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軍
在中國畫史上,一向有“畫隱”之說,但不知中國文學史上有無“文隱”之謂?在當今中國文壇上,若要推舉“文隱”的話,我想,孫犁老人恐怕是當之無愧的一位。
孫犁之“隱”,乃是隱身而非隱文。幾十年來,他困守書齋,回避一切在旁人看來是求之不得的風光露臉的事情,謝絕一切排場和應酬,甚至婉謝為研究他的作品而舉行的研討會,真可謂躲熱鬧如躲腥膻,避功名如避瘟疫。隱身若此,以至于人們幾乎淡忘了孫犁本是一個抗戰(zhàn)老干部,只記住了他是一名作家、一個文人。
余生也晚,當我走進孫犁老人長期供職的天津日報工作時,他已是年逾六旬的老人了。然而,令我感到三生有幸的是,恰恰是在此后的二十多年中,我得以沾溉這位文壇巨星的晚歲余暉,足以讓我受益終身。
我第一次見到孫犁先生是在1977年冬天。那時,我剛到天津日報擔任農(nóng)村部記者,一天早晨去鍋爐房打永,同事沖著前面剛剛走過的高個子老人努努嘴,說:“瞧,那就是孫犁?!蔽乙宦犨B忙追出去看,卻只見到一個背影,一個穿著深藍色滌卡上衣、微微駝背的老人的背影。這第一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致于直到今天,我每每想到孫犁先生,腦海里最先出現(xiàn)的總是那個背影。
我真正接觸到孫犁先生,是在1984年,我被調(diào)去主編報告文學專版,很快就對這~文體著了迷。可巧,當時副刊上剛剛發(fā)表了兩篇孫犁早期的報告文學作品,我讀后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風格要素,就寫了一篇《試論孫犁早期報告文學中的陽剛之美》的論文,想請孫犁先生過目。在寫給孫犁先生的一封信中,我還斗膽對《孫犁文集》中有關文章的體例劃分,提出了不同意見。記得信和論文是托文藝部的一位老編輯轉(zhuǎn)交的,他曾參加過《孫犁文集》的編纂工作。一聽我對文集的體例提出質(zhì)疑,他就善意地提醒我說,你不知道嗎,這套文集是孫老親自審定的——你批評文集的編輯體例,實際上就等于是批評孫犁先生啊!我聽罷暗暗后悔,生怕自己的冒失會引起孫老的不快。
兩天后,老張給我打來電話,說孫老回信了,讓我去取。我趕去一看,豈止是回信,還有一本孫老的新著《老荒集》,上面還有孫老的親筆題字—這是我得到的第一個孫犁先生的簽名本。更令我驚喜的是,孫老在回信中不僅完全贊同我所提出的看法,而且對我的探索給予肯定,他寫道:“讀過你的來信,非常感動??磥恚嗄耆说囊恍┫敕?,思考,分析,探索,就是敏銳。我很高興,認為是讀了一篇使人快意的文章。這并不是說,你在信中,對我作了一些稱許,或過高的評價。是因為從這封信,使我看到了:確實有些青年同志,是在那里默默地、孜孜不倦地讀書做學問,研究一些實際問題?!?見孫犁《無為集》)。
我與孫犁先生接觸逐漸多起來,是在1987年以后,那時我搬到報社的宿舍居住,隨后,孫老也搬了過來,而他的女兒孫曉玲就住在我的樓下,這使我與孫老之間的信息往還,又多了一個渠道。
大約是在1990年前后吧,報社準備開展有關孫犁的專題研究,分配給我一個課題,就是結合新發(fā)現(xiàn)的孫犁早期著作《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寫一篇研究孫犁新聞思想的論文。我想,報社領導之所以把這個課題交給我,大概是考慮到我對孫犁的辦報經(jīng)歷一向比較重視,還提出過一個頓具爭議性的論點,即:在廣受關注的“作家孫犁”之外,還有一個被人們長期忽略的“報人孫犁”。如今,這篇論證“報人孫犁”的文章,也就非我莫屬了。
我把孫老的原作仔細地校讀了兩遍,同時寫了許多讀書筆記。在動筆之前,照例給孫老寫了一封信,請教幾個疑點問題。當天下午,孫老就回了信?;匦庞昧?張稿紙,一共回答了7個問題,我的疑點全部迎刃而解了。
我的篇篇題為《報人孫犁及其新聞理論的再發(fā)現(xiàn)》的論文,刊發(fā)在《新聞史料》上。孫犁先生看后,當即給我寫來一信:“昨日見到《新聞史料》,當即拜讀大作論文。我以為寫得很好。主要印象為:論述很廣泛,材料運用周到。實在用了功夫,很不容易。衷心感謝!”這封信后來還被刊登在《天津日報》副刊上。許多朋友讀了以后對我說,孫犁先生從不輕易表揚人,可這封信里卻寫了這么多夸獎你的話,可見老人家是真的開心了。
1992年冬,我決定南下深圳。對我的這個決定,絕大多數(shù)友人都持反對態(tài)度,憑我的直覺,孫犁先生多半也不會贊同。但是,作為多年受到老人家關懷的晚輩,我又不忍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遠行。躊躇再三,我決定婉轉(zhuǎn)地征詢一下孫老的意見。
依舊是讓孫曉玲大姐給聯(lián)系好時間,我前往孫老家拜望。孫老把我讓到沙發(fā)上,他自己還是習慣地坐在那把藤椅上。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幾個月沒見,孫老瘦多了,而且滿面病容。我正想問候一下孫老的病情,孫老卻先開口問我:“侯軍啊,我最近怎么沒見你寫的東西呀?”
真沒想到孫老會問這個問題,我一時語塞不知怎么回答。確實,自打決定南下,我就很少再寫文章了。孫老的發(fā)問,既使我感動,更令我感到幾分愧疚。
見我不言語,孫老的口氣顯得重了一些:“我也知道你忙,負一點責任就更忙。不過再忙,也不要扔下你的筆。一個人只要是和文字打交道,就算個文人了。我常說一句話:文人當以文章立命。你還年輕,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就知道年輕時多留下一點文字性的東西,有多么重要了?!?/p>
這是一段令我終身難忘的教誨,一字字像刀刻斧鑿一般印在了我的心里。從此,我的背后就總有一雙慈祥而充滿厚望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使我不忍懈怠。
那次拜望,孫老題贈給我一本他的《蕓齋小說》。而我卻始終沒敢把自己即將遠行的信息告訴他老人家。臨行的前夜,我悵然地來到孫老家的樓下,仰望著三樓那幽暗的燈光,久久不忍離去。一首小詩就在那徘徊復徘徊的小徑上油然生成了——
留別孫犁老人
大賢門下立雪遲,老樹參天護幼枝。遙望文星懸皓夜,恭聆泰斗啟神思。高風常作蘭竹伴,淡泊堪為后世師。辭行未敢驚白鶴,臨窗三叩青衫濕。
我把這首小詩用毛筆恭恭敬敬地抄在一張宣紙信箋上,請孫曉玲轉(zhuǎn)交給孫犁先生。幾個月后,當我返津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時,見到了孫大姐。她告訴我,那首詩是她親自交給孫犁先生的,當時孫老看了半天沒說話。她就順便告訴老人家說我已經(jīng)去了南方。這時孫老卻輕輕地說道:“他要走,我早就知道了……”
我來深不久,孫老的病情就急劇惡化,5月下旬不得不住進了醫(yī)院,隨后就動了大手術。我當時身滯嶺南,內(nèi)心惦念卻無從相助,只能一次次地打電話給天津日報的友人,探尋孫老的情況。1994年8月,也就是孫犁先生病愈出院整整一周年之際,我回津探親,行裝甫卸,便急不可耐地跑去找孫曉玲約見孫老——我實在太想見到孫犁先生了。
我是中午找的孫大姐,當晚就傳來口信:孫老約我明天上午9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