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茅盾初期小說的命名藝術透視
□平原(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人物命名識別標志小說內(nèi)容創(chuàng)作指向
傳統(tǒng)文化中對命名的重視使命名含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在小說中也成為人物能指的一部分。茅盾初期創(chuàng)作中主要人物的命名以其能指的重要標識而強化了小說的表達內(nèi)容。仔細分析并感知茅盾的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掘其人物命名中獨特的審美價值,這對于進一步了解茅盾的創(chuàng)作指向和表達策略有積極的意義。
人名稱呼在中國文化中有著一套獨特的命名方式,也包含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它不僅是某一個時代倫理、道德觀念完善的結晶,而且滲透了家族對于一個新生命的祈福、祝愿、希望、勉勵等復雜的感情因素,或者成為表達某種追求、理想、情緒和好惡的標識,它能明顯體現(xiàn)時代留下的印痕,成為社會發(fā)展中重要歷史事件的符號和記錄,因而,人名承載的功能被放大,成為一種文化的載體。
小說人物的名字,從符號學的觀點來看是人物能指的標志,拉丁語中就有“命名即規(guī)定”的說法,命名成為人們進行思想交流的規(guī)范的語言材料。小說家在創(chuàng)作之初對人物塑造、故事架構進行框定時,也會下一番工夫來確定主人公的名字,因此,命名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有機部分,對于小說人物性格、故事敘述、創(chuàng)作指向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增加了文學作品的涵蓋量。所以,在文學史上,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造的人物也因他們獨特的個性特征而成為某種性格、人格、類型的代表,如智慧化身的諸葛亮、莽撞的張飛、精神勝利法的阿Q等,這時,人名成為一種文化、文學典型的代言,包含了一定的愛憎評價標準和道德內(nèi)容。特別是中國人對姓名、號、謚號、別號之類的重視,也會使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反復推敲,將擬訂的名字多次修改、挑選確定下來。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五論文人相輕——明術》中說:“創(chuàng)作難,就是給人起一個稱號或諢名也不易?!雹?/p>
從作為符號的人名來看,茅盾在初期創(chuàng)作中人物形象的命名就是一個頗有意味的文學指向,體現(xiàn)了茅盾表達策略上的匠心和藝術水準。
《幻滅》的主人公章靜是一個富有進取心和熱情的小資產(chǎn)階級新女性,渴望在社會生活中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所以帶著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愿望走出家庭,她厭惡農(nóng)村的孤陋、閉塞和沉悶,也很快對喧囂的城市中“拜金式”的人際關系感到失望。而在那樣一個時代里,她無論如何難以“靜”下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她試圖回到校園安頓自己困頓的靈魂,真正的“靜”下來,但是接踵而來是更多的煩悶和打擊,從被騙上當,恍惚而執(zhí)迷的戀愛,到幡然醒悟,離開戀人抱素的懷抱,靜女士得到的是更深痛的幻滅。后來她仍不甘心到了革命中心武漢作進一步的努力,曾讓她像度蜜月似的在戀人的懷抱里忘記了傷痛,獲得了暫時的安寧,但很快她的心又被戀人上戰(zhàn)場、被分離而擾亂了。通篇塑造了渴望得到幸福的章靜,被大革命的浪潮所裹挾、蕩滌,永遠難以實現(xiàn)理想、靜靜地享受生活,陷入了幻滅中的泥潭。《動搖》中的胡國光是地主豪紳的代表,他借縣黨部要人方羅蘭猶豫動搖、舉棋不定時,伺機投機革命,占有革命的果實,帶給小城的不是一片光明,而是迷亂和混沌,是廣大群眾對革命的失望,是給叛軍提供占領縣黨部的機會。另一個人物孫舞陽有一個時尚而響亮的名字,熱情、大膽、機警而嫵媚,是時代新女性的代表。她不僅生活做派前衛(wèi)、開放,而且思想也很新潮,她敢于追求縣黨部要人方羅蘭,主動向他表達自己的愛意,使辦事“一切都過得去”的方羅蘭面對頻頻進攻不能下決心。孫舞陽的堅定、果敢更顯示了方羅蘭的遲疑和搖擺,而正是方羅蘭的遲疑使他所領導的縣黨部失去了借革命聲勢發(fā)動群眾的大好時機,他一錯再錯,最終斷送了革命前途。孫舞陽的性格特征也正印證了她的名字,她給方羅蘭帶來的是對愛的渴望,是不斷變化的、各種令人炫目的示愛方式,是像火辣辣太陽一般灼熱的切膚感受?!蹲非蟆分械恼虑锪?,投身社會的初期雄心勃勃,渴望在社會實踐中鍛煉自己,但在大革命的逆流和血腥屠殺面前,如隨秋風飄搖的柳枝孤單無力,于是,她自暴自棄,盡力追求剎那間的狂歡,最終一步步墮入人間的底層,她將最丑惡、最庸俗的一面展示給人們,以她的唯我主義的行動去勸阻追求的人們,去告慰自己以前的執(zhí)著追求的歷史。
寫于同一時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造》中最有傳統(tǒng)文化意味的命名是主人公嫻嫻,她具有傳統(tǒng)女性的嬌羞、溫柔和賢淑,新婚時,對于一切都是懵懂的;丈夫君實企圖啟發(fā)、改造她,她的聰穎、熱烈使她很快超越了丈夫的思想而獲得了新的飛躍。這出乎君實意料之外的創(chuàng)造,不僅創(chuàng)造了嫻嫻——一個有更多時代氣息和思想的女性,也顯示了女性一旦覺醒具有無比的動力和決心,使嫻靜、柔弱、依賴都成為過去的歷史。
創(chuàng)作于1929年的《虹》中梅行素的性格更能通過她的姓名來了解茅盾表達的策略方式:素即平凡、平常之意,梅是寒風中搖曳之花,清高而芬芳。梅行素斷然拒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她喜歡的、也愛她但又遲遲不敢表白的表哥,帶著新的憧憬和“往前沖”的熱情來到上海。她曾對陌生而又新奇的上海感到恐懼,覺得自己如陷入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孤獨無助,但當她遇到梁剛夫時,她逐漸淘汰了自己思想上的渺小,將自己的靈魂在“五卅”運動中、在血腥的南京路上重新洗滌,使她的行為再也不平凡了,成為一個革命的支持者、參與者,也獲得了意志堅定、性格剛強、領導藝術成熟的國家棟梁之材——梁剛夫的愛,這一切對于梅行素來說,是一種嶄新生活的開始,是拋棄個人主義走向集體主義并從中獲得精神力量的昭示,以后梅行素的生活將是一片光明,她的行為就是茅盾為大革命后青年知識分子指出的彩虹般的光明之路,她的成長過程告訴那些平凡而有毅力的人,任何環(huán)境下只要能保持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如寒冬臘梅般具有凜冽的美。
茅盾這些人物的行為和他們的命名都存在著相同的表達指向,都在預示人物的命運和性格特征。首先,茅盾小說人物的命名在小說里起著一種反諷的效果。如胡國光這個名字就是一種絕妙的諷刺,這個名字本身具有一種暗喻,與大革命發(fā)展的方向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胡國光不僅沒有使社會安定、國家繁榮昌盛,反而造成了社會秩序的失控、混亂。抱素的命名也與故事的發(fā)展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并非心地善良、性情平素、光明磊落之人,他不僅欺騙靜女士,而且是一個登徒子,一個暗探!在這里茅盾用不著去進一步描寫人物的相貌、職業(yè)、活動,僅僅通過命名的方式就能傳達出其深刻的寓意,從而使小說達到反諷的效果,這樣的命名正如韋勒克·沃倫指出的那樣,是塑造人物最簡單的方法,②是“人如其名”的最佳體現(xiàn)。其次,茅盾小說的命名預示了主人公的性格和命運。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曾指出,專有名詞始終值得小心對待,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專有名詞是能指之王,其伴隨意義十分豐富,有社會意義和象征性。從這一角度看,小說人物的名字也是小說敘事情節(jié)中的專有名詞,同樣富有廣泛的能指性。茅盾在對小說人物命名時,已經(jīng)注意了名字內(nèi)涵的豐富性和表現(xiàn)性。靜女士的生活始終在動蕩中,在追求的幻滅中,她們的命運告訴人們:小資產(chǎn)階級時代新女性在大革命中,如果沒有正確的思想作指導,任何追求都是歧途;在歧途中追求的青年始終難以獲得寧靜,這正是茅盾創(chuàng)作《蝕》的目的。章秋柳和孫舞陽的身上都有狂放的性格、浪漫的氣質、追求的精神,是那個時代現(xiàn)代文化人格的共同特征,但是,同中也有異:孫舞陽的狂放里帶有樂觀色彩,章秋柳的狂放中帶有頹廢色彩③;孫舞陽的追求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是有希望的,是朝陽中的舞動者;而章秋柳的追求也如她的名字是絕望的,等待她的將是凄清、寒冷而蕭颯的日子;而梅行素之所以在眾多時代女性中表現(xiàn)的那么出眾而不平凡,如寒冬中獨綻的梅花,是因為她將個人和集體的價值在深層意識里重新定位,使她在價值上和“五四”時期女性有著較大的出入和交叉,是在群眾斗爭中體現(xiàn)了她的不平凡。
可以看出茅盾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人物的命名反映了時代更廣泛的生活面貌,表現(xiàn)了主人公更激烈的心靈動蕩和前途命運,使其筆下的形象有更鮮明的時代特征以及更廣泛的社會意義和社會價值,這種表達方式既經(jīng)濟又含義深刻,頗顯作者的匠心,也具有借鑒的價值。
這些年來不少創(chuàng)作雖然作品非常出色,但在人物的命名方面很少下工夫,這也多多少少顯示了一些作家文化反思上的懶惰無力,甚至可能暴露出作家們在文化精神方面的匱乏。作家為作品人物命名的行為,實際上也是他在生命理智的協(xié)助下,把通過生命情感感覺到的所指意義標示出來,命名的藝術是作家個體生存經(jīng)驗和閱讀史的顯現(xiàn),構成作家對藝術感覺性象征語言把握的標志,更是作家個體生命的文化性、精神性乃至獨特文化史觀、社會史觀和歷史觀的體現(xiàn),是作品中各組成元素的重要部分。從這個意義上看,茅盾作品匠心獨運的命名藝術應該給當今作家一些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
①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19.
②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中譯本)[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4,320.
③朱德發(fā).《現(xiàn)代知識女性章秋柳——茅盾小說人物研究》,《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03,(2).
平原,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及女性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