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團結(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當代著名作家閻連科200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丁莊夢》,在眾多的當代文學作品中實在是一部獨特的作品。這部作品表面看起來寫的是舉世矚目的艾滋病題材,實際上寫的是人類(包括中國人)普遍具有的“烏托邦”夢想。作品把病和夢放在一起來寫,寫病因夢起或因夢生病,這使得這個關于幸福生活的夢想更像是一個中國和人類的夢魘。由于作者對中國實現“烏托邦”夢想特殊性的象征性描寫,對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深刻揭示,從而使作品具有一種強烈的本土性、民族性。
閻連科的《丁莊夢》,正像作品封底上的文字所說,這是“中國第一部描寫艾滋病題材的長篇力作”。封面內里的作品簡介中又說:“艾滋病是當今威脅人類最大的傳染疾病,關注艾滋病問題,關注人類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和命運問題,乃是這部作品的主題,也是我們今天不容逃避的嚴峻現實。”①作品取材的這種新穎性、“人類性”,首先是通過廣告宣傳出來了,無疑具有先聲奪人的功效。
當然,作者在作品中也進行了大量的具體的描寫。如卷二寫“我”(作品是通過第一人稱“我”來敘事的)爺從縣上開會回來明白的一連串事情:“熱病并不叫熱病,它的學名是艾滋病”;“原來熱病都是外國人的病,城里人的病,心行不正的人才肯有的病,現在中國也有了,鄉(xiāng)下也有了,有病的都還是正派人”;“有了這病必得死,是人世上的新絕癥,花多少錢你都治不愈”。通過對得病的范圍——從外國人到中國人,從城里人到鄉(xiāng)下人,從心行不正的人到正派人——的描寫,實際上道出了丁莊人的病也是人類共同的病,也就是說丁莊人的病具有普遍性、人類性。如果說這種描寫還比較空泛,那么作品后面幾卷較為詳細地描寫到豫東平原上的明王莊、古河莊、上楊莊等成千上百的村莊都因艾滋病而人畜滅絕,則夠震撼人心的。當然,丁莊也在這些滅絕的村莊之列,且因為描寫得最為詳盡,所以給人留下的印象也最深刻。
那么丁莊人何以會得上艾滋病呢?因為賣血而感染上的。那么何以要賣血呢?因為想過上富裕的日子,天堂般的日子。因貧窮而夢想著富裕,夢想著過上天堂一樣的幸福生活,丁莊人的夢想其實也是普天下窮人共同的夢想?!疤焯谩边@一意象在作品中多次出現,這一帶有宗教色彩的詞語象征性地表明丁莊人的夢想具有一種普遍的“烏托邦”色彩。
“烏托邦”(utopia)一詞最早源自希臘文,意即“虛無之鄉(xiāng)”。后來這個詞成了通用詞,指關于幸福生活的憧憬與想象。這是一種美好的、充滿詩意的想象,但原則上不可實現。②盡管如此,自古及今,人類天生有一種“烏托邦”情結。從托馬斯·莫爾筆下的“烏托邦島”,到馬克思、恩格斯所構想的共產主義社會;從儒家經典《禮記》提出的“大同”社會政治藍圖,到陶淵明描寫的世外之境“桃花源”;從基督教宣講的“天國”,到佛教給人們許諾的西方極樂世界,莫不是一種“烏托邦”想象。
這種“烏托邦”想象、“烏托邦”情結對人類的政治、經濟、文化及社會生活的發(fā)展影響至深。對文學藝術的影響亦很明顯,主要表現為中外古今許多作家、藝術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過自己的“烏托邦”想象或“反烏托邦”(dystopia)想象。中國大陸作家閻連科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他2004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受活》,抒寫的就是“實現中國鄉(xiāng)民的天堂之夢”③。其后的《丁莊夢》則又寫了這樣一個天堂之夢,不過側重于因夢致病產生的致命性、災難性后果。因此,《丁莊夢》看起來寫的是艾滋病題材,但實際上它真正想表現的卻是丁莊人的天堂之夢及其毀滅,又一次證明了人類“烏托邦”實踐的虛妄。
丁莊人的天堂之夢,主要是關于富裕生活的想象,如住樓房、穿新衣、吃肉菜等,但也包含著鄉(xiāng)民對城市人生活的羨慕和追求,鄉(xiāng)村對城市的想象和摹仿。因此,丁莊人的天堂之夢亦是鄉(xiāng)民的城市化之夢。這在作品中有著充分的描寫。如讓丁莊人心動也行動的富裕的天堂般的上楊莊,就是按照城市的模樣建造的;丁莊的新街的規(guī)劃,亦是如此,像“我”家蓋樓時,就是“完全描著東京的洋樓樣式蓋下的”;而“我”叔丁亮和玲玲的墓室墻壁上、棺材上、“我”的棺材上刻著的大城市勝景圖,“大城市里的繁華和熱鬧”,也許表達了鄉(xiāng)民對城市的向往之情至死彌深。鄉(xiāng)民對城市生活的熱切渴求,一方面揭示了城鄉(xiāng)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和不可逾越的鴻溝,鄉(xiāng)民們的城市之夢只能以“畫餅充饑”的方式實現;另一方面,它也暗示了中國城市化發(fā)展趨勢的必然性、合理性。
丁莊人的天堂之夢其實也是整個平原人、中國人的夢想。丁莊坐落于豫東平原,“平原”是作品中屢次出現的一個意象。一方面人物及其故事不可能生存于虛空之中,總得有所依托,有一個立足點,站在“平原”上就腳踏實地心不慌了;另一方面,我覺得這“平原”其實暗含了一層象征的意思。豫東平原地處我國的中部,這里既是中華民族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又是歷代多個王朝建都之所在。所以,作品中的“平原”實則可以置換為“中原”,可以解讀為“中國”,它與作品中屢次提到的“東京”、“黃河古道”等意象一起成為整個鄉(xiāng)土中國的象征。這樣,閻連科所寫的丁莊人因夢致病又何嘗不是整個鄉(xiāng)土中國在實現其“烏托邦”夢想(經濟的富民強國和城市化等)過程中生了病呢?
這病就是艾滋病——一種致命性的疾病?!抖∏f夢》對艾滋病的描寫在取材上確實夠新穎、夠全球化的了。但我注意到閻連科在作品中并不時時處處強調、渲染“艾滋病”這三個字眼,而是給了它一個新名稱——“熱病”。這是丁莊人的稱謂,平原人的稱謂。稱謂的轉換讓我很感興趣。我在想閻連科干嗎不用那個洋氣十足的字眼而偏愛這個土生土長的名稱呢?一方面,這也許與整個作品的民間視角有關,它與作品所寫的那個愚昧、無知的丁莊人的生活世界能夠融為一體。但更為重要的是,它也許暗示了作品所描寫的洋病其實具有一種本土性,也就是它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當然不是說這種病與那種病的不同之處,而主要是指它的地域特殊性。它不僅僅是艾滋病,它是丁莊人、平原人、中國人所得的艾滋病。就我們普通人所知,艾滋病主要因性行為而傳播蔓延,但作品中的丁莊人卻是因賣血而感染上的,這就有了一種特殊性。作品的主要內容就是針對這種特殊性、本土性而展開描寫的。
這在作品中主要體現為閻連科對丁莊人,也是對整個平原人、中國人的劣根性的揭露和批判上。在賣血事件中,作者既生動地描寫了丁莊人對富裕生活熱切渴望的普遍性心理,從而使事件的發(fā)生有了一種必然性、合理性,又集中揭示了丁莊人盲從、迷信、愚昧無知的一面。賣血致病后,隨著疫病的大爆發(fā),丁莊人身上的劣根性也大爆發(fā)了。丁莊人并不因在世時日不多而煥發(fā)人的神性光彩,而是抓緊時間偷盜、爭權奪利、侵占公共財物,等等。作品中,一些場景和意象反復出現,刺人眼目,震撼人心,讓人聯想很多。如那枚讓當了四十余年村長的李三仁死不瞑目的村委會公章(早在短篇小說《耙耬山脈》中,閻連科就對“公章”的權威作了精彩描寫),不正是我們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官本位”意識深入人心的生動體現嗎?再如丁莊人一次次地圍觀看熱鬧——連死神也擋不住,讓人不由得想起魯迅先生的《示眾》等小說,不能不對魯迅先生在“五四”時期就批判過的“看客”心理仍然健在感慨萬千!作者對丁莊人賣血致富過程中出現的身體上的“熱病”(艾滋病)的描寫,何嘗不是暗示他們心理上、精神上也有病,身體疾病實則是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之表征。心理或精神上有病的丁莊人是實現不了他們的天堂之夢或“烏托邦”夢想的,也不配享有幸福的生活。
上世紀80年代初,江蘇作家高曉聲筆下的陳奐生,當他囤里有米、櫥里有衣后,“他渴望過精神生活。哪里有聽的,他愛去聽,哪里有演的,他愛去看,沒聽沒看,他就覺得沒趣”(《陳奐生上城》)。但陳奐生在上城住招待所這一具有喜劇性的事件中表現出來的奴性、愚昧、自私、自欺欺人和自我麻醉等,只能讓他成為一個新時期的阿Q,生活在虛幻的精神滿足中。正像有人所說:“小說在真實反映農民物質生活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同時,極其敏銳地表現了他們的物質生活改善后精神面貌所發(fā)生的變化,提出了新時期農民應該有著怎樣的精神生活、精神狀態(tài)以至性格的重要問題?!雹荛愡B科在《丁莊夢》里仍然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換一句話來說,也就是農民以至整個國民的精神文明建設問題。
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市場經濟為主導的現時代,物質商品極大豐富的同時,物欲橫流,道德淪喪,信仰發(fā)生危機,人們的精神問題逐漸凸顯出來。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文學界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表明了一批學者、作家對此問題的關注,向全社會敲響了警鐘。經濟的發(fā)展是否要以人的精神的失落為代價呢?反之,精神有問題的國民是否還能促進經濟與社會的發(fā)展呢?這樣的問題是值得人們深思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閻連科的《丁莊夢》其實是一部當代中國社會的寓言,具有海外著名學者夏志清所說的現代中國文學普遍所表現的“感時憂國的精神”⑤。
另外,我們還特別注意到了在丁莊人賣血致富的這一“烏托邦”實踐過程中,作為教育者、啟蒙者的教師和作為教育啟蒙重要場所的學校,處于一種尷尬的地位。丁莊人的賣血是被動員的結果,來丁莊動員人們賣血的是縣里的教育局長,招呼人們賣血的是村里學校的非正式老師——“我”爺丁水陽;當賣血瘋起后,教育局長升遷為縣長,村里蓋了這所學校;當村人有了“熱病”(艾滋病)后,縣長并不真正關心普通鄉(xiāng)民的死活,只縱容下屬借此機會斂錢,村建學校里兩個年輕的老師“再也不來了”、“死也不來了”,只剩下“我”爺這個非正式老師堅守著,但最后學校被拆搬一空,成為一片廢墟。
在丁莊人賣血致富這一“烏托邦”實踐過程中,與其說是愚昧、盲目、自私、狹隘的丁莊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取滅亡,不如說是教育者、啟蒙者一手導演的一場悲劇。這里既包含著政治自上而下的動員、號召——縣教育局長不僅是一名教育工作者,更是一位官員,也包含著知識文化的啟發(fā)民智與教化——“我”爺丁水陽丁老師在河灘對血如泉水舀不干所謂“科學”的示范表演,對丁莊人更有號召力和啟發(fā)性。
在這一“烏托邦”實踐過程中,作為教育活動主要場所的學校,因人們賣血有錢而興建,又因人們賣血致病而停辦,進而成為收容病人的臨時聚集地。它不是醫(yī)院,因為這里始終沒有醫(yī)生、護士;也不是精神或心靈的庇護所,因為這兒充滿著爭吵、偷盜、道德淪喪和爭權奪利。最后,它的敗落、荒廢是必然的。但學校最終成為了一片廢墟,希望也因此轉變?yōu)闊o望、絕望。在這里,作者閻連科對作為教育者、啟蒙者的知識分子,包括自上而下的政治運動所發(fā)動的“烏托邦”實踐,做了最深刻和最徹底的批判。這也是對最具有中國特色的“烏托邦”行為的批判。
《丁莊夢》的民族性不僅體現在作品的思想內容上,也體現在思想內容的藝術表現上。小說整體的寓言化或象征性,顯然主要借鑒于外國現代主義文學。而其所選取的少年亡靈敘事視角,與方方的小說《風景》如出一轍,這樣的敘事角度給人一種陰冷、恐怖、絕望之感,但它也主要取法于外國文學之中。小說更讓人感到親切有趣的是關于丁莊人、平原人的喪葬、冥婚等習俗的描寫。這些別具地域和民族特色的風俗畫描寫,其中既含有豐厚的歷史和文化的意義,又從中暴露了鄉(xiāng)民精神上的因襲重負、陳腐觀念和迷信思想。在此,閻連科的風俗畫描寫,與20年代王魯彥等鄉(xiāng)土作家的態(tài)度并無二致,都表達了一種批判的啟蒙的思想。但那種從我們鄉(xiāng)土中國生長出來的、與我們日常生活融為一體的風俗民情,除承載批判的思想外,還有獨特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丁莊夢》在作品的末尾寫到“我”爺丁水陽夢見一個女人像女媧造人一樣在人畜滅絕的平原上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蹦蹦跳跳的平原”、“新的蹦蹦跳跳的世界”。這是一個類似魯迅的小說《藥》一樣的結尾,表達了作者對未來的希望。但就作品所寫的主要內容來看,全篇到處籠罩的卻是絕望、無助、無奈和死亡的陰影,盡管惡人終得報應,但仍讓人看不到一點希望之光,以此而論,這樣的結尾未免太輕便些。但是,《丁莊夢》中表達的那種痛惜人死如葉落、如燈滅的人道情懷,那種批判鄉(xiāng)民精神劣根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憂患態(tài)度,那種于風俗畫描寫中展露的濃重的死亡意識,卻使作品具有了一種片面的深刻和復雜的意蘊。《丁莊夢》是闡釋不盡的。
① 閻連科:《丁莊夢》,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文中作品引述皆出于此版本。
② [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00頁-第201頁。
③ 見閻連科《受活》封底的作品簡介,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④ 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頁。
⑤ 參見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附錄(二)”,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