻作比較。一想,乃白不由得一肚子的酸楚,心里落下淚來,又不能說與人聽。
劉羚羊眼尖,似乎嗅見了乃白的唏噓聲,邀約說,“二嫂,你瞧瞧,十幾個人見天在這里玩,你住高職樓,離得最近,還不天天下樓來,跟我學學健美?!蹦税讎肃檎f,“你是知道叔夜這人的,離了人伺候,他啥也不會干,在生活中頂如白癡。”“交給保姆嘛。呵呵,宰相門下七品官,校長家的保姆,也給養(yǎng)成了大小姐,像什么話?!蹦税准馄鹇暽?,故意說,“唉,你還不清楚陳叔夜么,他在臺上時,把人都得罪光了,現(xiàn)在后悔得直砸腔子。有什么辦法,人心都是肉長的,誰現(xiàn)在還看他的眼色,吃他那一套呢?!?br/> 果然,一提陳叔夜,劉羚羊便不吱聲了,抖起腕子,做手足操。
附近的人都扭過頭,愣愣地聽了一遍陳叔夜的名字,再迅速埋下頭去,不理會,仿佛這個名字是一堆臭狗屎。乃白心說,瞧瞧,關(guān)系這么爛了,大家連我的面子也不給,真是何苦來哉。暗中有點悲憤,乃白問天打卦似的,阻擋著淚。
“來來來,停下手,把你們的吃食擺上,讓二嫂嘗嘗?!?br/> 劉羚羊有號召力。
這么一喊,李蔭軒、馬樹禮和覃水德忙碌開來。劉羚羊也掏出來一沓蔥花餅,幾顆茶葉蛋,剛上市的水蜜桃,另有一只可樂瓶子裝滿了漿水。漿水帶了些石灰色,已用蒜泥、野生椒、蔥花和姜絲熗好了,五顏六色,冰冰涼的,是本地特有的降暑飲品。馬樹禮是回民,端上來的自然是清真食品,牛筋腱,吃起來有嚼頭。乃白接過筷子,琳瑯滿目,一時不知如何下箸,繚繞的香氣,讓人舌下生津。李蔭軒的最素,釀皮子,米家涼面,荷葉餅里夾著雞蛋和海帶絲。覃水德腌好了西紅柿,一碗紅泥漿,還掏出了一瓶白酒,純糧釀的,42°。又早有準備,拿出幾只指頭蛋大小的瓷杯,一一斟滿了,每家門前一盞。
校園里鴉雀無聲,風來了又去,去了再來。頭頂?shù)凝堊?,密密實實的粗枝軟葉,將日光拒之于外。十來個人坐在蔭涼地里,像一次遠游之后的野餐。
乃白瞥了瞥,見家里的玻璃窗閃了閃,窗簾又閉合上。乃白思想,保不準,陳叔夜正蹲在一團黑暗中,在嘹看這里。
一念想,乃白便沒了胃口,心緒糟得厲害。
夏季里喝白酒發(fā)汗,降溫祛熱。他們都有經(jīng)驗,也好這一口。多年同事是兄弟,十幾個男人仿佛一群老頑童,開始三拳兩勝打通關(guān)。過關(guān)者游擊到了乃白這里,大多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端起酒碟,敬上三杯算完。乃白只抿一抿,絕不下咽,心里還想著尋個機會,讓大家給個臺階,將陳叔夜喊下來,一塊兒玩一玩。
劉羚羊說,“二嫂,以后還是喊你二姐吧,順嘴,也親切,恢復過去的?!?br/> “那咋成!?”
“二姐,千了一輩子革命了,大家打小就喊你二姐,習慣了,現(xiàn)在這稱呼,總覺得夾生,不舒坦嘛?!眲⒘缪蛲磺Фňτ^望的人,似乎得了授權(quán),字正腔圓,有備而來地說,“你是大家永遠的二姐,二姐在上,大家都有個主心骨,覺得體貼,實在,還像以前那樣子才好?!?br/> “呵,就是個符號嘛,隨便!”
乃白退讓一步,不再爭執(zhí)。
心想,改了稱呼,一叫二姐,顯見是將陳叔夜擇了出去,劃為異類。他們的怨懟仍在,猶如祁連山里的冰川,一點融化的跡象也不見。她的心寒了寒,明白自己將折戟沉沙,無功而返,身體驀然間瘦削了下來,見風一驚,別過臉去。
劉羚羊機敏,忙說,“二姐,去方便一趟吧?!?br/> ……離了那一塊蔭涼地,兩個女人蹲在辦公大樓的陰影里,被風吹寒,各自緘默。乃白蹙了眉,心思飄到了家里的陽臺上,心想,這么歡躍的玩耍,一準傳進了陳叔夜的耳朵里,他不難過才怪呢。又想起從一本書上讀過的句子,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一念至此,乃白心里罪過得要死。
“叔夜來過么?”
劉羚羊聊賴地說,“來過一次,又走了?!?br/> “來做啥?”
“只說了一句話,沒人搭理,氣走了。”
“說啥?”
“用一下劉-歐-藕-同字(志),他說。”
劉羚羊撲哧一笑。
學校建在蘭山腳下,依了山勢,層層疊疊地錯雜,類似于拉薩的布達拉宮。辦公大樓前的小廣場綠化最好,植滿了馬尾松、樅樹和刺柏,還有幾畝地的花草,蜂飛蝶亂,一派生機。小廣場左右,各植一棵龍爪槐,支起了傘架,很有些闊大的氣象,將濃密的蔭涼灑在地上,是閑話和說笑的場所。巧的是,這一片臺地,恰與陳叔夜家的陽臺取齊,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剛放了暑假,校園空曠。
這一季,蘭州這個微小的盆地,陷進了溽熱與酷暑中。這里卻涼爽怡人,白晝里河風拂蕩,晚夕上,星子如釘,像一幅月朗風清的舊時書畫。后門外的大家屬區(qū)里,總有人攜了鳥籠、竹笛、象棋氈子、收音機什么的蹣跚而至,三三兩兩地聚攏于此,辟成了根據(jù)地,嬉鬧由人。久而久之,剩下的人大概有十來個,都是骨干分子,日日聚會。此前,陳叔夜雖說退了下來,因了擔任局里一部史志的編纂工作,尚未察覺出這一帶的苗頭。一個月前,上下兩冊的史志編輯完畢,下廠付梓,陳叔夜正式賦了閑,家里那幾扇落地的大玻璃窗,便成了他眼前揮之不去的超大“屏幕”,天天上演著連續(xù)劇,似乎只演給他一個人看。
陳叔夜就是那一刻開始病的,病在心里。
學校隸屬于鐵路部門,中等職校。后來,學校又兼并了一家實習工廠,加之對外經(jīng)營,除了財政撥款外,每年還有上千萬的贏利,自己支配。陳叔夜在校長職位上把持了幾十年,再從史志編纂小組副組長一職上退下來,突然覺得生活陡然一變,變得面目可疑。窗外的情節(jié),也漸漸可憎無比,令人不忍。
乃白催了多次,跟尼姑念經(jīng)似的,央陳叔夜抽了空下樓去,散散步,透透氣。但陳叔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當了耳旁風。催急了,陳叔夜還會翻臉,懷疑她動機不純,又有犯上作亂之嫌疑。陳叔夜申斥過,金剛怒目地說,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里去,他們都作過我的手下,憑什么要我降尊低就,去和他們打成一片。乃白也惱過,好好好,你就在龍王椅上夢想復辟吧,你那時候的輝煌,早就雨打風吹,落花流水東去也,端你的臭架子,去寫變天帳吧。
幾次都鬧僵過,談議無果。
但乃白仍得替丈夫考慮,一日夫妻百日恩,雖說她只是一個續(xù)弦,畢竟倆人前半輩子是一起長大的。——原因無他,乃白的父親是這家學校的創(chuàng)辦人,死于任上,彌留之際,向組織上鄭重推薦了陳叔夜。陳叔夜前后的那一撥子人,都將老校長的女兒稱為二姐,嘴甜了幾十年了,跟自家的姐姐似的。那時,乃白在圖書館里任職。后來,陳叔夜的原配一亡故,乃白便嫁給了他,惹得非議四起,很是轟動了一番。
剛開始,乃白真覺得陳叔夜是放不下臭架子,得讓大家伙去邀請。一細問,全然不是那么簡單。劉羚羊介紹說,那天,陳叔夜去門房取報紙,一見小廣場上熱鬧,便背上手,赳赳然地走上來。陳叔夜淡著臉,掃視一圈,口氣不快地批評說,你們都是作過教師的人,師道尊嚴還懂不懂,這里是你們放肆的場所么?看看你們,不是摔棋子,就是聽戲曲,還吆三喝五地猜拳行令,當成街頭的小酒館了?劉羚羊說,沒來由的一頓臭訓,見誰刮誰的鼻子,可誰也不是吃素的,咋的了,快放假了,沒畢業(yè)的幾個班也去沿線實習了,鬧騰鬧騰,犯哪家的王法了?在場的十來個人,誰都沒給他脖子,將他一個人晾在那兒,走也不是,站也無趣,后來就說了那一句實在話。
“他一走,誰都在鸚鵡學舌,‘用一下劉-歐-藕同字(志)’,請轉(zhuǎn)告他?!?br/> “唉,他說了一輩子這句話。”
乃白道。
“劉歐藕是他的小拐杖,一刻也丟不得。又是他的胳膊和腿,秘書和勤務兵,還是他的男保姆,他不說,誰還去說,去使喚劉歐藕呀。但誰也沒給他脖子,懶得搭理,故意殺殺他的威風?!?br/> “我罪過呀?!?br/> “二姐,關(guān)你什么事。你跟他,兩碼事,井水河水嘛?!?br/> 乃白怏怏地說,“羚羊,我真的很罪過,天天如坐針氈。他在臺上時,把人都得罪光了,我現(xiàn)在真有一種守喪的感覺,提前替陳叔夜守喪。我怕,萬一他那個了,沒一個人去送他。他真把全世界的人都惹凈了?!?br/> “哪能!他那人,不掙回這口氣,馬克思也不要他?!?br/> “他問劉歐藕做什么?”
劉羚羊一撇嘴,“做什么?就用一下嘛。禿頭上的虱子,一輩子用了人家?!?br/> “歐藕人呢?”
“大孝子,養(yǎng)母得了重病,去了上海?!?br/>
三
劉歐藕回來時,淫雨下到了第三天,仍不見放晴。
拐過花壇,穿過樅樹林,走到了教學樓下。周圍彌散著霧靄,影沉沉一團。劉歐藕扶住墻,站了許久,撫了撫膝蓋。劉歐藕的右腿略有殘疾,帶了點跛,早些年受過傷,一直未能治愈。福禍兩不知,沒曾想,傷了的腿卻比天氣預報還準,一犯酸犯困,劉歐藕便說給大家聽,天氣要變化了,早關(guān)窗子早備傘,居然也屢試不爽。從南方一趟回來,江南潮氣大,沒少遭罪。現(xiàn)在腿上緩過勁來,說明雨要停了。但心思不在這,劉歐藕知道,眼下的當務之急,是錢。
單身漢的家,客廳、臥室、書房各一,樸素到了極點。退職前,劉歐藕在校辦公室里任職,抄抄寫寫的,沒登過一天講臺,還荒廢了專業(yè)。據(jù)說他一直享受著副主任科員的待遇,人事部門卻一直沒有下文,只在工資單上有反映。
進了家,洗完澡,劉歐藕拿起電話,給上海的侄子們匯報了平安,又問了問養(yǎng)母的病情,以及手術(shù)準備的情況。劉歐藕說,放心,過幾日,我就將錢打過去,錢不是問題。話說得像斷線的風箏,慷慨灑脫,一放下電話,話又變作了一只秤砣,揣在劉歐藕心口。即便如此,劉歐藕仍有把握,錢,或許真不會是個問題吧。
下了樓,先去的馬樹禮家。
回民家庭,或許剛吃過飯,空氣里彌漫著羊肉的膻腥,揮之不去。在西北混了這么久,劉歐藕也沒學會吃牛羊肉,嫌味道怪。馬樹禮在看電視,《亮劍》,李云龍也住了院,在對那個女護士眉來眼去,耍小孩子脾氣。劉歐藕將兩包茶葉擱在茶幾上,馬樹禮也不推辭,“咋樣,伯母的病情有好轉(zhuǎn)么?”“年紀大了,身上的零件都磨損壞了,每年一次,得讓我專門跑一趟,像燒香拜廟一樣。不過么,今年看起來要嚴重些,得作一次手術(shù)。”話說到此,就等對方再問,劉歐藕才好提及借錢的事。孰料,馬樹禮卻說:
“對了,陳叔夜那天問起你了,找你來著?!?br/> 問:“他有啥事?”
“嘿嘿,用一下劉-歐-藕同字(志)么。他還能說啥,老掉牙的話?!?br/> 一聽,劉歐藕的臉紅透了,跟犯了錯似的,先前醞釀好的話也忘了。“用什么用,我現(xiàn)在退了,一身輕,又不是以前的文抄公?!睆V告時段,馬樹禮按下靜音,“一朝天子一朝臣,陳叔夜現(xiàn)在還來找你,說明心里還有你,離不了你這根拐杖呀?!闭f著話,馬樹禮朝劉歐藕的殘腿上望一眼。劉歐藕收好腿,激憤地說,“我可不是隨便什么人的拐杖。要是,也是我養(yǎng)母的,能在她老人家膝下行行孝,我樂意當。別的人,夢想?!瘪R樹禮夸贊說,“牛的你,以前你咋不敢說這樣的話,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奴才相,現(xiàn)在才反了。”劉歐藕汗顏,辯解說,“我一直這樣子,我不是拐杖和仆人,更不是陳叔夜的奴婢。”
劉歐藕離題萬里,絮絮叨叨的,委屈極了。
馬樹禮逗引說,“歐-藕-同-字(志)呀,人家用你一下,就讓人用一下嘛,千萬別小氣?!薄榜R樹禮,你什么意思,陰陽怪氣的,明擺著是戲弄我嘛。要用,你讓他去用好嘍,別連累我?!眲W藕真的惱了,起身欲走。馬樹禮呵呵呵的,拍了拍客人的肩。
“狗東西,現(xiàn)在才有了點血性,好樣的?!?br/> “以前也不是家奴?!?br/> “咱倆可都是受害者呀,都吃過老賊的虧?!?br/> 話有前因。
馬樹禮熬到五十五歲時,下了文,升任校保衛(wèi)科的副職,一把手空缺。豈料,賀喜的酒還沒吃完,新學期開始了。鐵路上的子弟們野質(zhì)了,上欺下,老欺新,也是校園里的潛規(guī)則。結(jié)果,發(fā)生了一場群毆,差一點出了命案。
次日,學校就下了文,免了他的職,給了記過處分。直到臨退前,陳叔夜都沒松口,給他一個翻身做人的機會。現(xiàn)在,馬樹禮牽腸掛肚的,仍是檔案袋里的那一紙?zhí)幏譀Q定,像個夢魘。對陳叔夜,馬樹禮也是針尖對麥芒,天天擊鼓喊冤,但又冤沉大海,平反無望。陳叔夜一退,事情全黃了。馬樹禮憋了氣,像一本漸漸變舊的帳本,與陳叔夜對不上眼。
“我吃過老賊的虧。”
劉歐藕勸慰說,“過了就過了,處分了又能奈何你,你還不是吃香喝辣,在他眼皮底下給他氣受。他也難心,現(xiàn)在孤家寡人的,撂了荒,無人問津嘛?!?br/> “用一下你,歐藕?!?br/> 劉歐藕起身,站在門廳里。
“你能說上話,叫他給上級打報告,撤了那張?zhí)幏旨?”
“笑話,我算哪根蔥。”
回到家,有一股子陳年的灰塵味,很冷寂。劉歐藕頹坐家里,又想起錢的主題來。這是火燒眉毛的事,耽擱不得。劉歐藕心里又排出了覃水德、李蔭軒和劉羚羊等人,一想,身體充了電似的,來了精神。
首選的是劉羚羊。心猜,女同志一般好說話,面子軟,有多沒少,總會慷慨一下的。再說,劉羚羊的前夫做了十幾年的硅鐵生意,離婚時,分給她一筆不菲的賠償。對劉羚羊來講,萬把塊錢,還不是毛毛雨嘛。劉歐藕打開行李,提出一袋子莼菜,就進了劉羚羊家。
“西湖的莼菜,燒湯喝,絕對得勁,鮮香。葉圣陶還寫過文章,專門鼓吹過莼菜,毛主席也吃過,上等佳肴?!?br/> “呀,千里送鵝毛?!?br/> “小意思?!?br/> 劉羚羊穿了件睡衣,一臉惺忪,素面朝天。劉歐藕心里打著腹稿,想怎么開口。他從沒跟劉羚羊開過玩笑,一是臉薄,對女人沒絲毫的經(jīng)驗;二者,還有一個極其隱秘的原因,事關(guān)劉羚羊和陳叔夜的隱私?!敃r,陳叔夜還在臺上,醫(yī)院給柳停云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劉羚羊聞訊,提前站了隊,等著補缺。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在這個校園內(nèi),劉歐藕掌握著一部分最高機密,裝在肚子里,一天天地往下爛,劉羚羊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有一年秋天,劉歐藕從舊書市上淘來一本書,《田家英與小莽蒼蒼齋》。讀畢,劉歐藕設了一桌酒,央了藝術(shù)科的一位老教師,照貓畫虎地治了一方印,上書四顆字:長存敬畏。美術(shù)老師究問緣由,劉歐藕笑而不答,當寶物一樣地擺在辦公桌上,當成了鎮(zhèn)紙,順便鎮(zhèn)住自己的心,不許亂講亂動,安于現(xiàn)狀。只有他知道,田家英也有這么一方印。
那時,劉歐藕在校辦公室里供職,手上有一把陳叔夜門上的鑰匙,一般會在下班時,去整理一下陳叔夜的書桌。人人都知道,劉歐藕除了秘書身份外,還是陳叔夜的保姆,近乎于一人雙身。在辦公樓上,陳叔夜一喊,“歐-藕-同字(志)”時,周圍的人,便齊刷刷地壓低了聲嗓,默契地喊,“用一下”。
結(jié)果,劉歐藕發(fā)現(xiàn)了劉羚羊的情書。
不光劉羚羊一人,在校園內(nèi),陳叔夜還是很多女人的圖騰柱。他風度佳,高挑個子,鶴立雞群,有一股子天生的領袖派頭。愈到老,風采愈彰顯,一頭雪雪的白發(fā),高鼻深目,仿佛校園內(nèi)的邁克爾·道格拉斯。
那時,柳停云還活著,將陳叔夜的形象包裝得一絲不茍。冬天時,陳叔夜總是一件黑呢子大衣,衣領豎起,簌簌簌地穿行在校園中,猶如一塊黑色的大理石紀念碑。夏季時,短袖襯衣,每半天一換,口袋里總?cè)粔K巾帕,時時擦鞋,皮鞋亮得能照出人的嘴臉來。還噴香水,香氣四溢,蕭然特立。在眾多的暗戀者中,劉羚羊算是鐵桿分子。
劉羚羊的情書是從郵局寄達的。
收拾桌子時,無意中打開,草草讀了一遍。那是劉歐藕第一次讀手寫體的情書,自己卻是局外人。讀畢,劉歐藕心驚肉跳了半天,嚇得趕忙原塞回去,將桌上恢復到了原來的凌亂狀。次日上班,陳叔夜臉含慍色,厲聲喊,“劉一歐一藕同字(志),過來用一下”。劉歐藕忙跑過去,當著陳叔夜的面,拾掇凈了桌面,以示清白。
那幾天,劉歐藕上床很早,卻一絲睡意也沒有,細細地回味著劉羚羊的情書。一行行火辣辣的文字,摧枯拉朽,奪人魂魄,讓他輾轉(zhuǎn)難眠。黑暗中,劉歐藕懷想著別人的情書,悲從中來,身體也起了一種積極的反應。中年之境的人了,還像年輕時一樣,在憋屈和傷情中,只能靠一只手去解決苦悶,發(fā)泄痙攣,一個人秘密地咬牙切齒。
手完成了使命,劉歐藕也塌了下來,像一堆棉花垛子,被綿延不絕的空虛和傷感攫住了。身體里鴉雀無聲,闃寂如一座月夜下的靈堂。每當此時,劉歐藕便會蜷縮一團,偷偷地哭,哭得地動山搖,自憐無比。對劉歐藕來講,情書是一個遙遠陌生的東西,更是一件奢侈品。多少年了,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守著自己一個人,直到退下來后,仍是路上的關(guān)老爺,千里走單騎,匹馬翹望。劉歐藕一直會哭到后半夜,藥勁也就慢慢散了。
那段時日,劉歐藕懷了一顆間諜的心,仔細觀察,日日勤拂拭,天天忙擦掃,但再也沒發(fā)現(xiàn)過劉羚羊的來函。后來的事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陳叔夜將一沓空白的請柬交給劉歐藕,讓他一一填寫,發(fā)派給每個人。這時,大家才恍然,陳叔夜的續(xù)弦原先是圖書館的乃白,校園里一下子炸了鍋?;槎Y舉辦得很低調(diào),不收禮,不迎娶,只是簡單地吃了頓飯,宣布了結(jié)果。大家剛開始還很難接受,異議聲四起,但總歸是波瀾不興。后來,大家的認識歸攏在了一起,一致認定陳叔夜是在報恩。因為乃白的背后,站著故去的老校長。
一牽扯二姐,大家沒了脾氣。多好的人呀,二姐將老父親伺候了一輩子,養(yǎng)老送終,還險些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F(xiàn)在有陳叔夜惦記著,總比她一個人單飛的強。那時尚未改口,在大家喊二姐時,陳叔夜的角色輕薄了一點兒,有點兒外人的意思,仿佛是入贅的女婿。
劉歐藕猜度了整整一學期,陳叔夜究竟說了咋樣的話,讓劉羚羊收斂了自己的一廂情愿,退出了這一場追逐,還笑嘻嘻地參加了人家的婚禮。猜也白猜,劉羚羊依然故我,見天奔跑在操場上,颯爽勃發(fā),連一絲余痛的陰影也不存。劉歐藕擔心了一段,也就過了,決定徹底爛在肚子里,秘不語人,不添亂,不敗壞。
相交這么久了,他還是第一次單獨來劉羚羊家里。
劉歐藕囁嚅著,始終開不了口。從沒伸手告過急,借過別人一毛半分的錢,于是膽怯。劉羚羊沒在意,徑自打開了袋子,從里頭拈出一片莼菜來,掛在指尖上細瞧,哀哀地說:
“像喝敗的茶葉?!?br/> 劉歐藕糾正,“草字頭,下面是純潔的‘純’,西湖的莼菜?!?br/> “我覺得,我就像它,被人喝敗了,可以潑掉?!?br/> “羚羊,你這樣子的態(tài)度,真不好。學校里就屬你劉羚羊好,心如矯馬,駐顏有術(shù),年輕得一塌糊涂。你傷感個啥,你再謙虛,我們都不得活了?!?br/> “見陳叔夜了么?”
劉歐藕悻悻地說,“問這干么?”
“他托大家轉(zhuǎn)告你,要用你一下。呵呵,你焊在陳叔夜身上了,一刻也離不了他。我羨慕你,你至少比我強,你還在朝呢?!?br/> “我是江湖身。”
劉羚羊拍了一下劉歐藕的頭,很不屑,“門背后的英雄。有本事,你去給陳叔夜當面講呀,借你三個豹子膽,你也會嚇出一褲襠的尿來,別給我逞能了,劉-歐-藕同字(志)?!?br/> 這話像唐僧嘴里的一句咒語,孫悟空都沒轍,遑論劉歐藕呢。
一念咒語,劉歐藕干脆忘了所為何來,忙站起身,好像他來一趟的目的,只為了送一包喝敗的殘茶,一包北方佬壓根兒就不喜歡的莼菜。劉羚羊沒看出端倪來,將他送在了門廳前,忽然耳語說:
“歐藕,你抽空,還是去一趟陳叔夜家里,別讓人覺得你太過分?!?br/> “過分什么?”
“還能什么。墻倒了,又不是眾人推的緣故,自己垮的呢?”
“不說了,不說了?!?br/> 劉歐藕兀自站在樓道里,感應燈亮了亮,又忽地滅掉,扔他在黑暗中。過覃水德家門時,劉歐藕想敲開,嘮叨幾句,順便借個貸。剛貼上去,聽見門內(nèi)的覃水德粗著聲嗓,正在跟老婆吵架,還傳來扔碟子摔碗的碎裂聲。劉歐藕不想火上澆油,踮起腳,上了樓。剛一拐彎,差點兒和李蔭軒撞個滿懷。李蔭軒端著簸箕,閃在一旁,避過了劉歐藕?!澳銈€鬼,腳底下連個聲音也沒有,從上海野回來了?”說話時,李蔭軒擂了劉歐藕胸口一拳,輕得好比一聲問候。劉歐藕盯看了一眼垃圾,見是魚刺魚骨和魚腦殼,便篤定地說:
“吃的鱸魚?”
李蔭軒說,“狗鼻子嘛?!?br/> “清蒸的最好?!?br/> 邊說,劉歐藕邊往樓上去。心想,家里還有一盒方便面。將就一頓吧,他對自己說。
四
“介梅,你說說,人一走,茶是不是就會涼?”
“本來就涼的?!?br/> 陳叔夜一怔,出人意料的答案,問怎么回事。
“冰紅茶,涼的?!?br/> “這不是腦筋急轉(zhuǎn)彎。”
“老大,你也不是王小丫。”
介梅正擇著一把毛芹菜。陳叔夜躺回了搖椅,很享受地咂摸著“老大”這個詞。先前,學校的教職員工們喊過他“老板”,但現(xiàn)在撂荒下來,保姆見天圍在身邊,又沒外人,喊幾聲“老大”,總歸不是個原則問題。別看陳叔夜曾經(jīng)只手遮天,一言九鼎,但對介梅卻奈何不得。
翻過年,介梅就二十一歲了,從一個青嫩的農(nóng)村姑娘,出脫成了城里的女孩兒。介梅是柳停云活著時,從天水雇來的,似乎是一個遠房的轉(zhuǎn)折親。柳停云咽氣前,抓住陳叔夜的手,眼神卻望著介梅,一副扯心斷腸的架勢。他們膝下有個獨子,早些年去了澳洲,落地生根,還人了外籍。陳叔夜明白妻子的意思,當面做了承諾。柳停云被推進火化爐時,介梅也充當了孝子,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來,讓成群結(jié)隊來送別的同事們涕泗漣漣,難以自持。介梅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來。多年主仆成親人。對介梅,陳叔夜的確真心當她是女兒對待。
二姐乃白進門前,陳叔夜還花了工夫,征求介梅的意見。
沒意見!
介梅在校園里屢屢碰見過乃白,也搭過話,算是半生不熟的相識。話雖說得慷慨,但陳叔夜從介梅的臉上,仍讀出了一層陰翳。追問再三,介梅說,那個老姑娘,會不會是變態(tài)呀?陳叔夜不好太交底,只說,二姐和你介梅一樣,都是個重情義的人,她一直服侍她的老父親,一來二去,就把自己給耽擱掉了。過門前,乃白和陳叔夜特意設了一桌宴,單請介梅。介梅也是冰雪聰明之人,順水推舟,熱絡地喊了一聲“姨”。乃白塞給介梅一個紅包,飯后,又帶介梅去了百盛,挑了幾套衣服,還扯了幾匹好料子,讓她帶給鄉(xiāng)下的父母。介梅嘴太甜,乃白也歡喜她,陳叔夜心里的大石頭,終于安穩(wěn)了。
乃白性子靜,不溫不火,圓潤得像一塊玉。在家時,乃白和介梅碰上韓國的電視劇,準保雙雙看得眉飛色舞。遇上悲劇,你遞一張紙巾,我送一碗茶湯,也會把眼睛哭成水粉桃。前一陣子,演國產(chǎn)的《金婚》,她們更是不白不黑的,把十多個頻道都拜訪了一遍,爛熟于心。介梅的口頭禪,大多來自屏幕上,鸚鵡學舌。陳叔夜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家和萬事興,一直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早起,乃白就出了門,父親生前的一個戰(zhàn)友過壽,備好一份禮,當面去祝壽。介梅拾掇完家里,就在擇毛芹菜。陳叔夜邊翻書,邊觀察著介梅,發(fā)現(xiàn)介梅心神不寧,一會子擇擇菜,一會子摸出小靈通來,匆匆地發(fā)短信。毛芹菜散發(fā)出一股子清冽冽的氣息,比窗外的雨水還香。
“中午吃餃子?”
“老大,你饞病犯了,想吃餃子么?”
“我呀,逆來順受,不挑食?!?br/> “你是老大,你說了算,反正費的是我的工嘛。”
“我退下來了,說話不管用了?!?br/> “我知道,你不做大哥很久了?!?br/> 陳叔夜聞聽,再也沒了心思翻書。介梅沒在意他的沮喪,一手拿菜,一手在鍵盤上按,很快寫好了一條短信,發(fā)送出去。
風很弱,紗簾也像鴿子扇動翅膀,暗暗地飛。
闃靜中,陳叔夜微睜了眼,觀察介梅。平素里沒太上心,幾年間,介梅已成了大姑娘,粗眉大眼,臉若銀盤,胸脯也成熟地凸翹著,掛了果似的。介梅的腰胯里,也有了女人的那種弧度,逼現(xiàn)出了一種咄咄的味道。介梅一得了信號,丟下菜,又一陣盲打,發(fā)送而去。陳叔夜的好奇心被逗引起了,閉目問,“介梅,你和誰在聯(lián)絡?”
“沒誰呀。”
“你看你,就在我眼皮底下么?!?br/> “瞎玩唄?!?br/> 陳叔夜機敏地問,“介梅,是不是在談戀愛?我可是桃李天下,閱人無數(shù)喲。誰的心里有事,我一眼就能讀出來?!?br/> “老大,你給我栽贓呀?!?br/> “上綱上線?!?br/> 介梅嘟噥說,“老大,你可別編排我,拿我開心哦。我知道,你書讀不進去,也不玩你的彈弓,那天給你買的望遠鏡呢?瞧,天晴了,人家都聚在那棵樹下,又開始喝酒玩耍了。你要嫌心慌,下樓去湊湊熱鬧,總比無事生非的強嘛。”
果是如此。遠處的喧鬧,像一堆柴火,1ce8bc4e343b6390fddd574add8a316ae688a63d1d477ff35c50ae37d2bb7bb2辟剝作響。
擇完了,介梅出去,拿著望遠鏡進來,掛在了陳叔夜脖頸上,“老大,你真的像一位將軍。不不不,是元帥?!标愂逡挂瞾砹伺d致,回說:
“呵呵,將軍還是少年豪,宵讀兵書夜帶刀嘛?!?br/> 望遠鏡掛在脖根子上,總歸像一件武器,在召喚一雙戰(zhàn)士的手。陳叔夜覺出了它的分量,一時技癢,遂一骨碌爬起來,站在窗口前,像五星上將那樣,將眼前的局勢盡收眼底。
臨近午時,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桌菜肴,幾瓶二鍋頭,七碟子八碗的,一群人坐在陳叔夜的視野里,吆三喊四地猜拳行令。陳叔夜調(diào)了調(diào)焦距,見劉歐藕從樹后閃出來,炫耀似地舉起了筷子,搛起一塊黑乎乎的吃食,仰了腦殼,從半空中喂下來。陳叔夜不甘心,再一次對好焦距,劉羚羊站在了眼前,盤了腿,搛起一筷子菜,朝劉歐藕的嘴里送。劉歐藕不接。劉羚羊騰出胳膊,在撓對方的胳肢窩。劉歐藕雙手合十,一個勁地告饒。其他幾位也不閑慌,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一般,捋起袖子,在大戰(zhàn)三百回合。
下了近一個禮拜的雨,都憋悶死了,現(xiàn)在是雪恨的機會。鏡頭里的一格格畫面,仿佛一部冗長的電視片,循環(huán)往復地播送著。陳叔夜舌下生津,饑腸轆轆,有一種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蕭瑟感。
恰此時,介梅敲了敲碗邊,開飯了。
“你擇的毛芹菜呢,咋不見上來呀?”
介梅本來做的熱撈面,還炒了炸醬。臨了一看天氣晴了,便改成了涼面?!懊鄄诉€有別的用途,不是給你現(xiàn)在吃的,將就一點?!?br/> 陳叔夜吃出了一種異味,像牢飯。
“原湯化原食,乖一點,老大,全部喝下去?!?br/> “我那雙布鞋,你找見了么?”
介梅截鐵地說,“老大,你可從沒穿過布鞋,也沒買過。倒是柳姨走時,腳上穿了一雙布鞋吶。你記錯了,你肯定在想柳姨?!?br/> 話如錐尖,一下刺在了陳叔夜的心上。
他漂泊地盯看著介梅。介梅疹得慌,還當他記恨著毛芹菜的事,“陳伯,毛芹菜是準備給你釀漿水的,不是故意不給你吃。你瞧你的嘴,都發(fā)紫了,身體里肯定有毒。漿水敗火,還排毒。”陳叔夜摸了摸嘴,想起這一陣子的確氣短心虛,身體不給勁,遂信了介梅的話。介梅以老資格的口吻說,“陳伯,你別一天到晚悶在家里,該下樓去,給自己放放風。”陳叔夜指了指旁邊的花木,“我也是盆栽的,一挪即死。”介梅涌上來一片淚水,道:
“其實,我明白你是咋想的。你就是抹不開面子,不肯屈尊,一輩子牛慣了,看這不順眼,看那不遂心,像根彈簧似的,硬折不彎。有什么呀,你都退下來了,無官一身輕,和他們?nèi)ゴ虼驌淇耍葡婆>排?,多好?!?br/> “道不同,不足與謀。”
介梅見他又來了勁,一副作報告的口氣,也起了殺威的心,“這世上還有別的道么?誰跟誰,其實都在一股道上跑,吃香喝辣,貪生怕死,誰都是一樣子的德行,別把你自己架在梯子上,半天也下不來。剛才,你還不是想吃一口毛芹菜嘛,大俗人一個,千萬別作勁?!?br/>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介梅你?!?br/> “老大,你別再嚇唬我了。你要還這么難伺候,嬌里嬌氣地慣自己,我可要炒你的魷魚?!?br/> “你啥意思?”
“辭工!你當你的太上皇,我去作我的小保姆?!?br/> 介梅使出了撒手锏,“柳姨一走,我就明白你嫌棄我,嫌我是多余的,在家里礙手礙腳。你找了新老伴兒,也不缺我一個鄉(xiāng)下小女子作傭人。”
陳叔夜的腸子都悔青了,忙趔趄地站起,哀告說,“介梅,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要一走,樓上樓下的人,還不戳斷了我的脊梁骨,唾沫渣子淹死我呀,我咋給九泉之下的你柳姨交代?!?br/> 話未完,陳叔夜忽地捂住了胸口,面色慘淡,嘴角哆嗦。介梅扶住他,拖行了幾米,安頓在沙發(fā)上。陳叔夜吃吃地咧開嘴,像有許多心里話要講,卻又講不出來,影癡癡地斜簽在沙發(fā)上,舌頭拌響。介梅捏著幾粒救心丸過來,塞進陳叔夜嘴里,順手灌了半碗面湯,叫他服下。
半晌后,陳叔夜才回還了陽魂,求告說:
“介梅不能走?!?br/> “我不走,但你要聽話,老大。”
陳叔夜頓了頓下巴。
“老大,我翻箱倒柜,也沒找出那雙布鞋來。不過,找見了一盒毛筆。從現(xiàn)在起,你就寫寫字,養(yǎng)養(yǎng)花,在家里修身養(yǎng)性。樓下鬧,你就只當他們是動物園里的四腳獸,犯不著一般見識?!?br/> “哦!”
介梅又說,“在農(nóng)村,你這叫氣死病,跟戲里的周瑜一個樣子。你得平和寬泛些,人都吃五谷雜糧,順便也要吃點虧,不能事事爭強好勝呀?!?br/> “嗯!別告訴你乃姨?!?br/> 這天下午始,陳叔夜開始了書法練習。
一整個夏末和秋初,陳叔夜的水平日漸精進,間架結(jié)構(gòu)慢慢勻稱,筆觸漸顯飽滿,還給報社寄去了幾幅,居然也發(fā)表了出來。中秋節(jié),局里的工會舉辦離退休職工書法展覽,陳叔夜也入選了一幅小楷,頒發(fā)了證書。乃白還從城隍廟里,買回了各式各樣的字帖,琳瑯滿目,讓陳叔夜照著臨。
放棄書法生涯的那天,因為筆,突然斷了。
當時,介梅伺在一側(cè),照舊在窗前的幾案上鋪了一張宣紙,擺好筆,研好墨。陳叔夜老練地蘸足了,深望一眼窗外的日光,遙望南天,援管沉思。一群山鷯子如約而至,在洋槐樹上躥上跳下,頂如一幫子小丑似的,唧喳嗚叫。遠處的龍爪槐下,一個更大的馬戲團在表演,不舍晝夜,喧騰囂張。陳叔夜屏聲靜氣,忽然發(fā)力,奮筆寫下一聯(lián):
煙橫古道人行少,
月墮荒村鬼哭哀。
介梅揭起來,款款擱在地板上,等著晾干。意在筆先,書為心聲。介梅一般不發(fā)言,不點評,冷冷壁上觀。介梅又鋪開紙,左右一鎮(zhèn),候著書家再次落墨。陳叔夜又恢復了先前的樣子,瞭看了幾眼深邃的天空,在鳥鳴和猜拳聲中,寫下了南唐后主李煜的一句詞:
最是倉皇辭廟日,
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官娥。
——正待落款,手中的筆管嘎巴一聲,斷了。
一攤墨,洇開在紙上,頂如一朵肅殺的墨菊,猙獰地綻開了筋骨。稍頃,花萼碎裂,暗地起了一聲驚雷,仿佛遇上了窗外剛剛來到的秋天。陳叔夜擲了筆,將桌上的字紙揉巴揉巴,攥成一團,悶悶地說:
“扔掉吧。金盆洗手,天生不是這塊料。”
五
那幾日,劉歐藕一直忙于心病,干脆將陳叔夜的話給忘了,沒去登門拜府。
臨近秋天,雨水多了。雨稍一停歇,一伙人聚齊在龍爪槐下,摸出麻將、撲克、牛九牌和各種吃食,支起場子。劉歐藕在幾個人跟前碰了壁,沒借到一分錢,在家里怏怏地坐了許多天,愁出了一腦門子的疙瘩。吃喝時,覃水德舉了酒杯,提議為劉歐藕養(yǎng)母的健康干一杯,眾皆響應。
劉歐藕噙了淚,一仰臉,也干了。
此后殺伐頓起,場面混亂,劉歐藕也就融入不進去,落了單。劉歐藕不善飲,三杯下肚,臉就紅成了關(guān)公,敗絮其內(nèi)。劉羚羊吃了幾嘴,踅開去,怕蓄了體重,跑到附近去跳繩。劉歐藕蹣跚過去,能說說話,也不至于太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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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說上幾句,繩子絆在腿上,劉羚羊差一點摔倒。
劉羚羊受了驚,一把扶住劉歐藕,趔在他身上。劉羚羊努了努嘴,朝對面的高職樓上一示意,劉歐藕便領會了她的精神,不敢轉(zhuǎn)身,將脊背朝向目標,體溫驀地涼了下來,肩也塌了似的。
“羚羊,校長在陽臺上么?”
“陳叔夜!”
“是校長嘛!”
劉羚羊惡心地說,“歐-藕-同-字(志),你別像蔣介石的部下那樣子,一口一個校長地叫。你轉(zhuǎn)過去瞧瞧,我就不信,陳叔夜會擰下你的腦袋來?!?br/> 劉羚羊卡住劉歐藕的肩胛,往身后扳。劉歐藕硬掙著,一副誓死不從的氣概。
“求求你,饒過歐藕吧?!?br/> 劉羚羊笑得肚子都疼了,蹲在地上。饒是如此,劉歐藕也不敢正面去望一眼高職樓,心虛體寒的,直后悔湊了這份熱鬧。笑完了,劉羚羊臉頰一緊,“劉歐藕呀劉歐藕,我總算認清了你的真面目,見識了你的賤骨頭。原先你這么愁包,一個陳叔夜的名字,就叫你雙腿打顫顫,嚇得失了三魂,丟了六魄。你呀,真是個南方鬼,沒剛性?!?br/> “我主要是不想有沖突,讓校長覺得我太過分,有點小?!?br/> “那成!你改名字得了,”劉羚羊干脆,將跳繩攥成一股,抽打在劉歐藕肩上,“今天起,你就叫和珅,叫李蓮英,叫魏忠賢?!?br/> 劉歐藕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愛強人一頭,所以也不在乎。劉羚羊挺不歡喜這一副小嘴臉,低了一輩子的頭,現(xiàn)在一退二凈了,燦燦的艷陽天,個人是個人的主宰,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但劉歐藕死硬,抱殘守缺,依舊被陳叔夜懾服住了,陳叔夜仍是他的一丸藥。一下藥,劉歐藕就疲塌掉了,免不了毒發(fā)身死。
“少賣乖!我告訴你劉歐藕,我算才明白,你到現(xiàn)在了還沒人疼,沒人愛,怨怪不了別的人,只怪你自己吧?!?br/> “羚羊,你說我什么?”
“老光棍!”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原先你這樣子看我?”
劉歐藕噙滿了淚,被這一句話給摧毀了,驀地委屈了起來。千頭萬緒的往事,嚙咬在心底里。一時間,哽咽不止,牙齒戰(zhàn)栗,渾身打軟。劉羚羊見他真的傷心,才自覺剛才的話重了,本是無心之語,沒承想,劉歐藕這么脆弱。劉歐藕雙膝一軟,蹲在地上,雙手捧住了五官,嚶嚶啞啞地啜泣起來。劉羚羊趕忙摟住了劉歐藕的腦袋,體恤地撫摸了幾下。
劉歐藕止住哭聲,迷蒙中,抓住了劉羚羊的手。劉羚羊悄聲說:
“你再烈一點兒,說不定,我還會愛上你的?!?br/> 劉歐藕一怔:
“看你,剛哄完我,又開始涮我了?!?br/> “你呀,太愚,太笨。”
——不能將劉羚羊的話視為暗示,但也不能看作是一次玩笑。劉羚羊外冷內(nèi)熱,身體內(nèi)埋伏著一股子瘋狂,在尋求一次噴發(fā)。一幫人戲謔慣了,知根知底的,稟性各異,卻也在一方天地里耳鬢廝磨了許多年,有什么抹不開面子的呢。劉歐藕見劉羚羊素了臉,盯視著自己,說:
“羚羊,你該跳繩了?!?br/> “偽君子!”劉羚羊直撅撅地問,“你那晚上來我家里干么?你有心事,我能看出來的。別瞞我,愛上我了?”
劉歐藕回說,“真沒什么。那個,西湖的莼菜你吃了?”
“你抽個空,來我家里一趟?!?br/> “做什么?”
“用一下你,歐-藕-同-字(志)?!?br/> 劉歐藕說,“饒了我吧。你那個妖精洞,我不敢再去?!?br/> “陳叔夜能用你,我憑什么干愣著?”
這一幕,都被陳叔夜的望遠鏡,盡收眼底。
失了筆墨紙硯,陳叔夜很快發(fā)明了新的娛樂方式,樂在其中。那天,介梅將漿水面端在桌子上了,但不見陳叔夜上席,乃白追進書房里,發(fā)現(xiàn)陳叔夜在制作一本帳簿。
紙?zhí)窳耍敃鴻C不管用。乃白問,“你做什么呢?”陳叔夜回說,“正好,忘了你是圖書館出身的了。你給我制作一本花名冊,再畫上宮格,將姓名、時間、地點等等的項目,一一標注清楚?!?br/> “何必呢。等開了學,我問人事處要一本得了?!?br/> 陳叔夜肅穆地說,“不行!就現(xiàn)在?!?br/> “你做啥用?”
“廢話嘛。花名冊還有什么用處,花名冊就是記錄人事,考勤紀律的。”陳叔夜指指窗外,在吆三喊四的拳令襯托下,成竹在胸地說,“我要給那伙人天天考勤,記錄行蹤。我心里,至少得有一本明細帳吧?!?br/> “你記黑帳?”
“知白才能守黑。我需要掌握他們一小撮的行徑,這叫知彼知己?!?br/> 乃白難過地攥住手,胃口頓失。一碗面墩在桌上,泡綿了。無奈啊,乃白拿出了錐子和線繩,按著以前圖書館的裝訂方式,將一柞厚的紙張釘在一起,還作了掛歷的封皮,切掉了毛邊毛角,整整齊齊地交給了陳叔夜。
花了大半夜,陳叔夜趴在臺燈下,將覃水德、馬樹禮、李蔭軒、劉歐藕、劉羚羊等十幾個人的名字,一一羅列在宮格內(nèi)。按照月份和日期,再將他們出勤的記錄,詳細書寫在上,以“正”字統(tǒng)計。不用說,陳叔夜的記憶力很強,追記完畢,又翻到了次日。等著他們粉墨登場?!谶@本隱蔽的花名冊上,留下他們一小撮活躍分子的晚年歷史。
心想,自己在暗處,花名冊或許是一本功過簿。
這是一份惟有陳叔夜本人,才能妥善保存的檔案材料?!e在手上,沉甸甸的,記載著每一天的日盈月缺,陰晴轉(zhuǎn)移,溫度變化;還記錄了每一個個體的表情、演出和放肆之舉。陳叔夜仔細到了苛刻的程度,遲到、早退、曠工、病假等等的每一項條目,均被篤定無疑地寫下判決。陳叔夜相信自己的直覺,根據(jù)淵源有自的認知與了解,那一幫子人,頂如是自己的滿把指頭,去做了什么,去說了什么,牽一發(fā)而動全局,他都自負地決斷,了然于胸。
夜色湍急,陳叔夜關(guān)閉臺燈,望著窗外早已人煙散凈的小廣場,登時充滿了蔑視的神情。一聲咳嗽,從胸腔里滾雷般地發(fā)出,像一聲冷笑,嚇自己一跳。他端起望遠鏡,一寸寸地打掃了一遍那個可恥的舞臺,然后替他們一伙人,謝下當天的喧鬧大幕。
摸著黑,上了床,乃白弓起腰身,將整個脊背,冰涼地對著陳叔夜。陳叔夜猶浸淫在剛才的亢奮中,頓了頓,手變成了一條腰帶,箍在了乃白的肚腹間。乃白不為所動,雙目圓睜,每一根骨縫里流淌著酸辛,不可遏止。
“二姐!”
“睡吧!我太澀了?!?br/> 陳叔夜收回那一條腰帶,不再求歡,恢復成手的樣子,抱緊自己。臥室的窗子洞開,夜風汩汩而來。陳叔夜很久都沒有類似的欲望了。現(xiàn)在突如其來,反而覺得有些唐突,帶了一點點自慚與尷尬。他自語:
“入秋了。”
“是呀,秋天來了?!?br/> 乃白附和道。
六
比較而言,乃白更喜歡后門外的大家屬院,視野開闊,綠化得也好,主要是樓密人多,喧嘩熱鬧。不像大門口的那一幢高職樓,孤零零的,和樓里的人一樣,機深如海,淵不可測。
剛從樓上下來,劉歐藕站在窗口,朝下邊招手。
后門外是一條古色古香的街道,植滿了香椿、洋槐和金絲柳,遮天蔽日,市聲沸騰。剛休完暑假,攤主們鉚足了勁?,F(xiàn)在開了學,新生入學報到,這條街又呈現(xiàn)出了往日的熱鬧,人群川流。乃白往家里走去時,忽然看見了介梅。
介梅趴在一家商店的柜臺上,正和一個小伙子在打情罵俏。
乃白閃躲開,藏在一塊招牌后,往介梅那里打望。嘹看一眼門頭,是一家音像商店,專門賣影碟、唱碟、MP4和明星大招貼,還兼營手機美容、換膜,出租碟片。此刻,介梅談興正濃,手勢豐富,還時不時地伸出手去,掐一下那個小伙子。小伙子被掐疼了,也會拍拍介梅的脖子,捏一捏下巴,顯得分外親昵。乃白想了想,近一段時間,介梅的確不常在家里待,活干完后,也不像平素那樣安靜地守住電視,看得五迷三道。早飯結(jié)束,介梅借口去市場買露水菜蔬,就沒了人影兒。午飯一畢,拾掇停當,介梅也不知去向。晚上更好找理由了,家里太悶,要去散散步。——不承想,介梅卻在這里,開辟了自己的新天地。
就算是個睜眼瞎也能看出來,介梅在談戀愛。
先是舉止親昵,后來就有了突破,介梅伸出嘴唇,另一片唇也靠了上去,像一對戀愛期的鴨子在呱唧。——對介梅,乃白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給了臉,讓陳叔夜難堪。在進這個家門前,乃白對預料當中的同事們的諷刺、挖苦和嘲笑,都有充足的精神準備,不以為然,卻對介梅略略陌生,覺得離得好遠。乃白不是接受不了,是心有余悸,前途未卜。畢竟,她還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婚后經(jīng)驗。冷不丁進了門,介梅算什么,女兒?保姆?還是二者兼有?但疑難很快就化解了,第一次正式見面,介梅便心無城府,由衷地喊了一聲“姨”。
乃白有點惱自己,陳叔夜甩手掌柜當慣了,不體恤下情倒也罷了,自己是家里的女主人,怎么也邋里邋遢地粗心,馬虎了青春期里的介梅呢。美發(fā)店前有一只發(fā)光的旋轉(zhuǎn)的玻璃筒,刷刷刷閃逝的條紋,讓乃白很暈。孤立無援,尤其在這個時刻,想不起該找誰去拿主意。乃白怔了怔,忽然看見了劉歐藕家的窗戶,一下子來了精神。
幸好,身后的店里有公話。
“二姐,我看見了。”
乃白說,“果綠色T恤,下邊穿一件牛仔褲,扎了馬尾辮的就是介梅。她和那個小寸頭,音像店的。歐藕,你在看么?”
“看見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歐藕。萬一,那個小寸頭是壞人呢?”
乃白走后,劉歐藕荒荒疏疏的,一直忐忑不安。茶幾上擱著一沓鈔票,一千整,是乃白剛剛送來的,說是給劉歐藕養(yǎng)母的慰問金。劉歐藕想不到乃白會親自上門。這個老單身的家,平時冰鍋冷灶,封門閉戶,罕有人來做客。平素里,劉歐藕一直將就自己,吃飯睡覺,大多率性而為。冰箱空了,也懶得下樓去采買,腿不方便,是一個原因。更深層次的意識,則是來西北許多年了,劉歐藕本能上尚未融入進去,有一種不為外人所知的排拒心理。不論水土、飲食、氣候,還是這里野曠、豪爽、粗線條的人際交往,他覺得夾生,始終適應不了。他暗自認為,自己是一條水里的魚,卻被逐放到這一片蒼茫茫的旱地碼頭,離了岸,焦渴地掙扎不止。那一刻,他的心里有一只腮,拼命喘咳。偶爾做夢,自己被一只手放生到了水里,但黃河水攜帶的泥沙與冰冷,又刺痛了他,讓他從眠夜里一陣陣咳嗽,驚恐地坐起,指頭按在墻壁上,會摳出一個又一個的醒目疤痕,直到指甲皮里滲出血水來。失眠多了,劉歐藕也會狂躁不安,開了處方,買回來一包包的安眠藥,臨睡前服用。豈料,安眠藥變成了一針針興奮劑,讓他在那樣悠長的不眠之夜里,若老僧一般,坐等天明。
尤其養(yǎng)母的疴隋,催逼得他,仿佛磨盤一般沉墮。
在退下來的同事們當中無果,拿出這個月的退休金,缺口還很大。節(jié)骨眼上,學校開了學,劉歐藕巴兮兮地轉(zhuǎn)遍了辦公大樓,給在職的同事們求情下話,賠了笑臉,這里借三百,那里討五百,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好歹也積攢到了八千來元。又心里盤算,能湊個整數(shù),給上海寄去一萬塊,養(yǎng)母的手術(shù)費八成會解決。
其實,劉歐藕最清楚不過,客居異鄉(xiāng)多年,他跟上海的牽系,頂多是養(yǎng)母這一根線了,勉勉強強,若風中的燭火,隨時都會被打滅。但那一星半點微弱的紅光,仍讓他覺得黃浦江邊有一個寄托,自己也不過是一所懸命,自生自滅。
不敢往壞里想,一想,脊梁骨里就會孵出一層冷汗,雞皮疙瘩也如燎原之勢。那一條線斷了,劉歐藕心想,萬一斷了的話,自己便徹底成了孤兒,有家難回,有門難認啊。劉歐藕見識過那幾個晚輩人,新潮,時髦,無情無義,沒人多花一個子兒,都將指望壓在了劉歐藕肩上。
養(yǎng)母病危,劉歐藕連夜上了火車,去上海陪護。
幾個晚輩人一見了他,都如釋重負地離開了,一個禮拜都沒照面。病房里溽熱難耐,氣味惡劣,白天還能湊合,一到了晚上,頂如是坐監(jiān)獄一般。離開了那么多年,連家鄉(xiāng)的水土都不習慣,害得劉歐藕鬧了幾天的肚子,清眉寡臉的。夜里,醫(yī)院出租躺椅和凳子,躺椅二十五塊,凳子十元,劉歐藕精打細算后,也望而卻步了,省一點是一點,錢要用在刀刃上。養(yǎng)母在床上沉疴疴地睡著,病房里人一少,劉歐藕便抓緊時間,趴在床沿上打個盹兒。再不,就拎上一摞報紙,上了樓頂平臺,在儲水罐的蔭涼地里,趕緊瞇上一半個鐘頭,緩一緩勁。后來手術(shù)方案下來了,劉歐藕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來籌錢。
—其實,養(yǎng)母是以前家里的鄰居。
劉歐藕生父母過世后,就把一雙筷子一只碗,挪到了隔壁人家。劉歐藕一直將其視為母親。遠在西北時,每逢年頭節(jié)下里,都會匯一筆小款,孝敬得緊。在單位的人事檔案上,劉歐藕也認真寫下養(yǎng)母的名諱,絲毫不敢怠慢。
乃白敲門時,劉歐藕正在家里數(shù)鈔票。聽到叩門聲,劉歐藕趕緊將一沓鈔票塞在了枕頭下,忙不迭地去應門。
閑聊了幾句,乃白拿出一千元來,擱在沙發(fā)上,說,歐藕,這是老陳叫我來交給你的,讓老人家添一些補品,在上海那樣的大城市里,花銷肯定大,一點點心意,你不要嫌少。劉歐藕端著一杯涼白開,手一抖,水灑了下來。乃白喝了口水,問,令堂的問題不大吧,要大的話,你也蹲不住,早回去了。劉歐藕有點失措,紅燦燦的鈔票,恰好補了缺口,真有一種說曹操、曹操就到的快意。心里想,嘴上卻推辭說,二姐,咋能這樣子呢,你跟校長拿的也是退休金,比我高不到哪兒去,歐藕不能接受你跟校長的心意。乃白說,好歹,我們是倆人的工資,比你強,再說你也到了難處,老陳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那個人,哼,千萬不能拂他的面子,讓他下不了臺。這是實話。
劉歐藕咂摸半天,打了腹稿說,二姐,校長現(xiàn)在咋樣?退下來了,他也該享享清福了吧。乃白回說,呀,你也給我灌蜂蜜水呀,老陳的現(xiàn)狀,你該比我明白,你跟了他多少年,鞍前馬后的,我才嫁給他多久嘛。劉歐藕聽見意有所指,忙愧疚地說,二姐,算我的不是,我回來后,該去家里看望一下校長了。你瞧,現(xiàn)在都開了學,夏天都過去了,一年比一年快。
你可別打馬虎眼呀,歐藕。
乃白逼視著。
二姐,你意思是?
吃慣的舌頭,坐慣的椅子,使慣的拐杖,用慣的人手,人一到了老境,這幾樣東西,一樣可都離不了的。乃白捧著涼白開,很哲學地說,你劉歐藕也是,現(xiàn)在陳叔夜離了你,也一塌糊涂,老犯心口病,整天無所事事的,臉相都塌下去好多了。你卻跟著那一幫子人,在他眼皮底下吃喝耍樂,成心刺激他。
我不是退了嘛,又有啥干系呢。
嘁,你一退了事了,陳叔夜退得了么?他的身體退了,心魂還在這座校園里,還在你身上,等著你去幫襯呢。乃白站起身,說,歐藕,你忙完你母親的事,抽個空,去家里看望一下陳叔夜,他盼著你去。
二姐,這事兒怪我。
劉歐藕服帖地說。
在窗口招完手,劉歐藕殺進臥室,取出枕頭下的錢,又將乃白的慰問金合二為一,數(shù)了數(shù),加上口袋里的零散錢,不多不少,恰好湊成了一個整數(shù)。心說,次日一早,得去附近的銀行,趕快打進上海的卡號里。一塊巨石,壓了劉歐藕很多時日了,幾成夢魘。經(jīng)乃白輕輕一推,現(xiàn)在居然滾下了山。劉歐藕解放了,猶若溺水的人,劃破了水面,吸上了第一口空氣。劉歐藕興奮極了,開始搓洗一盆不見本色的臟衣服臟床單。剛濕了手,電話就響了,劉歐藕滿手泡沫地抓起來,一聽,是乃白。
“二姐,那家店開了幾年了,小寸頭不像是壞人?!?br/> 乃白冷下聲音,“壞不壞,人家不會把字寫在臉上。現(xiàn)在的孩子,誰明白他們的彎彎腸子,隔代如隔山。你是知道的,介梅自小在陳家,是柳停云帶來的,現(xiàn)在要有個閃失的話,陳叔夜非吐血……”
“那家店鋪的產(chǎn)權(quán)是學校的,圍墻改的。校長掛一個電話,叫后勤處的出面,把小寸頭攆走,介梅也就沒戲唱了。”
“問題是,千萬不敢讓老陳知道?!?br/> 劉歐藕囁嚅半天,莫可奈何。
乃白躲在爍閃的旋轉(zhuǎn)燈前,腦漿被攪稠了,哀哀地嘆氣。介梅仍趴在柜臺前,遲滯不歸。小寸頭動手動腳的,介梅也黏糊,繼續(xù)呱唧著接吻。乃白清楚學校里出來的人,高談闊論,指手畫腳可以,一旦遇上了較真的事,個個是縮頭烏龜,拎不上臺面。乃白沒了轍,心如死灰:
“歐藕,你盯著點兒,我家里去,給介梅再掛電話?!?br/> “你放心,我有辦法?!?br/> “或者,你去給小寸頭講講道理,讓他再別糾纏介梅。怎么說,介梅也是陳家的人,門不當,戶不對的,叫陳叔夜咋想?”
“哦!放寬心?!?br/> 校園內(nèi)人頭攢動,喧聲滾沸,仿佛一座開拔前的兵營。乃白昏頭黑眼地開了門,家里靜寂無聲。介梅當然不在。乃白進了書房,沒發(fā)現(xiàn)陳叔夜的人影兒,登時毛骨悚然,張皇地尖喊了幾聲。孰料,陳叔夜在臥室里應了聲,嘻嘻哈哈的,叫乃白快來幫忙。
乃白抱住臂,瑟瑟地站在門端里,冰涼一望。
——陳叔夜正趴在床上,像一只產(chǎn)卵的大海龜那樣,縮緊四肢,抱住被褥下的一個大家伙。陳叔夜笑吟吟的,瘋得像剛剛中了舉的范進,抱著黃榜那樣。乃白的眼神里有疑問。陳叔夜跳下床,揭起了被褥。乃白一瞧,差一點就失笑起來。
被褥里藏著一只高壓鍋,稀粥四溢,打濕了半邊床。
“呵呵,想給你和介梅做一頓飯,煮進鍋里燒開了,又不知道壓力鍋怎么弄。怕爆炸,就藏在被褥里了。哈哈,當了一回黃繼光?!?br/> 乃自說,“你咋,聊發(fā)少年狂么?”
“寡人高興,二姐,寡人今天真的高興?!标愂逡箵ё×四税椎募珉危苌弦蛔?,“開了學,那幫子家伙就沒理由再在我眼皮底下鬧騰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雖然我不好插手現(xiàn)在的班子的工作,但校園需要安靜,不是茶樓戲園子,也不是妓院賭博場,由不得他們給我示威。”
“你呀!”
乃白泄氣地說。
七
陳叔夜猜的沒錯。
一連三天,那片小廣場,就像他的心情一樣,萬里無云,燦爛千陽。那幫子人走干凈了,各回各家,不再沆瀣一氣地演戲了。陳叔夜也收拾起望遠鏡、彈弓,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那本花名冊,也被塞進了書柜里。視線盡頭,兩棵孤零零的龍爪槐,被秋風勁掃,寒氣相逼,已露出了頹敗之相。陳叔夜拿起筆,敲打著桌沿。在一陣子鼓點聲中,情不自禁地哼唱了一段戲文:
身背長槍的趙子龍,/劉爺結(jié)拜的兄弟,好抱個身子難保個心,/出一趟遠門,回來了治你的良心。
介梅收拾完餐桌,在和乃白看電視?!缎侣劼?lián)播》剛結(jié)束,介梅關(guān)心的是天氣預報。聽見陳叔夜的漫唱,介梅問,“老大,遇上啥好事了,這么得意?”陳叔夜回說,“呵呵,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那些宮廷戲有什么看頭,說來繞去,還不是一句話,勝王敗寇嘛。”介梅聽不懂,遂不多言,一任陳叔夜在那里搖頭晃腦。乃白斜覷著介梅的一舉一動。蘭州,陰轉(zhuǎn)多云,有雷陣雨。乃白看見介梅摸出手機,將預報的內(nèi)容一一輸入,鬼祟地發(fā)了出去。不用問,介梅在給那個小寸頭通風報信。
乃白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那天傍晚,介梅一直未歸??炝泓c時,才開了門,踉蹌地回家。介梅嘴里有酒氣,蒜臭撲鼻。乃白問原因。介梅蠻不在乎地說,遇上了一個天水老鄉(xiāng),請吃重慶火鍋,所以晚了。乃白問,男的,還是女的?介梅很生疑地回說,女的,當然是女的嘍。乃白想戳破她的謊話,卻又咽了回去,將介梅扶進臥室,還幫她調(diào)了一杯蜂蜜水,好解解酒。
來了回信,介梅捂住手機,撲哧一笑。
乃白踅進了書房,想靜靜坐一會兒。介梅的舉動,在乃白的經(jīng)驗里,仿佛是鋼絲繩上的舞蹈。但她不知該咋辦,才能讓介梅醍醐灌頂,懸崖勒馬。
介梅又收到了一條短信,遲疑著,在打腹稿。
又是一部清宮片,格格愛上了刀客,私奔出逃,被一路追殺。頂戴花翎,長袍馬褂,長辮子亂飛,鮮血橫流。介梅看得很投入,又忽然來了靈感。不巧,遇上了生僻字,遂詭秘地問,“老大,比翼鳥的‘yì’咋寫呀?”陳叔夜冷不丁被問住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于是喊乃白:
“二姐,比翼鳥的‘yì’咋寫?”
乃白沒回音。
“這個老太婆,八成是瞌睡了,春乏秋困嘛?!边呎f,邊將書柜上的辭典取下來,翻到了比翼鳥的詞條,指給介梅看。介梅迅速輸入完畢,又問:
“老大,比翼鳥的下半句咋說來著?”
陳叔夜也來了勁頭,想起開蒙時念過的書,《聲律啟蒙》,遂夸夸其談地說,“云對雨,雪對風,大陸對長空,天陰陰,霧蒙蒙,飛鳥對鳴蟲……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么,當然是連理枝嘍?!?br/> 介梅有聞必錄,一字不漏。
消停下來,介梅邊等回復,邊繼續(xù)看清宮戲。陳叔夜思想半天,覺得不大對勁,便搬了椅子,坐在介梅一旁,委婉地問,“剛才在給誰發(fā)那兩句話呢?”
“朋友?!?br/> “男的,還是女的?”
介梅不悅,盤膝坐下,充耳不聞。陳叔夜涎了臉,“現(xiàn)在的社會很復雜,人心難測,世風日下。你是不是認識了誰。比如,一個小伙子,有了好感,漸漸地互生了感情。你問的那句詩,可不能隨便發(fā)給什么人,自己得有主見?!?br/> “老大,”介梅醒轉(zhuǎn)過來,“不對,該叫你校長才是?!?br/> 陳叔夜等著回話。
“校長,你剛才在作報告么?”
“你看你,咋能這么說話呢?!标愂逡雇菩闹酶沟卣f,“介梅,關(guān)了門,這是在家里。我雖癡長幾十歲,但給你作個參謀員,還是綽綽有余的?!?br/> 介梅說,“個人隱私?!?br/> “我也沒窺探你的隱私。呵呵,我看著你長大的,還不知道介梅你么。”
“校長,你先禮后兵么?”
“這丫頭,翅膀真硬了?!标愂逡拱l(fā)不出火來,一直嬌慣她,奈何不得。于是壓抑住自己,擺開架勢,想攤開了談一談?!拔铱墒菫槟愫茫阋仓獰o不言,言無不盡吧?!?br/> “老大,你不像個校長?!?br/> 陳叔夜瞪大了眼睛。
“你不做大哥已經(jīng)很久了,江湖上的事,你就別再插手了?!?br/> “談的是你呀!”
介梅撅起嘴,終于發(fā)泄了,“老大,你退隱江湖后,像變了個人似的,叫介梅覺得眼生。以前你是什么成色,早起天不亮,你就出了門,去操場上檢查早操,一門心思地撲在工作上,連中午飯都忘了吃,還是我給你送進辦公室的。晚上,你常常加班到半夜,是我給你留著門,熱菜熱飯,做夜宵。那時候,你眼皮子里就沒捎帶過我,對我不聞不問,真當我是一個傭人了?,F(xiàn)在倒好,你退下來了,見天無所事事,你的脾氣也見長,總拿我開涮,消遣我,編排我。你要是借口辭退,你就明話明說,別在這里給人穿小鞋,我受不了這樣子的折磨。”介梅的眼睛上覆著一層淚,淚汪汪的。
陳叔夜被這一頓搶白給鬧暈了。好端端的談說,怎么會扯起舊帳,反攻倒算呢。陳叔夜想起了那句詩,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不是你說的那樣,陳伯這人,你還不了解么?!痹捾浟讼聛?,“介梅,有苦楚,你就盡管說,在下洗耳恭聽呢。”
“說完,我就辭工?!?br/> “咦,哪里話!介梅不能走。”
“有本事,你還做你的老大,去給那幫子老部下們耍威風吧,別糟踐我一個小保姆。”介梅想,索性竹筒倒豆子,說不定還能立地成佛?!袄洗?,你在臺上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年頭節(jié)下的,家里的玻璃窗都有人來擦,不怕高,不怕摔死。我做飯時,缺了醬醋鹽,只管喊上一聲,樓下的門衛(wèi)都會買上來,連錢也不要。你風光夠了,現(xiàn)在退居二線,看看人們的臉,一個個苦瓜似的。往常我在校園里,碰上誰,誰都會親熱地喊我一聲介梅,小披肩,鞋墊,牛角梳子,大寶SOD蜜,胸針,給我一些小玩意兒。有時,碰在了飯口上,還會拉我去他們家,打打秋風,吃吃南方水果。現(xiàn)在呢,你不做老大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遠遠瞧見我,人家咳嗽一聲,就繞遠了。尤其暑假里,那幫子聚會的老賊骨頭,以前一個個假模假式,點頭哈腰的,來家里給你匯報工作,蹭飯,送禮,出餿主意,搞陰謀詭計。茶是我沏的,面是我搟的,外頭見了我還算認識,會打一聲招呼?,F(xiàn)在呢,得道成仙了,他們睬也不睬我,那天還扔過來一根啃光的雞骨頭,險些砸在我身上?!?br/> “誰惡心你?”
介梅擊了一下掌,似乎在強調(diào),“他們!”
“此一時,彼一時嘛。”
“老大,介梅清楚自己的斤兩,沒蹬鼻子上臉的心。我惱的是,他們翻臉不認人,太勢利,也太小人。你以前是主子,收住了他們的魂,捏住了他們的魄,現(xiàn)在你一松手,牛鬼蛇神的都跑出來了,興風作浪。對我倒也罷了,我一個小保姆么,吃了今天沒明天。可打狗還得看主人,明擺著,那是對你落井下石,介梅我是陪了法場的人?!?br/> 陳叔夜幾乎蒙了。
在一個屋檐下廝磨了許多年,介梅一向低眉順眼的,人乖,有眼色,勤苦得厲害。孰料,介梅還是一個頂頂聰穎之人,伶牙俐齒,一肚子的主意。陳叔夜握緊拳頭,罪過地說:
“不針對你,介梅,大家在綁架我,讓我贖罪哪。你小,你不懂炎涼世態(tài)?!?br/> “老大,我替柳姨難過。”
“瞎講!”
“昨晚上,我還夢見柳姨了,她對我說了話。”
“說什么?”
“柳姨將她坐過的那輛輪椅車推過來,交在我手上。柳姨說,這輪椅車還好好的,舍不得扔掉,你一定要交給你陳伯,讓他老了以后坐。其實,你陳伯現(xiàn)在就老了,也該坐在上頭了。”
“那車子在哪兒?”
“樓下的儲藏室里。柳姨走后,一直沒當廢銅爛鐵賣掉?!?br/> 陳叔夜慨然地說:
“明天推出來?!?br/> “老大,你可不缺那幾個錢,別讓人笑話?!?br/> “我要坐!”
陳叔夜篤定地說。
書房里昏暗,乃白沒開燈。
靜靜坐了一會子,乃白拿起分機,撥給了劉歐藕。響了半天,卻無人接聽。乃白想等一等再打。她仿佛坐了一輩子似的,腦海里空明一片,悵然無物。門外傳來了介梅和陳叔夜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乃白搞不明白在說些什么,也沒興趣去旁聽。
九點來鐘,陳叔夜敲門進來,開了燈。見乃白枯坐如石,陳叔夜顧不得多問,滿臉堆笑地說,“嘿嘿,這一壺水開了?!?br/> “水開了,快喊介梅呀,小心煤氣。”
陳叔夜猛地摟住乃白的脖子,嘬一口,又將妻子的下巴捧在手心里,定定地盯視著,半晌才說,“我就是那一壺水,我滾開了。本來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要沸騰?!?br/> 乃白究問,“好端端,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呢?”
“二姐,你幫我掛一下劉-歐-藕同字(志),就說我找他?!?br/> “干么?”
“用一下,劉-歐-藕同字(志)嘛。”
現(xiàn)在通了,乃白接聽起。陳叔夜踱開幾步,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著夜幕下的校園。此時,星星點點的路燈亮了,微薄的光芒,將校園掩映得一派昏暝,深不見底。
“二姐,剛想給你匯報哪?!?br/> 乃白低語,“怎么樣?”
“事情辦妥了?!?br/> “哦,他答應了?”
“不!”電話里的劉歐藕,似乎有一種秘密的興奮,只簡單地作結(jié)說,“給抓了,讓派出所的,剛才?!?br/> “為什么?”
“倒賣黃碟??峙?,處理完畢后,店要關(guān)張?!?br/> “劉-歐-藕!”
乃白低低地咆哮了一句,聲音不大,胸腔里卻有一聲雷爆。劉歐藕也怔住了,迎頭潑了涼水似的。陳叔夜在側(cè),乃白并不想擴大影響,嘟囔幾句,就將電話交給了陳叔夜。
——-記不清有多少時日了,陳叔夜和劉歐藕音信隔絕,連一個起碼的電話都沒通過。此刻,陳叔夜采取主動,劉歐藕再也遁逃不得了。但陳叔夜老練,像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過,清了清聲嗓,沉吟一番。
“校長!”
“劉-歐-藕同字(志),我要用你一下的?!?br/> “請校長示下!”
陳叔夜聳起肩,“明天下午,四點整吧,我要去你府上做客。你準備一下嘛,我有點不大方便?!?br/> “校長意思是?”
“我和你共同來做一個項目,私人性質(zhì)的。你劉-歐-藕同字(志),我還是比較了解的,心細如發(fā),文筆細膩,此項目非你莫屬。我要開始寫回憶錄了,特地登門,請你出山,你來執(zhí)筆嘛。”
劉歐藕詫異地問,“校長,你要撰寫回憶錄?”
“我口述,你整理!”
八
豈料,陳叔夜一坐進那輛輪椅車后,便再也沒能下來。
介梅很快從儲藏室里,找見了輪椅車,交給門口的修車鋪,重新整修了一遍。上了油,換了滑輪,輕便得猶如一架卸掉翅膀的輕型飛機。陳叔夜坐在座椅上,身體保持著“L”形,腰板筆直,雙手肅然而垂。剛開始,陳叔夜還能自己走下樓梯,再坐上去,請介梅或乃白在后面推搡。及至后來,陳叔夜犯了病,基本上“癱”在了輪椅里,上下樓梯,乃白或介梅都會喊幾個路人來幫忙,將陳叔夜抬來抬去。介梅不敢再講做過的那一場夢,一夢成真,覺得自己真是臭烏鴉嘴。
陳叔夜毫不客氣,樂此不疲地坐在輪椅上,一頭煊赫的白發(fā),在校園深秋和初冬的時節(jié)里,穿行在荒涼的甬道上,接受一些同事們噓寒問暖的禮貌話。那一刻,陳叔夜端莊威儀,像坐在敞篷吉普車上,正參加閱兵式的將軍。
剛開始時,介梅還笑話說,老大,你何苦來哉,好胳膊好腿的,在家里精神得像個鬼,怎么一眨眼,你就像范偉一樣,非要買上一副爛拐呢。陳叔夜笑而不答。介梅又說,老大,你可千萬別把我當成趙本山,東北銀(人)哦,我可沒忽悠過你,是你作踐自己的。每當此時,陳叔夜都會笑癡癡地說:
本山兄好,我喜歡,本色。
乃白還能說什么呢。陳叔夜一言九鼎的人,主意正,不容旁人置喙。他認定的事,即便一條道兒黑到了頭,他都能義無返顧地走下去,砍頭也只當風吹帽。下了樓,走在校園里時,乃白一般不讓介梅出力,自己推上車,在瑯瑯的書聲中,轉(zhuǎn)遍每一個角落。剛開始,乃白還信馬由韁,后來陳叔夜指哪兒,她就駛到哪兒,馴服得像一個警衛(wèi)員似的,不偏離航道。
打臉碰面地遇上熟人,人們大多側(cè)立一旁,禮讓再三。有的人還嘖嘖地夸贊,看看,什么叫伉儷,什么是患難,陳校長和二姐就是偉大的榜樣嘛。
私下里,乃白是有些尷尬和羞澀的,一直適應不了這個角色。
散淡地各處轉(zhuǎn)悠,乃白還臉紅,冀望別碰上同事們。即便碰上了,也斷斷不要從對方的表情里,讀出或同情、或慰問、或幸災樂禍的內(nèi)容來。介梅卻心無芥蒂。陳叔夜想在家里整理回憶錄的資料時,她也會央告一番,老大,去散個步吧,又不費你的力氣,是我在推你,你只管享受罷了。介梅把這種儀式當成了一種放風,把陳叔夜看作是一只木偶,牽系的繩子,攥在她介梅的手里。而在乃白看來,陳叔夜也把那輛來歷不明的輪椅,使喚成了一副道具?!械谰咴冢@里的方方面面,就會換上另一種眼鏡,充滿柔情地對待一個快被忘記的人。
乃白猜想,那輛輪椅車,其實就是劉歐藕的化身,現(xiàn)在被陳叔夜用一下,當作拐杖使。乃白未能猜出的是,事情的結(jié)果,竟然是螺母和螺栓焊在了一起,須臾不可分離。
陳叔夜一坐進那輛輪椅車,就再也沒能站起來,一直到頭。
回到次日下午,四點整。
先于陳叔夜,乃白在午飯后,說出去遛遛彎。深秋了,校園里一片金黃,落葉無聲,天高云淡。乃白遠遠地望見了一群人,走近一瞧,是劉歐藕他們。
一干人站在音像店前,指指戳戳,群情激昂。不用問,小寸頭被抓了,店也被查封了,門端里還貼著文化稽查大隊的封條。劉羚羊歡呼說,“兔崽子,敢欺負到我們頭上,有他的好果子吃。”乃白無語。劉羚羊又說,“哈哈,這一仗打得干凈利落,派出所的警察一來,當場沒收了小寸頭藏下的黃色碟片,文化稽查大隊的摩托車也出動了,場面真的很轟動呢。二姐,真解恨?!?br/> 覃水德拿了一份報紙,遞給乃白說,“二姐,你瞧瞧,小寸頭上了今天的報紙,抓了個現(xiàn)行,讓記者都給拍了下來,很狼狽呀。”
社會新聞版,配發(fā)了巴掌大小的一幅圖片。警察的手里攥著三張被打上了馬賽克的黃碟,算是罪證昭然,不容抵賴。乃白瞧了瞧標題,黑體字:
音像小店黃毒暗涌莘莘學子切莫沾染
乃白略略知道了大概,并不往下讀,目光搜索著劉歐藕?!緛砗芎唵蔚囊患∈?,告訴你劉歐藕,只想讓你將介梅盯緊一點兒,卻不知,你劉歐藕廣而告之,喧嘩得眾人都知曉了,還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連警察都光顧了?,F(xiàn)在,人人都以為是為介梅打抱不平,給陳家人出這口悶氣呢。乃白從每個人的表情上,讀到了表功,認出了決絕,看清了幸災樂禍的復雜內(nèi)涵。乃白沉吟著,尋望著劉歐藕。劉歐藕躲在人高馬大的馬樹禮身后,嘴巴緊鎖。
李蔭軒真理在握地說:
“輕不了,判個三年五載的,介梅也就出嫁了。”
覃水德說,“可惜呀,罪證太少了,才三張黃碟?!?br/> “三張怎么了?你別不懂裝懂,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瘪R樹禮以一副前保衛(wèi)科副科長的口氣說,“你殺了人,一刀是殺,三刀也是殺,警察才不管你幾刀,死刑是準定的?!?br/> “事情沒這么簡單,得看他涉黃的程度,有沒有前科?!崩钍a軒道。
馬樹禮不屑,“給社會閑雜人員販黃,肯定和給學生販黃不一樣,這叫毒害青少年的心靈,得罪加一等,從重處罰?!瘪R樹禮的話,令大家的表情凝重起來,面面相覷。乃白猜出了意思,索性戳破了大家的疑問,直脫脫地問:
“審沒審,他教唆介梅看過沒有?”
馬樹禮說,“二姐,沒來得及審,直接給捕回去了?!眲⒘缪蛞舱f,“乖乖,二姐你不知道,昨天抓捕時,我光看了一眼黃碟的封皮,臉就燒到了今天。太惡心了,那個陣勢,說流氓都算是贊美他呢?!?br/> “但愿介梅沒有!”
“二姐,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幾個人準備去派出所里,代表學校問一問?!瘪R樹禮仗著此前和本街區(qū)的警察們打過一些交道,請令說,“所長我熟,說不定還能看上訊問筆錄呢?!?br/> 乃白說,“去倒是可以,但別火上澆油?!?br/> “他勾引介梅,就等于冒犯了二姐你,冒犯了整個學校?!瘪R樹禮肚子里裝著一部《刑法》似的,又像是惟恐天下不亂,“我去了,所長也會給我一點兒面子的。二姐,你等回話吧?!?br/> “他還年輕,還要活人,別給毀了。”
劉羚羊說,“二姐,你也別婦人之仁的。”
“他真還年輕,千萬記住!”
大家得了令,腳步雜沓地往街盡頭走去,仿佛一支老游擊隊員,暗夜疾行。乃白沉下臉,喊說:
“劉歐藕,你留下?!?br/> 對方?jīng)]聽見,繼續(xù)邁著步子。
“劉-歐-藕-同志!”
乃白一指樓上,劉歐藕掏出鑰匙,前頭引路。
一進家,劉歐藕瞧見了乃白的怒氣,也不明白氣從何來,花了十幾個小時,沒功勞,還有苦勞呢。乃白攏著臂,樹樁似地站了半天,抽搐說:
“咋回事,怎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劉歐藕辯解說,“二姐,我人單勢薄,不發(fā)動大家,不集思廣益,事情不會這么順利解決。二姐,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地頭蛇,對這個碼頭熟。一說是介梅的事,大家可氣了。小寸頭那么囂張,豈不是佛面剝金,給你和校長難堪么?這事兒,只能痛下殺手?!?br/> “你們想殺誰?”
“公民,盡了該盡的義務,去派出所舉報他?!?br/> “那個小伙子,真的販黃碟?”
乃白疑心很重。
“這個你不用過問?!?br/> 乃白厲聲說,“劉歐藕,你別給我打馬虎眼。剛才看你們幸災樂禍的樣子,我心里就犯蹊蹺。我給,,后勤掛過電話的,人家租了好幾年的店面,早不發(fā),遲不發(fā),我給你一講介梅的事兒,人就給抓了?!?br/> “二姐,是馬樹禮干的。”
“咋說?”
劉歐藕終于坦白說,“不瞞二姐你了。大家商量了一下,都很氣憤,就決定借刀殺人,先把他關(guān)起來再說。馬樹禮熟悉這條門道,連夜去火車站買了黃碟,一幫子人進了店,趁著亂,馬樹禮將黃碟塞在了碟柜里,然后去派出所里舉報的。二姐,大家都是好意?!?br/> “冤案!你們制造了一起冤案?!?br/> “現(xiàn)在人都給抓了,為時已晚,總不能讓馬樹禮去投案自首吧。馬樹禮的孫女都那么大了,丟不起這個人呀?!眲W藕急得脖子都粗了,被乃白逼視的目光一審再審,猥瑣不少,“二姐,好心辦錯事,我也是幫兇,逃不了干系。你責怨,就責怨我吧,別冤枉了大家伙?!?br/> “陳叔夜也是好心辦錯事,大家至今還記仇呢。”
劉歐藕搶白說,“誰也沒記校長的仇,二姐,我可以拍著胸脯保證。一退下來,頂如樹倒猢猻散,大家各玩各的,誰能情契意合,臭味相投,誰就近一些。校長和我們不是一類人,是兩個階層,不同的階層,攀不上校長的高枝兒?!?br/> “你總算說實話了?!?br/> “那一頁,總要翻過去的,還提它干什么呢,都夕陽紅的一幫子人啦。”
乃白說,“沒翻過去?!?br/> “境由心生?!?br/> “四點,陳叔夜來找你?!?br/> “正候著呢!”
乃白摔門而去。
劉歐藕悻悻地站在門口喊,“二姐,你去哪兒?”廊道里浮上來乃白郁悶的回音,“我去派出所,把那個小伙子給保出來。一步錯,不能步步錯。”
其實,事情并沒想象的那么嚴重。第二天,人就被放了。
等乃白趕到派出所時,恰巧碰上馬樹禮他們往回返,擠作一團,對警察的執(zhí)法工作聲討加批判。劉羚羊甚至哭出了眼淚,委屈地說,“二姐,他們咋能這樣子呀。只罰了三千元的款,關(guān)了一宿,就讓他輕松地走出了派出所。明擺著,警匪一家,是黑惡勢力的保護傘么?!瘪乱膊逶?,“稽查大隊的說,只販了三張,構(gòu)不成犯罪。三張咋了,美國人拿出一卷錄音帶,尼克松還不是乖乖下了臺,屁也不敢放么?!瘪R樹禮陰著臉,先前的豪氣受了重挫,灰頭土臉的。乃白不想聽嘮叨,只追問說:
“人呢?”
“給放掉了?!?br/> “還在那兒?”
“對!麥田烏鴉音像店。”
九
這天,陳叔夜下了樓,坐進輪椅,開始了自己的頹廢生活。
大家驚呆了,門房里跑出來兩個值班員,一左一右,抬起了輪椅,將陳叔夜送上臺階。下課鈴聲剛響畢,人來人往,陳叔夜像一個熱烈的話題,令人駐足生疑,而后滿懷愧疚地奔過來,拉住陳叔夜的手,問個不停。校長,你嘴唇發(fā)紫,臉色太白,八成是低血糖吧?校長,前幾日還看見你在陽臺上曬老陽兒,咋會鬧成這樣子?其實,中風并不可怕,也有人從中風里站起來的,關(guān)鍵看意志力了,校長一直是楷模,是吧?校長,該換成一輛電動輪椅,更方便些,想去哪兒去哪兒。是呀,學校該修一條無障礙通道,校長散起步來,會簡便一些的。
在經(jīng)久不息的握手和寒暄中,陳叔夜面帶微笑,始終也不作答,只微微頷首,扇面地致意一圈。上課鈴聲一響,人漸漸稀疏了,像這個人世間。
闊大的龍爪槐,已被寒冷的罡風吹盡了枯葉,虬然的枝條,錯雜著,猙獰著,卻早就卸掉了鱗甲,抽去了精氣,仿佛一匹遠古的猛獸,露出化石般的嶙峋骨架。陳叔夜并不心驚,更無膽寒,因為他看透了內(nèi)幕?!獌煽谬堊?,在氣息奄奄中,被花匠焊上了鋼筋的支架,巧妙地托舉起來。陳叔夜想,你在天為龍,在地是樹,跟我一個樣子,正應了那句老話,虎落平陽遭犬欺,龍困淺池被蝦戲。
介梅說,“老大,剛才你像個大明星,就差給你鋪紅地毯了?!标愂逡剐Σ[瞇的,望著高天遠地。云朵下,一線南下的雁陣上下翻飛,把一個“人”字寫得忽大忽小,筆畫清晰?!袄洗螅愫枚硕说?,干么要扮弄成一個病人,讓人家對你施舍同情?”
“呵呵,只當是預演一回嘛。”
“彩排?”
“預演一下,我就能知道,等我死了的時候,誰會去送我,誰給我鞠躬,誰還會抽空念想一下我??纯此麄兊谋硌荩医K于明白了人生四大恨。”
“恨什么?”
“恨的是鯽魚多刺,海棠無香,人情如紙,小人猖狂?!?br/> 介梅說,“他們是教書的秀才。”
“人情薄似紙,秀才們更是,一捅就破?!?br/> “裝神弄鬼!只有我知道,你腿腳還靈光哪?!?br/> “腿不該坐,心早坐上去了?!?br/> 走了半程,介梅又摸出手機,開始發(fā)短信。陳叔夜坐在輪椅上,由先前的新奇和不適,漸漸變得鎮(zhèn)靜,撫摸著車把和輪彀,進入了恍惚的角色中。介梅請教說,“老大,形容一個人盼了許久,揪心死了,用成語咋說?”陳叔夜說,“望眼欲穿!或者,殫精竭慮?!苯槊氛罩l(fā)音寫上,至于錯別字亦不計較,意到心到?!耙且粋€人想另一個人,覺得時間太漫長,該咋形容呢?”陳叔夜的眼底里,映現(xiàn)出了天邊的一朵朵秋云,想起這個蕭索的季節(jié),恰與介梅戀愛期的感受背道而馳。一個落寞,一個火熱;一個漸冷似灰,一個茁升如花;一個沉沉墮入地平線,一個卻灼灼如旭陽。
“應該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風打在陳叔夜臉上,幾滴冰涼的淚,掛在雙腮上。
路過麥田烏鴉時,介梅沒停下來,只瞭看了一下,眼神里有驚無險。到了樓下,陳叔夜好像進入了幕間休息,從輪椅上跳下來,噔噔噔地上了樓,比兔子還快。
陳叔夜剛到門口,門嘩地啟開。劉歐藕赳赳然地喊了聲:
“校長!”
沏茶,問安,遞水果。劉歐藕坐在馬扎上,一直狐疑地望著陳叔夜的腿,情緒難安?!皻W-藕-同字(志),我現(xiàn)在才算明白,什么叫壽深則辱呀。物競天擇,誰也脫逃不了這個規(guī)律的,我比你先跑一步,提前撞線嘍?!眲W藕對這樣的玩笑話并無興趣,怯怯地問,“校長,歐藕瘸了大半輩子,也沒坐在輪椅上,你一個健康的人,干么使那么一個不祥之器,折磨自己呢?”陳叔夜理解這句體己話,對這位退役的下屬,重又恢復了信任,“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歐-藕-同字(志),很多話,今天就不要再說了?!?br/> 劉歐藕素下心,拿出一沓稿紙和筆,像以前無數(shù)個日子里那樣,隨時準備記錄下陳叔夜的講話內(nèi)容。
“不忙!”
“校長,你不是要撰寫回憶錄嗎?”
“你先把柳停云請過來?!?br/> “她已經(jīng)死了?!?br/> “胡說!”陳叔夜一拍案,冷凝似鐵,“柳停云還活著,在我心里,她活得好好的,比誰都滋潤,比誰都快樂。劉-歐-藕-同字(志),我的話,難道你也不聽么?去,把柳停云給我請來?!?br/> “校長,你現(xiàn)實一些,嫂子真的不在了。”
“反了你!”
斷喝一聲,氣沖牛斗。
劉歐藕扔下筆,頂頭迎面,第一次磊磊落落地盯視著對方泄洪般的逼人目光。稍后,陳叔夜捶起了膝蓋,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時也奈何不了劉歐藕。
其實,所謂的柳停云,乃是一張遺像。
當初,柳停云亡故后,這幅遺像一直掛在陳叔夜的客廳里。不用交代,介梅每天都會焚上幾炷燃香,將糕點和水果供在桌上。介梅盡著一個孝子的義務,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那一階段,陳叔夜也盡可能地減少了外出的應酬,早早歸家,坐在遺像前,默念一番舊日的時光。后來,陳叔夜和乃白的事情明朗后,遺像的去處,成了一大問題。
在一個雨夜,陳叔夜將遺像抱在懷里,趁校園里闃寂無人時,匆匆敲開了劉歐藕的門。
陳叔夜說,先將柳停云暫厝在你這里,家里不方便,二姐馬上就要來了,看到柳停云的話,心里會不舒服的。劉歐藕無可奈何,只得乖乖地接在手里。陳叔夜說,家里有廢報紙么,拿來,把像框封了,藏在你的大衣柜里。封裝前,陳叔夜抱住像框,一個人盡隋地流眼淚。劉歐藕知趣地離開了。陳叔夜的話就是金科玉律,是一紙圣旨。劉歐藕撅起屁股,將大衣柜里的雜物搜羅出來,騰出了一個空間,靜候神主。
剛開始時,劉歐藕夜里睡不著覺,老覺得大衣柜里有響動,咚咚咚的,似乎有一個人在暗夜里徘徊。后來,劉歐藕在廚房里找見了一個低柜,將柳停云請了進去。卻不想,發(fā)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意外。
“校長,有一點點意外?!?br/> 陳叔夜雙目虎賁,等待答案。
“有一次,家里停水,我忘了關(guān)水龍頭。結(jié)果,屋子就被淹了?!眲W藕謹慎措辭,“柳嫂的遺像,在水里浸泡了很長時間,泡成了紙漿。沒辦法,我就給扔了。”
’
“你讓她死了第二回,歐-藕-同字(志)。”
“我一直怕你,盡量躲你遠一點,就怕你問及此事。上回,你托人傳話,讓我去家里一趟,我也沒敢登門拜訪?,F(xiàn)在你來看柳嫂,我只能告訴你,千錯萬錯,是歐藕一個人的責任?!?br/> “你負擔不起?!?br/> “是哦,我也對不起柳停云?!?br/> 陳叔夜悵然若失,鼻翼抽搐著,難以自持。劉歐藕瞠目結(jié)舌地坐著,猜想有一場巨大的風暴將劈空而來。記憶中強悍、威嚴、不可一世的陳叔夜,忽然像一堆空虛的篝火,砰地塌陷,變作了一地的灰燼。——陳叔夜哭了,老淚縱橫,喉頭哽咽,仿佛一個孩子似的,捧住了臉。
“你真的辜負了我,歐-藕-同字(志)。”
“我請罪!”
陳叔夜哀成地說,“你是一塊橡皮擦,等于將我的前半輩子給擦掉了,只字不存,一片空白。本來,我還想把自己的一生,寫成一本書,得失榮辱,愛恨恩怨,事無巨細地交代清楚,給自己一個總結(jié)的??涩F(xiàn)在,你刪除了我?!?br/> “校長,我能夠恢復的?!?br/> “怎么講?”
“你的這本回憶錄,我一定會幫你寫完的。你口述,歐藕一筆一畫地記錄,然后再下一些笨功夫,將它潤色、提煉、加工,整理成一部著作,請你過目、修改、審定,留給后人。歐藕樂意聽你的,就當成我在贖這一份罪。”
“你跟了我多少年?…三十有五。”
陳叔夜破涕為笑,撫了撫白發(fā),取出一枝鋼筆,擰下筆帽,交給了劉歐藕,慨然地說:“開始吧!”
劉歐藕問,“校長,先從哪里說起呢?”
“認識你開始?!?br/>
十
那也是—個秋天,雖說日子舊了,斑駁褪色。
剛從長沙鐵路專業(yè)畢業(yè)的劉歐藕,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在分配去向上,并沒有選擇回上海。于私來說,養(yǎng)母的幾個親生孩子都大了,娶妻生子,家里本已狹窄的居住環(huán)境,很難再接納一人。于公而言,社會主義的建設高潮正日新月異,祖國各地鮮花盛開,一幅共產(chǎn)主義的美妙畫卷仿若眼前。大丈夫四海為家,何必留戀一處溫柔之鄉(xiāng)呢。
那時,蘭新鐵路剛剛修到了河西走廊,抵達了酒泉附近。劉歐藕站在地圖前,將一朵紅花,別在了大漠孤煙升起的地方。
劉歐藕是同屆學員里,走得最遠的一位。
一輛慢車,蝸牛般地穿行在大地上,走走停停。劉歐藕俯身窗外,看見一輛蒸汽車頭冒著黑煙,越過了長江,跨過了秦嶺,滑向了西北以遠。山巒焦渴,大野寂寥,車窗外的風景如電影里的鏡頭,一一閃逝?;巳靸梢?,在寶雞換了車頭后,風景變得更加粗獷蠻荒,天開云闊起來。在一個中午,列車停在了黃河之畔的蘭州城,劉歐藕下了車,攥著介紹信,前去報到。
孰料,局里并沒有將劉歐藕派上蘭新鐵路建設的第一線。他就此落地扎根,去了這一所中等職業(yè)學校任教。一紙專業(yè)文憑,使劉歐藕顯得太寶貴,也太出類拔萃了。一線建設需要大批的技術(shù)工人,輪崗培訓,在當時成了第一要務。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那個遙遠的秋日下午,上海青年劉歐藕拿著一張派遣證,走進了校園。
那時,劉歐藕皮膚白皙,發(fā)質(zhì)黝黑,三七開,身板筆直地站在校門前。他上身穿一件黑色中山裝,風紀扣系在了頜下;下身是一件華達呢的褲子,褲縫像刀削斧劈一般。當時的校園還是舊時的建筑,飛檐翹角,紅墻綠瓦,早已被一片片秋霜浸染的楓葉包圍,漫山紅遍。劉歐藕瞭望了一眼遠處的黃河水,將脖子里一條紅色的圍巾,輕輕解了下來,越發(fā)顯得干凈漂亮,鶴立雞群,與眾不同。
站在屋頂上的李蔭軒,停下手里的掃帚,率先看見了劉歐藕。李蔭軒給屋檐下的人說,喏,來了一個漂亮的年輕人,是不是來報到的新教師呀?一說話,在屋頂另一側(cè)掃落葉的馬樹禮和覃水德也跑過來,往崖畔下望。其時,學校倡導勤儉辦學,大臺階尚未修建,三座十幾米高的木制梯子,支在崖畔下,充作了來往的通道。覃水德說,咦,很漂亮的小伙子呀,聽說還是上海丫丫,大學生?!把狙尽笔潜镜赝猎?,女里女氣的意思,略帶貶義。
陳叔夜是黨小組長,正帶領青年教師,參加星期六義務勞動。
秋天了,一棵棵大樹抖落了樹葉,沉沉地壓在屋頂上,天干風燥的,煞是危險。掃除了落葉,冬雪再來,學生們也會安全無虞。陳叔夜聽見了議論,扭身望去,第一次看見了挺拔俊俏的劉歐藕。陳叔夜箍起喇叭手喊:
你是劉-歐-藕-同字(志)么?
是我,同志!
陳叔夜以一副未來領袖的口吻說,上來吧!早上就接到了干部處的電話,知道分來了一個大學生,原來是你呀。我叫陳叔夜,是青年先鋒隊的負責人,歡迎你加入,熱烈歡迎。
謝謝同志們。
劉歐藕背上行李,撅起屁股,爬上了木制的大梯子。崖畔很陡,幾乎垂直入云。攀緣中,劉歐藕望見了一張張殷殷期盼的笑臉,充滿了熱望和鼓勵。攀到半途中,陳叔夜扔下來一條繩索,劉歐藕抓住了,迅速登上那一片臺地。
卸下行李,挨個兒握完手,陳叔夜給了年輕的劉歐藕一個擁抱,久久不肯分開。同志們在一旁鼓掌,屋頂上的人還扔下來一枝枝紅葉,仿佛天女散花。劉歐藕的臉很紅,羞赧地望了望大家,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當時,二十出頭的劉羚羊嬌小玲瓏,拎起了劉歐藕的行李。劉羚羊說,同志哥,你的宿舍已經(jīng)準備sr/b8Xym7xkNWRY++NHA3A==好了,我送你去,可以幫你整理一下床鋪,我是女同志么,總比你細心一些。陳叔夜頓了頓下巴,表示首肯。但劉歐藕被大家的情緒感染了,并無離開的意思。
同志們,你們在干么?
掃落葉!
我可以參加這次行動么?雖然我遲了一步,但我有的是無窮的力氣。
革命不分先后,歡迎參加。
陳叔夜將一把掃帚遞給了劉歐藕。劉歐藕也將那條猩紅色的圍巾,交給了劉羚羊。再次登上了梯子,站在了連綿不絕的遼闊屋頂上,劉歐藕登時有了一種振翅欲飛的驕傲感。一線黃河逶迤遠逝,天空明凈得如同一片青瓷,白云翔集,有鳥在飛,萬類霜天競自由。劉歐藕對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
見周圍已被清掃干凈了,劉歐藕主動提出要掃另一片屋頂。
跨進一尺來厚的落葉中,劉歐藕感覺到,腳下的層層葉片,發(fā)出了筋骨折斷的聲音。拋起又滾落的團團枯葉,仿佛一個新的時代,對于舊時代的鮮明態(tài)度,充滿了蔑視和踐踏。劉歐藕掃得很賣力。陳叔夜帶著一幫子人,在屋檐下收攏著戰(zhàn)果,只待晚上一把火徹底焚毀,不留隱患。
大汗淋漓的,劉歐藕剛掃到屋檐邊,腳下一滑,人就像一只大鳥那樣,從空中栽落而下。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匆忙中,還不明白在枯葉遮掩下,瓦塄上早就遍布了一層層濕滑的青苔。一失足,人就閃落。
那是一角僻靜荒涼的屋宇,在大家的視線之外。
劉歐藕跌落下去時,趔趄一番,又掙扎幾下,重重地栽在了臺地上。但地上的樹枝有彈性,又將他一拋,卸下了崖頂。十幾米高的山崖,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讓劉歐藕真的變作了一塊磚,砸在了地上,沒一絲聲響。直到天近黃昏時,眾人才察覺出,新來的劉歐藕不在了。
被抬出來時,人已經(jīng)昏迷了幾個小時,氣息奄奄,渾身血跡。
事故迅速上報給了局里。局里在第一時間,派來一位列車醫(yī)生。檢查結(jié)果是,多處骨折,腦震蕩,失血過多。
陳叔夜帶著青年黨小組的人,三班倒,輪流陪護劉歐藕。劉歐藕的宿舍,成了一間公開的病房,也成了焦點。乃白他爸主持召開了數(shù)次會議,批準劉歐藕同志為工傷。傷筋動骨一百天。辦了免票,陳叔夜帶上幾個人,將劉歐藕的擔架抬上了列車,遠赴上海,請專家治療。
因為耽誤了最佳治療期,劉歐藕的右腿,落下了終身的殘疾。待返回蘭州后,昔日挺拔俊秀的上海青年劉歐藕,成了一個跛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再難恢復往日的風采。那一件黑色的中山裝,劉歐藕始終沒再穿過。那一條猩紅色的圍巾,也送給了劉羚羊。大家稀薄的記憶里,仍記得劉歐藕說的第一句話:
sr/b8Xym7xkNWRY++NHA3A== 同志們,我有的是無窮的力氣。
壞了一條腿,劉歐藕沒能如愿登上講臺,去釋放他的才華,也不方便帶領學生去沿線各地實習。傷愈后,在陳叔夜的攛掇下,劉歐藕坐進了校辦公室,成了一位干事,天天張羅著一應雜事,刻蠟版,印文件,下發(fā)各類通知,搞搞福利。在陳叔夜主政時,劉歐藕的身份基本上是一位文秘,享受副主任科員的待遇,一竿子插到底,直到寂寂身退,也了無功名。
過了幾年,陳叔夜的兒子都會玩滾鐵環(huán)了,劉歐藕的腿仍不見好轉(zhuǎn)。去洗澡堂的同事們議論說,劉歐藕的右腿像一根筷子,左腿卻像一棵樹,長勢不勻稱。每天黃昏,大家都看見劉歐藕草草混飽肚子,坐在操場的沙坑旁,捧著一只口琴,在吹一支支曲子。曲子很寂寥,有一種哀傷的成分,常常讓路過的女同事們落下眼淚。
話傳進了陳叔夜的耳朵里,給妻子柳停云說了。柳停云說,一定是單身漢的悲苦,思春,臉皮又薄,只能借物抒懷。柳停云的家在天水,抽了空,搭了火車,匆匆奔回老家去,托了親戚,挨門挨戶地打問有沒有合適的女娃娃,想帶進蘭州城,介紹給劉歐藕。農(nóng)村女孩們,一聽說進城吃商品糧,還嫁給鐵路干部,舉手報名的很多,差不多快擠爛了親戚家的門檻。一禮拜帶一個,柳停云樂作紅娘,卻又一次次無功而返。有些女娃娃一見劉歐藕的腿,嫌沒個囫圇身,借口推辭了。大多數(shù)一進門,也不嫌棄劉歐藕,卻追問工資、家里的境況、財禮多少,開門見山地談條件,漸漸惹火了劉歐藕。
陳叔夜私下里問過,你究竟想找一朵牡丹?還是想要一枝芍藥?劉歐藕回說,呵呵,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我是水土不服嘛。
這樣頻密的相親,終于走到了極端,還差一點惹出禍端來。
又牽來了一個天水姑娘,柳停云搡進劉歐藕的宿舍里,給雙方介紹完,就回家準備相親飯去了??汕?,那一陣子,陳叔夜下了沿線。傍晚時,兒子突然發(fā)了燒,昏迷不醒,柳停云抱起兒子去了醫(yī)院,也就忘了相親之事。
枯坐了半天,劉歐藕去找柳停云,卻見門上掛了鎖。劉歐藕為難地說,你睡在我床上,我去傳達室里將就一夜吧。姑娘沒有答應,讓劉歐藕在屋里的長凳子上歇息。次日天明,柳停云得了空,趕回了學校,突然看見天水姑娘披頭散發(fā)地從屋里奔出來,邊喊邊叫,像中了邪一般。
他對我那個,不老實,流氓手。
那個是哪個?
反正,上海丫丫把我那個了,我沒臉去見爹娘了。
我發(fā)誓沒有!劉歐藕賭咒。
柳停云是過來人,手心手背,都不好偏向哪一方。柳停云關(guān)了門,仔細問,他究竟對你咋樣了,告訴我。天水姑娘只說,流氓手,他的手太反動。劉歐藕百口莫辯,竟以養(yǎng)母的名義起了三次誓。
事情并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鬧了兩天,柳停云分身無術(shù),就給陳叔夜拍了電報。陳叔夜虎下臉,將劉歐藕喚來,跟天水姑娘當面對質(zhì)。劉歐藕囁嚅說,我真的沒那個,我在凳子上坐了一夜,她是神經(jīng)病,腦子壞掉了。天水姑娘只是哭哭啼啼,比秦香蓮還委屈,說,反正,我一個黃花閨女,被上海丫丫那個了,生是他的人,死作他的鬼。
陳叔夜里外難做人,斷不清這場無頭官司,私下里找來了馬樹禮,叫保衛(wèi)科的想辦法。馬樹禮是機靈人,問鐵路公安所借了一套制服,大蓋帽,腰里還扎了皮帶,將天水姑娘領進了保衛(wèi)科。馬樹禮面相惡,一吹胡子瞪眼,天水姑娘招架不住,如實交代出來,還了劉歐藕一個清白。
柳停云掏了返程車票,將天水姑娘送上車,知道自己勝任不了這份月老的工作,終于斷了念想。
劉歐藕更決絕。此后,無論誰來游說,想給他介紹個對象,一概拒絕。夏夜里,劉歐藕躺在葵花碩大的葉子下,瞭望著星辰,對著一株株植物說話。冬季里,劉歐藕拖著一條殘腿,在操場上尺厚的雪地里走過,留下一道道歪歪扭扭的劃痕,形單影只,一直走到了現(xiàn)在,仍孑然一身。
“歐-藕-同字(志),那時候,你年輕得一塌糊涂呀?!?br/> “你也是!校長?!?br/> 陳叔夜朗聲大笑,一頭雪雪的白發(fā),煞是醒目。陳叔夜說,“我怎么會老,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毛主席也說,自信人生三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嘛?!?br/> “這算回憶錄的主旨?!”
“一筆精神財富,寫一點,算一點么?!?br/> 劉歐藕時不時地記錄下陳叔夜的談話要點,晚上回家時,再細細地整理。有疑惑時,第二天再詳細求證,確鑿細節(jié)。劉歐藕明白,史必證實,詩可鑿空,所以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和怠慢。一問一答間,過往的時光,在他們的手心里,一一重拾了回來,變得條分縷析,歷歷在目。無疑,這是一份新的樂趣。
恰值初冬時節(jié),朔風呼嘯,天地寒徹。
每日早起,劉歐藕站在門口,與乃白和介梅,將陳叔夜連車帶人地抬下樓,再抬進校園內(nèi),開始一天的述說或記錄。乃白時時叮囑劉歐藕,可以請校園里的行人幫幫忙,別太累著,衣服也多穿一點,別受涼。乃自給陳叔夜準備了皮帽子、圍巾、呢子大衣,又特意裁了一塊氈毯,護在丈夫的雙膝上,懷里還揣進了一只熱水袋,余溫不絕。
落了頭一場雪,輪子軋在雪地上,碾出兩道深長的車轍,一直通向籃球架下。停下車,劉歐藕哈了哈手,問說:
“校長,今天該說誰了,李蔭軒?還是劉羚羊?”
陳叔夜擺了擺手,“歐-藕-同字(志),先不急慌么。你去,給我取一捧干凈的雪來,我要含一含,嘗嘗今年雨雪的味道?!?br/> “太冷?!?br/> “嚇唬你哪,我是想吃藥?!?br/> 說完,陳叔夜摸出幾粒救心丸,丟進嘴里,又將一捧潔凈的雪,噙上。
十一
屋里暖氣熱,比往年干燥。
雪花落在玻璃上,有一絲柔軟的聲音。乃白整理完冬衣,想起陳叔夜要給遠在澳洲的兒孫寄一些禮物,祝他們圣誕節(jié)快樂,便想去購物中心轉(zhuǎn)轉(zhuǎn)。剛出門時,介梅忽然拿著手機,興沖沖地問:
“姨,白手起家是啥意思?”
“什么都沒有,一窮二白,從零開始。”
“哦,像劉歡的那首歌?”
“什么?”
“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介梅鬼兮兮地按著手機,發(fā)出了一條短信,又忽然說,“姨,我買了毛芹菜,現(xiàn)在想給你教一教釀漿水的方法?!蹦税讚Q了鞋,進了廚房。介梅凝重地說,“姨,你看看陳伯的臉色,這幾天慘淡淡的,嘴唇發(fā)紫,顯然是火氣太盛。這東西,正好敗火,排排毒?!蹦税谉o語,心里卻感動?!霸谵r(nóng)村,我爹一年四季吃漿水,六十多的人了,還能扛鋤頭下地干活,精神得很?!蹦税拙U起袖子說,“咋會想起教我學這一招呢?我粗手笨腳的?!?br/> “哪一天我不在了,姨自己會釀,也省得去樓下的雞毛店里買劣質(zhì)的啦。”
“瞎講!”
“我是說萬一?!?br/> 漿水是潔凈之物,嬌氣柔弱,絲毫也不敢馬虎。介梅手把手,將程序一一講解給乃白聽。在西北,漿水是最佳的吃食之一。但漿水卻不容易釀,一星半點的雜質(zhì)或油腥,就會毀掉整壇的漿水,變得跟泔水一樣惡臭。介梅事先買了一塊新鮮酵母,先將毛芹菜用開水焯了,拌好酵母,再用一鍋刷了面粉的湯來煲,等著它慢慢沉淀?;ú簧弦灰沟臅r間,一壇水會變成清涼淡白的液體,撈了酸芹菜,可以做吃食。過程看似簡單,但里頭卻講究得不成。末了,介梅凈完手,雙手合十,對著壇子開始念口訣。
“念的什么?”
“禱告詞?!?br/> “呵呵,我一句也沒聽懂?!?br/> “其實,根本沒有詞,只在嘴上說些好聽的話,越好聽越管用,讓灶王爺聽見了高興,保佑一壇子漿水能順順利利地釀成,不起毛,不變質(zhì)?!?br/> 乃白說,“故弄玄虛吧。”
“姨,世上的有些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br/> “你呀,人小鬼大。”
忙完了這些,乃白站在窗前。
在樓下荒疏繚亂的枝杈間,劉歐藕推著陳叔夜,徘徊著。顯然,他們在工作。乃白清楚,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據(jù)劉歐藕說,他差不多整理出了一本書的規(guī)模,只等著再順一順文字,按著時間線索一一鋪排,經(jīng)緯出上冊,然后再開始下冊的訪問。
——乃白不想去看劉歐藕整理好的文字。她心里有一塊陰翳,明白在上冊的記錄中,自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占據(jù)其間的女主人公,肯定是柳停云無疑。抱著這樣的態(tài)度,乃白遂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只在生活上照顧好陳叔夜,不涉其他。
令乃白想不透徹的是,陳叔夜一日勝似一日地坐在輪椅上,須臾脫離不開了?;亓思?,陳叔夜還能步行幾米,吃了飯,趴在書桌上寫提綱,次日再一一講給劉歐藕聽。除了大小便自理外,陳叔夜坐如深宅老僧,好幾個小時也不動,不吭聲。乃白和介梅又不敢打擾,腳上安了消音器,嘴巴也裝了插銷?!税仔牟拢幸槐緯?,那個叫陳叔夜的人,或許并不會退出歷史的舞臺。
這恰是陳叔夜的小邏輯。
想起陳叔夜交代的話,乃白匆忙換鞋去采買。介梅不想去挨凍,捧著她的小靈通,指頭尖在說話。事前,介梅一絲異樣都沒泄露出來,按部就班地做著分內(nèi)的事,連臉上的表情,也無一點破綻。乃白后來想,悶人做大事,咬人的狗不叫,怕是這個意思吧。
這天下午,介梅留下了一封短箋,不辭而別。
傍晚時,乃白拎著大包小包,站在樓下。乃白想讓介梅下樓,幫她拎上去,掛了小靈通,卻被告知已停機。乃白再打進家,不承想,接電話的是劉歐藕。
“二姐,你趕緊上來,校長有麻煩了?!?br/> 開了門,劉歐藕將一張紙條遞給了乃白,上面是介梅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說是辭工不做了。
老大,姨,我走了,你們再請別的保母(姆)吧,對不起。
乃白一暈,覺得它不是一張紙,而是一道催命符。
再看陳叔夜,人已經(jīng)躺在了沙發(fā)上,氣息奄奄。乃白問,“歐藕,咋弄成了這樣子?叔夜怎么了?”劉歐藕火急火燎地盯視著洞開的門,“二姐,我已經(jīng)給120打了電話,急救車快來了?!蹦税准背隽藵M眼的淚,撲騰跪在了陳叔夜身畔,捧住他的臉,搖來晃去地喊,“叔夜,你醒醒,你快醒醒吧!”劉歐藕緊忙攔住乃白,“二姐,千萬別動他。他好像是腦溢血?!?br/> “早上不是好好的么?!?br/> “他見了介梅的條子,一下子急火攻心,人就跌倒了。”
“還有救么?”
劉歐藕蕭索地站著,遍體痙攣。半晌后,膝蓋一軟,坐在了地板上。乃白問了幾次,都沒得到解釋,身子一歪,倒在了劉歐藕懷里。乃白哭得很放肆,邊哭,邊將拳頭砸在了劉歐藕肩上,“早上,我好端端地交到你的手上的,現(xiàn)在你還回來,卻成了這副模樣。你還我,你把陳叔夜還給我?!?br/> “我用什么還你?”
“你還給我!”
樓下,傳來了急救車驚魂般的鳴笛聲,撕撕裂裂的,預告著天已破,云開閘,雪傾泄,人也存于旦夕一線。
陳叔夜昏迷了十天。在圣誕節(jié)的前一日,不治身亡。
十二
開了春,暖陽高照,兩棵龍爪槐孵出了密密匝匝的新芽,篩下來細小的鮮亮的光斑,試探著世上的歲月。這幫子人憋了一冬天,此時筋骨舒展,氣血活泛,每天午時起,又早早地安營扎寨,把酒開宴。
春季大實習,學生們都下放到了沿線。
劉歐藕偶爾來參加一下,大家也不計較,知道他忙。陳叔夜“百日”之前,劉歐藕除了抽空整理資料外,還經(jīng)常陪著乃白,去墓地里祭奠一下。滿了百天,按本地的風俗,算是將亡人送走了。乃白卻閉戶不出,沉浸在哀傷里,吃了上頓忘下頓的,人也瘦刮刮起來。大家說,不能這樣子下去了,這樣下去,二姐會出事的。想來想去,就想找見介梅,讓她回心轉(zhuǎn)意,再回到陳家,至少陪乃白一段時間吧。——但后門外的麥田烏鴉,早已關(guān)張走人了。
漸漸的,這事黃了,再無人提及。
誰也沒料到,乃自在一個下午,忽然下樓來,站在了大家跟前。
吃過了午飯,喝光了酒,男人們的臉上布滿了酒精分子,赤紅絢爛’剛剛擺好了牛九和麻將,正待開戰(zhàn)。乃白斜斜地站在了大家面前,一副將被小風吹倒的樣子。
“歐藕同志,你過來一下。”
大家停下手里的活計,五味雜陳地盯視著。劉羚羊說,“二姐,你坐這里,咱倆曬曬太陽,把一冬的霉氣給曬掉?!蹦税讘K慘地笑了笑,又淡下臉來,仿佛這一場歡樂與己無關(guān)。劉歐藕抬了身,蹣跚到了乃白跟前,一只手摳著頭發(fā),另一只手卻不知所措。
對陳叔夜的死,劉歐藕一直愧疚至今。
錢寄過去后,養(yǎng)母的手術(shù)做得異常成功,現(xiàn)在還能下地走路呢。前不久,養(yǎng)母還在電話里和劉歐藕說了一陣子話,底氣充足,笑聲朗朗。但對陳叔夜的突然發(fā)病,劉歐藕一點準備都沒有,親眼見著他頭一歪,人就倒在了地上。乃白雖沒問過一句,醫(yī)院的診斷書上也確鑿無疑地寫著死因,但劉歐藕的愧疚卻日復一日,難以復加。
“二姐!”
乃白說,“歐藕同志,我思考了很久,覺得你還是最合適的人選。陳叔夜臨走前,你們已經(jīng)寫了一半的回憶錄,你掌握著第一手材料。我想,現(xiàn)在是不是還可以再進行下去,我來幫你?”
“我想也是?!?br/> “喲,你也這么想?”
“二姐,這不光是同志的囑托,我想,也是校長未競的遺愿。不管咋說,都應該將它寫完,當作一筆精神財富,留給學校?!?br/> “哦,我已經(jīng)給學校打了招呼,學校來出這筆錢,交給出版社正式出版。上冊就叫《陳叔夜回憶錄》,下冊叫《陳叔夜教學論文集暨演講錄》,怎么樣?”乃白的臉上漸漸有了紅光,不知是內(nèi)心所致,還是被日光映照的。
……用了整整一春一夏,劉歐藕都投入在了這項工作中,熱情不減,運筆如飛。史必證實一,詩可鑿空。為了求得每一行文字的準確全面,劉歐藕查遍了資料室,又老馬識途地在校辦公室里,搜騰了幾遍各種材料和檔案,如實地抄錄了下來。不光如此,劉歐藕還親自采訪了一些離退休人員,包括李蔭軒、劉羚羊、覃水德、馬樹禮等人,不厭其煩地登門拜訪,電話求證,逐一落實在了紙面上。
一本回憶錄的雛形,漸漸在腦海中完整形成。
劉歐藕不懂電腦,好在乃白是從圖書館出來的,一般的打字修改,不在話下。劉歐藕趴在陳叔夜生前用過的書桌前,寫完一頁,就交給乃白。乃白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然后再逐字逐句地訂正,給劉歐藕打下手,配合得十分默契。天漸漸熱了,酷暑來臨。有一天,乃白打完字,系上圍裙,眉開眼笑地對劉歐藕說:“晚上你就別回家去將就了,我給你做一頓漿水撈面。”
“咦,二姐還會做漿水面?”
“還不是介梅那個死丫頭,臨走之前教給我的么。我試著釀了幾次,也沒成功。昨天又試了一回,嘿,清清涼,還是毛芹菜的。”
“我口福不淺。”
“先別吹捧,吃了再說嘛?!?br/> ——吃罷晚飯,兩個人又趕了一會兒工,時間駛進了午夜時分。
屋子里靜悄悄的,劉歐藕站起身,做了做擴胸運動,又扭了扭腰肢,早已是人困馬乏,哈欠四起。乃白關(guān)了電腦,又忽然關(guān)了臺燈和頂燈,也站了起來。
窗外浮起了一層毛茸茸的月色,廣大無邊地籠罩在校園深處,仿佛一座寂寞的遼闊的海洋,將一切悲戚和丑陋都掩藏了起來。劉歐藕從沒見過如此優(yōu)美的月色下的校園,此刻瞭望一眼,真的不相信這就是自己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乃白將窗簾全都打開了。月斑如鴿,噗嚕嚕地飛了進來,站滿了整個房間。劉歐藕驀地詩興大發(fā),說:
“二姐,我想起了一首老歌?!?br/> “唱唱看!”
“烏鴉嗓子,詞也快忘干凈了?!?br/> 劉歐藕吮了吮喉嚨,先試了一個調(diào),抱歉地含了含胸。乃白眼神爍閃,給了他慷慨的鼓勵。劉歐藕受到了肯定,開始哼唱:
“……做完了一天的功課,
我們來盡情歡樂。
我問你親愛的伙伴,
誰給我們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兒輕輕,
飄蕩在水中,
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劉歐藕的歌聲半途而止,一是詞終于想不起來,嘴里打滑;二者,他驚悚地回望時,乃白已經(jīng)抓住他的手,攥在了胸前。劉歐藕有些詫異,愣怔地盯視著乃白,進退失據(jù)。乃白也在暗中彤云密布,抱起對方的手,怯怯地說:“歐藕同志!”
“二姐?!”
乃白說,“如果可以,你就留下來吧,別回去了?!?br/>
十三
婚后的一天,劉歐藕正在書桌前埋頭用功,電話忽然響了。
乃白摘下老花鏡,接聽起,“老劉,你的?!?br/> 劉歐藕不明就里地接完,顯得心事重重。乃白看在眼里,卻不好追問,佯裝不知地在電腦旁打字。劉歐藕沉吟片刻,終于開口說,“二姐,我得回后門外的家屬院一趟,有一點點小事?!蹦税c了點頭,站在窗前,看見劉歐藕快步上了大臺階,消失不見。
在單元樓下,劉歐藕看見了身材臃腫的介梅。
劉歐藕心無芥蒂地說,“介梅,哪時候結(jié)的婚,也不請我去吃喜酒。瞧瞧,都快作媽媽了。你懷孕幾個月了呀?”介梅笑吟吟的,還是以前的俊秀模樣,“你不是也結(jié)婚了嘛,也沒請我去吃喜糖呀?!眲W藕羞赧地一抱拳,趕緊止住了這個話題。
“劉叔,乃白阿姨的漿水釀得可口么?”
“將就吧!”
介梅詭秘地說,“你回去告訴乃白阿姨,其實釀漿水時,根本沒有什么口訣,是我裝神弄鬼嚇唬她的。多做幾次,味道就順了。”
“快作媽媽了,還這么調(diào)皮。”
“劉叔,我專門來取柳姨的遺像的?!?br/> 劉歐藕驚問,“取它干么?”
“柳姨對我一直都好,拿我當親閨女養(yǎng)?,F(xiàn)在你和乃白阿姨成了一家人,我怕乃白阿姨會有別的想法,跟你鬧矛盾。再說,我也不想讓柳姨孤單。我還是請她回家的好,將來,她還給我肚子里的孩子作奶奶呢?!?br/> “它不在!”
“她在!”
“它真的不在了。”
介梅忽然粗了聲嗓說,“劉-歐-藕同字(志),用你一下子,還這么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