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春
在黃仁字的諸多作品中,《汴京殘夢》和《長沙白茉莉》恐怕要算知名度最低的?!度f歷十五年》出版以后,黃氏作品受到讀者追捧,從早期的英文論著到后期的中文論著,幾乎每一出版都會引起學界的熱烈討論和讀者的普遍關注。然而,《汴京殘夢》和 《長沙白茉莉》卻一直默默無聞。
也許這種遺忘并不是無緣無故的。黃仁字生前只寫過這兩部小說,但是出版時卻署了“李尉昂”的筆名??v觀黃氏作品,似乎只有這兩部署的是筆名。作者為何這樣安排?是否他自己也覺得這兩部作品是“另類”?既然作者都猶抱琵琶,作品內容也似乎沒有太多的噱頭,讀者自然不會買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李尉昂的賬,于是,它們順理成章地被“打入冷宮”。
然而,它們終究還是出自黃仁宇的手筆?!躲昃垑簟芬延?005年在大陸出版,而《長沙白茉莉》的簡體中文版卻于2009年才姍姍來遲。這部作品原用英文寫成,1990年在臺北時報出版社出版繁體中文版,后又于1998年在臺北商務印書館出版。
《長沙白茉莉》講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發(fā)生在上海灘的故事。作品以一個湖南青年趙克明為貫穿全書的線索,描述了那個時代以上?!L沙為主軸的中國社會現(xiàn)象。青年學生趙克明受同班女友的影響,加入了馬克思主義研習團,然后被派往上海參與中共與上海黑幫老大杜大耳的黃金交易,并被杜大耳利用,卷入上海工人罷工事件。然而,作為一部小說,《長沙白茉莉》似乎并沒有那么吸引人。它情節(jié)較為平淡,語言的感染力也稍有欠缺,亦無波瀾壯闊的大場面,更重要的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始終只是一個線索,他的性格和命運都被淹沒在故事的背景之下。相較之下,故事中的女主角、外號“長沙白茉莉”的交際花胡瓊芳似乎更出彩,難怪作者要以“長沙白茉莉”作為書名。
但是,對《長沙白茉莉》的解讀到此并未結束,因為我從字里行間似乎尋找到另一種可能:我看到歷史正以另一種表達方式浮出水面。翻檢一下并不遙遠的歷史,書中所寫的“青幫老大、上海黑社會總司令”杜大耳無疑就是大名鼎鼎的杜月笙。作者借一個涉世未深的湖南青年之眼,將青幫與國共兩黨及殖民勢力之間撲朔迷離的關系、上海工人運動的風云變幻以及杜月笙勢力掌控下的上海市井社會和盤托出。趙克明所看到的人和事,正是那個驚天動地的時代的縮影。比如,為了說明上海青幫的勢力范圍,作者讓趙克明去和測字的、拔牙的以及開租書店的人打交道,使讀者對舊時黑社會勢力的橫行及組織規(guī)范有所了解。作者的種種努力,是將角色放置在時代的背景下,通過角色的種種遭遇,表現(xiàn)拉扯著這個特定歷史時空的種種力量,讓讀者感受大歷史中小人物的踟躕無奈,探究小人物背后大歷史的波瀾壯闊與鮮活生動,進而窺見歷史的形貌,這與他一貫提倡的“大歷史觀”不謀而合,可謂與其非虛構性歷史作品殊途同歸。
1985年,時年63歲的黃仁字在臺北版的《萬歷十五年》自序中第一次明確提出“大歷史觀”的概念,提倡“將宏觀及放寬視野這一觀念引入到中國歷史研究里去”,而不主張糾結于事件的微觀層面。在他看來,大歷史觀不是去研究諸如秦始皇焚書坑儒是聽取誰的意見,交由誰付諸實施的具體過程,也不是去進行武則天穢亂春宮的道德批判,大歷史觀要求對中國歷史整體的認識和把握,了解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趨勢和走向,洞悉其背后深刻的自然環(huán)境、經(jīng)濟和文化因素,從而“把一切事件的發(fā)生,均納入歷史的潮流中”。也許在黃仁宇看來,歷史永遠比最優(yōu)秀的小說精彩百倍,《長沙白茉莉》正是其“大歷史觀”的又一次實踐,是作者在以一種更加另類的方式探究歷史的另一種書寫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