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臣
作 者:孫武臣,文學評論家,曾任《文藝報》文學評論部副主任、主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撰有專著《文學經緯論》《長篇小說發(fā)展論》等。
如果將文藝作品比作“孩子”,那么,每一位寫作者都是孕育自己“孩子”的“母親”。
這個比喻可以通俗易懂又比較準確地概括寫作的過程。從創(chuàng)作客體到創(chuàng)作主體是客觀生活在寫作者頭腦中的反映的過程。創(chuàng)作客體不作用于創(chuàng)作主體,即是說,不經過創(chuàng)作主體(寫作者的主觀世界)的“孕育”,就完不成寫作這個復雜的精神活動,也就不可能有藝術作品出世。
因此,創(chuàng)作主體的“孕育”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不能沒有的。正如世界上沒有了“母親”,“孩子”如何誕生?
創(chuàng)作主體是個極為復雜又內涵極為豐富的心理世界。面對這個頭腦“黑匣子”,我們的作家和理論家現(xiàn)在研究得還很不夠,甚至可以說,我們所知永遠沒有未知的多。人對自身的認識才剛剛起始,所以創(chuàng)作主體其主體恰恰是創(chuàng)作心理學的問題,可以說,世間之事還有比人的心理更復雜更無可窮盡的嗎?過去我們沒有強調它研究它,是怕陷入“主觀唯心主義”的泥淖,而遭到政治高壓。
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要內涵是些什么呢?也就是以什么來“孕育”作品的誕生呢?
我們通常的說法,大體涉及:生活經歷、思想功力、文化修養(yǎng)和藝術才質。這一涵蓋自然說不上錯,但對于寫作這一精神活動而言,還是顯得大而無當,似乎沒有進入寫作的心理過程。于是,如果更接近寫作內部規(guī)律,就有涉及“生活積累、創(chuàng)作動機、藝術構思和藝術表達”的說法,則更多觸及到寫作中的心理問題了,因而也走進了寫作過程的內部涵蓋的內容了。這樣就自然會涉及由以上四個方面所派生出來的寫作心理中的諸如觀察、體驗、感受、情感、直覺、靈感、判斷、理解、概括以及它們之間與寫作過程的關系,或者說是它們綜合的整體關系。
不重視不研究這些“孕育”作品的內涵,即不重視不研究創(chuàng)作主體,就違反了和否定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許多根本特質,其結果必然是人人都可以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者,也就沒有一個文藝創(chuàng)作者了。
然而,同時必須指出的是,當我們強調這些心理活動對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用時,也不可過了“度”,否則,似乎主觀不受客觀的制約與作用,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有人將創(chuàng)作客體稱之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外部規(guī)律,把以創(chuàng)作心理為主要內涵稱之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部規(guī)律。過去我們只強調其所謂的社會、時代、人民、生活等內涵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決定因素的外部規(guī)律,顯然是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提法的偏失;但新時期以后,提出“文學要回歸自身”,這是對以前偏失的必須矯正。強調文藝自身的質的規(guī)定性,區(qū)別于其他任何事物的規(guī)律性,沒有錯,但切莫矯枉過正:一,從理論上講,沒有不受客觀制約的主觀;二,文藝不為政治服務,但不等于文藝從此和政治再無關系。其實政治無處不在,它關乎人類生存、發(fā)展的根本利益,它的普遍性是時時處處都能顯現(xiàn)的。一個人若要遠離政治,遠離到一點關系都沒有,就像“魯賓遜”式的生活,沒有了任何一點人際關系,成為了“一個人的世界”,也只不過是表達一種逃離社會生活的心情而已,到頭來還是如同“拔著頭發(fā)想離開地球”般的可笑。這些年來,將文藝的教育、認識、審美和愉悅四大功能剝離到只剩余一個“逗你玩兒”的愉悅功能,就是這種文藝要脫離政治而走到極致的文藝思潮與文藝現(xiàn)象。我們且不論在不同國家的不同文化中,是否有完全脫離政治的文藝存在,但在中國這個歷史文化悠久的國度里,文藝完全脫離政治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中國文化的核心就是“追求意義”?!霸娧灾尽钡奈幕e淀,形成了中國人民的文化心理結構,鑄成了中國人民心理性格中的共性,并在幾千年中鑄就了愈挫愈奮,團結凝聚的偉大的中華民族精神。正是依靠著這一強大的精神支柱,中華民族歷經世界少有的大磨難,生生息息達五千年之久而不衰亡。在2008汶川特大地震的全國救助中,“多難興邦”的中國文化特征,不是再一次得到彰顯嗎?中華民族文化感動了全世界,也感動了我們自己,中華民族要再創(chuàng)輝煌,全世界都堅信不移!在這樣的心靈震撼中,文藝家如果缺席了失語了,并張揚“文藝就是文藝”,“與政治無關”,顯得多么蒼白!從“哀民生之多艱”的第一位知名詩人屈原開始,中國文人的文化傳統(tǒng)都是“位卑未敢忘憂國”,“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幾千年的歷史積淀,哪里是嚷嚷一陣子“逗你玩兒”所能消彌了的呢!然而,這一文藝思潮對我們青少年影響比較大,再結合社會虛無主義思潮的出現(xiàn),以致反傳統(tǒng)、反文化、反教化、反意義、反形式,甚至連語言都反,于是就有用27個不同的標點符號排列出“一篇小說”來?,F(xiàn)在再談論起這樣的話題,除了昨天的驚奇,還多了今天的“一笑了之”。
之所以再次談及這個話題,我無非想說:一,事物在“變”中總有“不變”,一切全變了,這一事物也就不是這一事物了。文學藝術是語言藝術,連語言都不要了,文學本身也就不存在了??磥?,最淺顯的道理其實最難懂得。二,不管你承認與否接受與否,你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存在你的頭腦里,都決定著你的意識、情感和行動。其實常以為衰老過時的恰恰是年輕充滿活力的。
對于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創(chuàng)作主體中的主導地位和源頭作用,議論者已不多見,而且被視為不屬于創(chuàng)作主體研究范圍。但避開這一主導和源頭,一味研究與討論創(chuàng)作主體,也就容易走向片面的極端。是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決定著人生的理念、情感、態(tài)度、取向等等不能避開的問題;是這些問題決定了創(chuàng)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題材選擇、作品的思想傾向與局限、開掘深度、人物的觀察和判斷、審美取向和視角、情節(jié)、細節(jié)的把握和表現(xiàn)形式的習慣和確定、語言藝術表現(xiàn)的風格等作品的成敗得失,長短臧否。不能說這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全部內涵,但說它是重要的主體組成部分是不為過的。
有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每一個人的審美主體都各不相同;同理,我相信,一百個作家寫“哈姆雷特”,結果也會有一百個不同的“哈姆雷特”。比如,眾多的寫作者同去體驗抗震救災,都寫同一個題材,其作品也絕不相同,這是因為沒有創(chuàng)作主體完全相同者,正如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一樣。這就是我們一定要研究創(chuàng)作主體的最緊要之處。
當然,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受到時代、社會、民族的歷史經驗和個人生活經歷經驗的制約與作用,是勿庸置疑的;而且常呈現(xiàn)出不可逾越性,再偉大的作家也大抵如此,曹雪芹不可能給賈寶玉、林黛玉尋找出個出路;魯迅不可能寫出紅軍長征的長篇小說;茅盾在《子夜》中可以預示中國民族資產階級不可能擔當中國革命的使命,但對工人的生活斗爭的描寫卻遠不及對資本家的描寫;郭沫若不可能寫出老舍的市井小說。這些不同都源于我們以上所談到的創(chuàng)作主體中的許多元素的不同。這些話題值得我們以后一一談及。
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激發(fā)了詩歌創(chuàng)作熱潮,有一首小詩題目叫《捉迷藏》(作者:化方),我以為可以大議一番。全詩如下:
媽媽 我沒有丟 / 只是這一次藏得太久 /是該回家的時候/我知道你在等候 / 我還記得那條回家的路 // 媽媽 我沒有丟 / 你不要整天的流淚 / 我就藏在你的左右 / 只要你微笑地抬起頭 / 滿天星星 最亮一顆是我 // 媽媽我沒有丟 / 只是這一次我藏得太久 /我知道只要你抓住我 / 就不會放手 / 媽媽 我就藏在你的心里頭。
小詩以一個在地震中被奪去生命的孩子的心理視角,反而安慰媽媽不要悲傷,這樣抒寫親情,真的少見。能把冰冷的死亡寫得如此溫暖,似乎和媽媽享受“捉迷藏”的快樂。愛之光照亮了生命,我們的心靈能不被人性的光輝深深地震撼嗎?而一個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體中的思想藝術素質該修煉得多么好才能“孕育”出這么極富新意而感人肺腑的詩歌作品來!這使我想起了臺灣作家柏楊的一句話:“愛心指揮筆,筆才圣潔,失去了愛,筆就可能邪惡!”柏楊道出了作為一個作家最基本的主體修煉是熱愛生活。歌詠青春萬歲的王蒙至今仍激情燃燒,他也說過“寫作的最大竅門就是熱愛生活”。他在《當你拿起筆……》中寫道:“作家的品格,還包含著作家的那顆火熱的、敏感的、深沉的心,它應該是火熱的,才能用自己心靈的火焰點燃起讀者心靈的火。也許它表面上很冷靜,表達上很含蓄,但它的內層是火,不會是冰?!边@話也是講的愛是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中的第一要義。
和這首被情感浸透了的小詩《捉迷藏》相比,大量只有空洞口號、理念的抗震救災題材的作品,雖然也是情感的一種表達,但在這首小詩面前,只有黯然失色了。問題出在創(chuàng)作主體中的藝術修養(yǎng)的積累的缺失。
當今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積累的缺失,是德育整體性缺失的社會思潮中的一部分。我們自然會想到一個稱呼:作家——人類靈魂工程師。過去把作家的崇高推到了“神”的地位,夸大到一本小說可以“亡黨亡國”,將作家極端政治化了,顯然是錯誤的;后來將作家回歸到了人的位置上來了,但卻又走到另一個極致:“作家是社會排泄出來的大便”,“千萬別把我當人”……這怕是任何略有良知的作家都不能接受的作踐吧!無怪有作家形象地說作家定位的變化:過去站在馬路正中間,現(xiàn)在一腳被踹到馬路牙子底下了。作家的定位不應是“神”,但也絕不是“鬼”,他應當是“人”,是追求指向崇高的人。作家的職業(yè),連鄉(xiāng)村老奶奶都知曉的:唱戲說書教人學好。套用老奶奶的話,作家寫作雖然是“碼字”,但他是要通過自己的作品教人學好。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是靈魂工程師,并沒有錯,因此,作家還是把自己看得追求崇高點好吧?
歷史是公平公正公開的“考官”,世界文學史上能留得住的經典作家作品,無一例外是追求崇高指向的,偉大的作家不僅是文學家,還是思想家、革命家。他們是我們創(chuàng)作主體建設的風向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