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我退休的朋友們,品茶品蟲,借蟲喻人,胸中頗有郁勃之氣。
寫下這樣的標題,一點也沒有和俄國著名作家肖洛霍夫《一個人的遭遇》抬杠的意思。我的比方其實很渺小:一個人的遭遇其實和一條蟲的遭遇差不多。
“小雪”那一天,幾個同齡的朋友邀我觀賞蟋蟀惡斗。
事情很平常。但氣氛不平常,幾個水泥廠的朋友都提前退休了,當年都是和我一樣的“文學青年”,現(xiàn)在叫“文青”,三十年過去了,都已退隱,只我還在從事一些社會活動,但彼此有多少斤兩,都明白得很,隱隱地,都很感慨:“我們的才學何嘗輸給你?只是機遇不如你啊!”
俗話說,“小雪到,蟲惡咬”——眼下小雪氣節(jié)正是蟋蟀競斗最慘烈的當口,是騾子是馬,都是拉出來“遛”的時候,最突出的現(xiàn)象就是“傷嫩”和“敗老”的結(jié)果都出來了。
蟋蟀(滬語“材積”)和人一樣,有早熟型、中熟型和晚熟型,不得其時則不得其志,一條蟲的命運和一個人的遭遇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小時候蓄過一頭名將“黑黃”,就是這樣的遭遇。
我們那時候喜歡下午捉蟋蟀,河堤旁一站,水沒到胯部,然后舀水澆堤,無數(shù)的蟋蟀會跳出來,樹洞下尤多,記得“黑黃”剛出土時我們都很激動:這么大的“黑材積”!
那時哪懂什么“黑黃”,只看它“黑鐵魄落”的一個,配一副黑牙,體魄大而且柜臺型,就由它去斗,一天可斗20余場,“黑鐵魄落”只要黑牙一張,最多兩口,對手一定別頭就走或者被咬得倒地抽風,一時間弄堂里稱起了大王,但不久就碰上了“頂頭虎”。
那是一只真正的黃“材積”,渾身披一件黃戰(zhàn)袍,6足蜜蠟一樣的黃,配一對“鎢鋼牙”,大家叫它“油紙黃”。說來也怪,牛氣沖天的“黑鐵魄落”一見“油紙黃”就如同見了鬼魅一樣,連連后退,雙方合鉗,抱夾一滾,“黑鐵魄落”居然跳盆逃跑了,捉回來怎么也不開牙了,而且口水淌了一地。大家見狀一起哄笑:大王敗鬼(鬼,滬語音“舉”)!大王敗鬼!
我正思想斗爭,是否摔死它以挽回自己的面子,弄堂里的“老爺叔”發(fā)話了:蟲廢了,給我吧。
這事很快忘了,大約一個月后,“老爺叔”把我叫去,說請看“一場白戲”,進門才知道是一場惡斗。
對方赫然就是冤家“油紙黃”,但是油色好像褪去一些,“老爺叔”的“黑材積”看上去似曾相識,渾身黑氣籠罩,但是“金斗絲、銀抹額、烏金翅”,揭蓋后撐高緩行,雙須矜持地掃動著,一派大將軍風度。兩蟲都是黑鉗,見面更不打話,老相識一樣,“油紙黃”故技重施,用無敵的鎢鋼牙夾住“烏金翅”單鉗,猛力合鉗,但是“烏金翅”卻“吃夾還夾”,搭橋以后,用兇猛的“抱夾”還擊,跌開后兩蟲再次合鉗,“烏金翅”突發(fā)絕命夾,竟然用罕見的“舉夾”(霸王舉鼎)把“油紙黃”高高舉起,猛摔盆壁??蓱z的“油紙黃”當場昏死過去。
見我們發(fā)呆,“老爺叔”笑了:認識嗎?這就是你的敗鬼(舉)!它的品名叫“黑黃”,屬于晚熟大將,你早秋就逼它上陣,就叫“傷嫩”,而“油紙黃”呢,是早熟名將,一個月之前正是它當令,“黑黃”怎能是它的對手呢?現(xiàn)在不同了,“油紙黃”的時代結(jié)束了,它的主人卻還逼它上陣,這叫“敗老”;“黑黃”當?shù)赖臅r節(jié)來了,你如果讓它退休,就叫“失斗”,一條蟲的遭遇就是這樣。
一個人的命運何嘗不是這樣。我們這代人,生不逢時,不該上場的時候,上了場,也叫“傷嫩”;該上場的時候,不讓上場,亦叫“失斗“;而該謝幕的時候呢,主人卻還逼它上陣,不也叫“敗老”?命也運也,天何言哉!
我退休的朋友們,品茶品蟲,借蟲喻人,胸中頗有郁勃之氣,他們哪里知道,我何嘗沒有嘗到“傷嫩”、“失斗”和“敗老”呢,不說也罷。
回家偶翻班固的《漢武故事》,再次深深感嘆命運的無?!獫h武帝到郎署見一老翁,白發(fā)蒼蒼,衣衫不整,就問他:“公何時為郎,何其老也?”答曰:“臣姓顏名駟,江都人也,以文帝時為郎?!鄙蠁栐?“何其老而不遇也?”駟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今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p>
遇和不遇。一條蟲的命運,何嘗不是這樣。
遇和不遇。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