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中國香
■程乃珊
紅和甜,在中國民間是喜慶吉祥的符號,紅要紅得正,鮮活亮堂;甜要甜得醇,篤實厚稠。在悠長的農業(yè)社會,老百姓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辛勤勞作,惟有過年過節(jié)才會掛紅穿紅,打糕搗漿犒勞一下自己,如是千百年來,猶如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經歲月焙煉,成就了今天的中國紅和中國甜。
殊不知,我們還有中國香。中國香不張揚不嗆鼻不浪漫,素雅內斂,像煞我們的傳統(tǒng)審美,恬淡而深邃,裊然縹緲之際,承載得起一部沉甸甸的五千年中華歷史!中國香,是以柔克剛的最好典范!臘梅香,水仙花香,茶香線香……就是最經典的中國香!
眾所周知,上海話“味道”,其實不光指味蕾的生理感覺,同時也是嗅覺的更是心理的、對氛圍境況諸多方面總合的一種感覺。我們常說的年味,就是由中國紅、中國甜和中國香三個主要元素合成,而中國香是其中的靈魂。
天竺臘梅,當為中國的年花。我們通常會在涌著暗香的臘梅中配一串天竺,取其“天作之合”的諧音,那沉甸甸的艷紅的一串,顆粒結實飽滿,既有豐收的意蘊,又恰如其分的點出了過節(jié)的喜氣,卻一點也不影響梅花特有的清雅。猶如光譜可折成紅橙黃綠青藍紫,梅花香,就是清、幽、古、沁、透、芳、靜的總合。
對上海人來講,水仙花也是大年的年花。早在年前就要置好水仙頭,如若正逢過年時綻放,那屬十分吉利的。水仙花與臘梅一樣,十分中國,所以其盛器必要十分道地的中國瓷,再配上紅木座,方才顯出味道。與臘梅的孤傲清高相比,水仙花香更顯清新活潑?;蛟S因為太過素雅,所以每一棵水仙上也都給扎上一圈紅紙。盡然臘梅與水仙風牛馬不相及根本不屬同宗共譜,但我仍覺得她們就是一對姐妹花;臘梅是成熟的姐姐,水仙是天真爛漫的妹妹。
過年的元寶茶,就是一盅清茶配兩枚檀香橄欖,一枚放在杯蓋頂上,一枚在杯碟邊,翠綠的一對,在吃得過分甜膩的節(jié)中,十分養(yǎng)眼。輕啖一口檀香橄欖,一注甘香,似淡實深,直透心脾,經久不散……英文中大約很難找得到一個適當?shù)脑~可表現(xiàn)中文的“甘香”。小小一枚檀香橄欖,可以品出百味人生,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先苦后甜,漸入佳境。
傳統(tǒng)大年,拜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板塊,可惜長年來一直被視為迷信。中國傳統(tǒng)講究宗族,如庭訓、門風、家規(guī)、家傳、家教、家學、家史……我們常說的文化傳承,不是靠打造而是細水長流匯合而成,宗族和家庭就是最基本的鏈接。這里因篇幅所限不再展開,以后撰文細敘。
線香在拜祭活動中承擔十分重要的角色。古老的說法:點上了線香,祖宗的魂魄就會回來,因而線香總是給人一種肅穆、神秘之感。線香究竟源自中國還是印度或波斯,才疏學淺的筆者不得而知,但我是固執(zhí)地將線香歸為中國香:香得婉約祥和,自然令人聯(lián)想到“儒雅”兩字;縹緲纏繞之中,自會生出一股龐大的能量,再驕奢專橫之輩,面對那裊裊娜娜的一縷,不禁也會對天地生出敬畏謙卑之心。
上海在上世紀60年代初之前,一些老派人家(主要為三代或四代同堂的)仍保持有過年祭祖的習俗。筆者猶記得,幼時長輩們手把手教我們向老祖宗上香,不許有任何嬉皮笑臉不恭之態(tài),心里要想著有如“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類的勵志之語。那時總覺得連大學畢業(yè)的長輩們都那樣“迷信”,故意表示出一種不屑。父親曾嘆著氣對我說:“學著點總是好的!只怕將來想問都問不到!”一晃幾十年,父親一語成簽!如今父母都已雙雙作古,我自己也有了第三代,但我總算知道一點皮毛,逢冬至年三十,必置上祖父母、外公外婆和父母照片、鮮花之外,恭恭敬敬上香,縷縷馨香之中,身心會生出一股清輕欲升的理念,猶如登上穿越時空的隧道,上與逝去的親人對話,下與不可知的未來溝通,靜心冥想:我從哪里來?我的先輩給了我什么?我又應該給后人留下點什么?(非指錢財物業(yè),如單指此,倒簡單多了)人們說的香火連綿,就是指此吧。
在喧囂亢奮的年節(jié)中,中國特有的靜謐的香味,猶如太極圖里全白中那一點黑和全黑中一點白,不露聲色地發(fā)出某種警示。凡事有所節(jié)斂,見素抱樸。
當我們在現(xiàn)代化潮流的激情俯沖中心生迷茫甚至六神無主時,只要聞到縷縷恬淡的中國香,就會在嘈雜市聲人煙中得到領悟和安慰,明白事榮物枯,原自有序,境隨心移,就會安寧平和。
(新浪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