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歡
(漳州師范學院中文系 福建 漳州 363000)
天道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思想之一。司馬遷處在“天人感應說”風行的時代,這套理論,對于維護大一統(tǒng)的格局和鞏固劉漢王朝的統(tǒng)治,起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司馬遷曾向董仲舒問學,深受董仲舒思想的影響。然而,司馬遷卻以歷史學家的“實錄”精神,立足于自己的人生體驗,觀察、評價歷史。探其源、究其終、察其微、知其變,對所謂“天道”產生了強烈的質疑。
一
司馬遷多次發(fā)出“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這樣的感慨,他的質疑貫穿于整個《史記》。
在《伯夷列傳》中,敘述了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終于餓死首陽山的事。司馬遷對此有一段深沉、憤懣的詰問:“或日:‘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徙,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那么現(xiàn)實生活又是怎樣的呢?“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驌竦囟钢?,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shù)也?!庇谑撬f:“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對蒼天的連連悵問,集中地體現(xiàn)出他對天道的大膽懷疑。
“天道”是中國哲學中關于世界本質的最高范疇之一,即我們常說的——天理、天意。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天,顛也。至高無上。殷周時代宗教神學主宰著思想界,天有至高無上的權威。[1]天是他們的保護神。“貞,帝令雨弗其足年?帝令雨足年?”[2]所以古代的先民對“天”常懷有一種深深的敬意?!鄙碳q王在王朝統(tǒng)治已近土崩瓦解時仍宣稱:“我生不有命在天乎!”認為有天的保護就不會亡國。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哲人視域中的“天”已經從宗教神學的“主宰之天”轉變成具有內在生命意義的生存世界的本原。宇宙萬物來源于自然天道。因此天道的精神貫穿在萬物的運動變化中,成為人們的普遍觀念。如:“天佑之民,作之君,作之師”(《尚書》)?!疤斓栏I频溡保ā渡袝a》)。天道觀中已有道德化傾向?!拔┥系鄄怀?,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保ā渡袝ひ劣枴罚!兑住氛f:“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因此人們漸已認同“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保ā独献印菲呤耪?的觀念。自漢武帝始,獨尊儒術,董仲舒賦“天道”以人格神的意義,“天者,百神之大君也。”(《春秋繁露?郊義》),“天”是支配一切的“神”,“天”能主宰世間一切人事,違犯了“天”,就要遭受懲罰,災異就是天對人過失的“遣告”(《春秋繁露?必仁且知》),而人對天的“遣告”只有“救之以德”(《春秋繁露?五行變救》)。這是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一觀念更為宗教化、系統(tǒng)化的闡發(fā)。
司馬遷卻發(fā)現(xiàn)人類的歷史并不是依著“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一真理而前進的,伯夷、叔齊、顏淵的不幸而夭與盜跖的終身逸樂,仁人志士與歹惡之徒的不同命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對天道的絕妙諷刺。唐代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進一步點明了這個問題:“太史公惑于不軌而逸樂,公正而遇害,為天道之非而又是邪?深惑之也。蓋天道玄遠,聰聽暫遺,或窮通數(shù)會,不由行事,所以行善未必福,行惡未必禍,故賢達皆猶昧之也?!盵3]作為一個“不虛美,不隱惡”的史學家,司馬遷所接觸到的第一手史料,使他更多的看到“信而被謗,忠而見疑”,“鳳皇在笯兮,雞雉翔舞”,“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金釜雷鳴?!边@些自古以來的普遍現(xiàn)象。加之身受腐刑的他,對生命的有著痛切的體驗,使他更加敏銳的體察到“變白以為黑,倒上以為下”并非偶然,天并不會替人間伸張正義,天往往是不分好歹,錯勘賢愚的,進一步的思索使他明白了天道賞善罰惡的虛妄。
孔子的品德、學問、才干、識見為萬世之表,“可謂至圣矣”,但他生下來父親就死了,過著“貧且賤”的生活,”,政治主張未被采納,周游列國,“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wèi),困于陳蔡之間”,“累累若喪家之狗”,然而最終理想仍未實現(xiàn)?!庇智秸乐毙?,“竭忠誠以事其君”,然而卻被奸人所讒而遭流放,終自沉汨羅以死。賈誼才華橫溢,有遠見卓識,而為權臣所忌恨,被貶為長沙王太傅。后事梁懷王,欲有所作為,不幸梁懷王墮馬而死,又無后,歉疚之情和對前途的絕望,使他抑郁而死,年僅三十三。李廣身經漢文帝、景帝和武帝三朝。在文景之時都不被重用,漢武帝時,任驍騎將軍抗擊匈奴,匈奴人稱之為“飛將軍”,他帶兵鎮(zhèn)守右北平,匈奴畏其名,“避之數(shù)不敢人右北平”,但李廣卻始終未得封侯而和李廣同時的叔伯弟李蔡,“名聲出廣下甚遠”,已封為樂安侯,且當了宰相。李廣原來的部下也有數(shù)十人已經封侯。司馬遷嘆李廣雖善戰(zhàn),卻因“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沒有為自己爭來侯爵,終因“迷失道”的失誤,“不能復對刀筆吏”,含恨而終。面對這些不公平的現(xiàn)象,我們不得質疑:何為天道?天道何在?
二
司馬遷對天道是懷疑的,然而在天人關系上,他并不否認有意志的“天”的存在,“昔黃帝有涿鹿之戰(zhàn),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陳,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遞興遞廢,勝者用事,所受於天也。”(《律書·序》);秦國起于荒西而東吞六國,一舉統(tǒng)一宇內,不是六國用人的失誤,也非秦德義昭明兵強勢險,而是“天”在起決定性作用:“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史記·六國年表》)。從這些話里,我們不難看出司馬遷還是承認天道的,其實這也并非矛盾,錢鐘書先生就說:“蓋析理固疑天道之為無,而慰情寧信陰鷙之可有,東食西宿,取熊兼魚,殆人心兩歧之常與。故疑無天者,猶每私冀其或有,而信有天者,則常竊怨其若無?!盵4]張大可先生對此也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司馬遷還不能用唯物論的階級斗爭和生產關系來解釋歷史變局的時候,他只能委之于天命”。[5]
天的存在是對人的一種慰藉。然而,天遂人愿終是難得。所以司馬遷認為人并非是消極被動、受天操縱的玩偶,人可以以自身的力量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對人的極力肯定,這是他對天道的宣戰(zhàn)與反叛。
項羽僅為西楚霸王,但司馬遷卻專門寫一篇《項羽本紀》,將他列入帝王行列,這其中已包涵了司馬遷對項羽的高度肯定,垓下之圍,項羽意識到自己的末路“泣數(shù)行下”,他認為“天之亡我”,但是他并沒有聽命于天意的安排,承認自己失敗,他毅然向“天”發(fā)出了挑戰(zhàn),率八百余壯士突圍而出,最后僅剩二十八騎,仍毫無懼色,幾次沖入敵軍陣營,連砍殺幾名漢將和數(shù)百名軍士,使敵人“辟易數(shù)里”。雖然最終他自刎而死,但卻是斗爭到底,去奪取勝利,他沒有輸給“天”、輸給任何人?!段樽玉懔袀鳌分?,伍子胥為報殺父之仇,不怕背負不忠不孝的罪名,忍辱逃亡,最終為父兄報了仇。司馬遷對伍子胥這種叛逆、抗爭精神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與贊揚:“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他們從痛苦中奮起,堅韌不拔,從讓人絕望的天意走向生命的昂揚,也正是司馬遷肯定人的努力、彰顯個體反叛天道的藝術再現(xiàn)。
司馬遷為李陵投降辯護,本是“盡一個忠君愛國臣子的責任”[6],卻遭受宮刑,在孝悌觀念占核心地位的社會中,“全身”是孝道最起碼的標準,“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保ā秷笕伟矔罚粋€“極”字飽含血淚的寫出他受此刑,不僅僅是肉體的劇痛,更是心靈最大的恥辱,“悲莫痛于傷心,刑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司馬遷看到了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天道本相,面對如此的命運,他本來可以“引決”的辦法,使自己免受“累紲之辱”,然而他選擇了忍辱求生,以“發(fā)憤著書”,來超越自我生命,實現(xiàn)了人生價值。
人可以擺脫天的束縛,主宰自己的命運,這不僅體現(xiàn)在獨立的個人身上,同時也體現(xiàn)在治國之道上。劉邦生而神異,后成為大漢的開國君主,韓信有“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的論斷(《史記·淮陰侯列傳》),但在《高祖本紀》中,司馬遷全面地展開漢興的歷史敘述,并借劉邦之口說出了漢之所以興是在于“人謀”,而不是“天意”。
“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魏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鄙朴谟萌耸浅h勝的主要原因。另外如皋陶談到治國時,對禹說:“在知人,在安民”(夏本紀),堯終不授權于兒子丹朱,認為“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皇诘ぶ?,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保ㄎ宓郾炯o)。這揭示了人心的向背決定國家的命運。從而否定了“天”的作用。
在《天官書》結語中指出:“國君強大,有德者昌;弱小,飾詐者亡?!睆娬{的是國君的行為對國家興亡的作用。興衰成敗,咎由自取,完全排除了上天的意志。從司馬遷對夏、殷、周三代興亡的探討;對項羽“成敗”原因的分析;以及對“文景之治”的贊揚,貫串其中的一條主線,是“人”,而不是所謂的“天”。
在人們普遍懾服于天意、神靈的時代,司馬遷從對自己命運及人類普遍命運的思考中,大膽的對“天道”提出了質疑,這一點本身就已表明他的反叛精神。雖然司馬遷也承認“天道”,但他已逐漸撥開天人關系的迷霧,把“人”納入了歷史關注的中心范疇,通過重大歷史事件的敘述和成敗經驗的總結,司馬遷明確的回答了--對歷史進程起支配作用是“人”,并非“主宰之天”。對“天道”的懷疑與反叛,構成了司馬遷的唯物主義哲學思想中最光輝的組成部分。
[1][5]張大可.司馬遷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孝遂,肖丁.殷虛甲骨刻辭類纂·甲骨文合集[Z].北京:中華書局,1989.No:10339片.
[3]司馬貞·史記索隱序[A].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梁建邦·史記論稿[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