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著名的神話故事中,“嫦娥奔月”故事流傳甚廣,也更具人性色彩,尤其是與“后羿射日”神話的合流,使嫦娥的故事內容、情節(jié)更為豐富,也便出現了從多種角度解讀的可能。目前,對嫦娥奔月故事的解讀,有從男權思想角度解讀的,認為嫦娥偷吃仙藥,撇下丈夫后羿,獨求長生不死,是自私的人,所以最終受到懲罰,變成了丑陋的蟾蜍,永世孤凄;有從愛情婚姻的角度分析,認為后羿的婚外情導致了其婚姻的破裂,嫦娥是這一幕愛情悲劇的受害者;有從女性文學的角度分析,認為嫦娥奔月是對男權社會的反抗,體現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等等。相對來說,對嫦娥代表人類進行的無畏探索以及對其孤獨遠旅的勇敢、決絕、甚至是某種程度上的自我犧牲等較少關注,對嫦娥身上所蘊含的濃郁的人性魅力缺乏足夠的重視。而事實上,正因為嫦娥作為一個女性,她的追求以及追求本身所呈現出來的孤絕、凄美,才使得這個故事有著悠長意蘊,也正是嫦娥所承載的豐富的人性色彩才使得這個故事歷時愈久,其味愈濃。
漢畫像“嫦娥奔月”將這種美的魅力直觀地呈現在人們面前,將人們帶入遠古時代那個美麗而又遙遠、浪漫而又悲壯的故事現場,一個勇敢的女子負載人類的夢想,穿越亙古時空,飛身向月,其定格于畫像石的從容、堅定、優(yōu)雅的一舉一動、一態(tài)一容,讓這個女子獲得了永生,觀之令人為之震撼。
在出土漢畫像中,有五幅“嫦娥奔月”圖,均出土于河南南陽。
在南陽市西關漢畫像石墓出土的“嫦娥奔月”圖中(圖一),[1]圖的左上有一圓月,月內一蟾蜍,肚皮緊貼月面,四肢伸張,右邊一女子側身向月,雙臂挺直,手捧一碩大圓物,已經接近月亮。此女子當為神話傳說中的嫦娥。她頭梳高髻,身著寬袖長襦,身后長尾屈曲蜿蜒,背部略凹,臀部圓潤,體態(tài)優(yōu)雅。
在南陽蒲山一號漢畫像石墓出土的“嫦娥奔月”圖(圖二),“畫面左方刻一圓月,右刻一女子為嫦娥,人首蛇身,后拖曲尾,有雙爪,頭梳高髻,一手抱于腋下,另一手攬向月輪,作騰飛狀?!盵2]畫中散布八星。
(圖1)
( 圖2)
南陽縣英莊漢畫像石墓前室中梁下面,刻“嫦娥奔月”圖(圖三)[3],嫦娥人首蛇神,頭梳高髻,面部向外,雙臂在身體兩側張開,后拖長尾,蜿蜒曲折,正側身飛向月去。身后有其星辰點點。
南陽英莊漢畫像石墓出土的嫦娥奔月圖位于前室蓋頂石(圖四),“圖像左側刻滿月,月下有云團,其右刻嫦娥,人首蛇身,仰面將奔入月中”。 [4]此畫像石中嫦娥頭戴圓冠,面部微微上仰,眉目不甚清晰,但表情嚴肅,上下四肢皆向下彎曲,在空中作用力支撐之態(tài),似正飛身入月。
(圖3)
(圖4)
還有一幅“嫦娥奔月”圖,內容比較豐富(圖五)[5]。圖中左上刻一月輪,其下一人,人首蛇軀,頭綰高髻,身體略微前傾,面孔直面前方。“身著寬袖貼身錦裙,裙擺隨風起伏,搖曳生姿,腰間秀帶在身后飄搖擺動,與細長的蛇尾略有纏繞,相映成趣?!盵6]中刻一人與嫦娥側身相對,拱手胸前,作拜謁狀。其后刻一奇獸,雙首,長頸,一角,頭向嫦娥?!?/p>
“嫦娥奔月”神話文獻記載較早見于蕭統(tǒng)《文選》中引注的已佚古本《歸藏》:“昔嫦以不死藥奔月”,以及《祭顏光祿文》注引:“昔嫦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 [7]
到了西漢初年淮南王劉安等人編著的《淮南子》中,對有關嫦娥的記載內容相對豐富,后羿開始出現在嫦娥奔月的故事中。
“弈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p>
——《淮南子.覽冥訓》[8]
到東漢高誘對上述《淮南子》關于嫦娥的記載作注解時說:“姮娥,弈妻。弈請不死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
東漢張衡《靈憲》一文關于嫦娥奔月故事的講述:“嫦娥,弈妻也,竊西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將往,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奉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隙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蜍。”[9]
(圖5)
從以上簡單梳理并結合出土漢畫像可知,嫦娥奔月故事在秦漢時期已經流傳很廣了。從文字記載來看,嫦娥的行為起點是“竊”,這個字本身已帶有了道德判斷的味道,從傳統(tǒng)倫理的角度來看,這次秘密行動使其奔月的價值大打折扣。如果從家庭倫理道德的角度對嫦娥的行為進行解讀,人們甚至可以判斷嫦娥是一個背棄丈夫、獨享幸福的自私的人,所以奔月之后的嫦娥變?yōu)槌舐捏蛤埽词菍λ@一行為的懲罰。但南陽西關出土的“嫦娥奔月”漢畫像所顯示,在嫦娥到達月宮前,月中本已有一只蟾蜍,看來并不是嫦娥變成的。之所以有嫦娥因偷吃長生不死藥而變成丑陋蟾蜍的解讀,一方面應該是男權社會對嫦娥做出的一種道德審判,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觀念的一種體現。另一方面,因為蟾蜍具有長生不死的特性,說嫦娥變成蟾蜍,是神話故事中常見的通過“變形”而獲得新生的意識使然。這種變形也從一個角度說明了,服用長生不死藥后,嫦娥本身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她已經不再是一般的人,而是擁有了神力的神,具備了遠遠超越凡人的能力和特性,是嫦娥獲求長生的標志。從實際的象征意義上來說,后一種解釋可能更接近于這個神話故事的本質。
如果我們深入秦漢時代的社會心理場中來體味嫦娥的行為,換一個角度來分析嫦娥的“竊”,也許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案`”字的含義是偷偷的,有不讓人知道的意思。細細分析嫦娥為什么要偷偷行動,其實可以品味出,這其中含有很急切的味道,有因十分好奇而迫不及待去嘗試的意味。而之所以迫不及待是因為特別渴望實現一種愿望,并且這種愿望是當時世人所共同渴望的,而且實現愿望的機率太小,機會太少。否則嫦娥就不用偷偷的了。那么,人們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呢,能夠讓一個女子甘愿冒與人類徹底訣別的巨大風險去嘗試呢?結合當時的社會思想,不難得出結論,人們所渴望的就是從高層統(tǒng)治者到下層民眾都孜孜以求的生命永存、長生不老。當時的人們是非常相信人可以長生不死的,因為相信人可以長生不死,所以才有對長生的多種嘗試和執(zhí)著追求。從秦皇漢武多次派人尋仙和求不死之藥,到民間流傳的種種煉丹以求長生的方法,都有力地說明了當時的人們對永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對彼岸世界難求的焦慮和憂患。但現實中人的種種努力幾乎沒有任何可以看得見的結果,沒有人能真正實現長生不死的愿望?!扒貪h人是相信人可以不死的,不過也相信人之永恒是極其困難的?!盵10]正因為想達到長生不死極其困難甚至根本不可能,所以,當嫦娥得到了不死藥后,自然有抑制不住的沖動想要嘗試。
在人所共有的巨大好奇心和渴求長生的強烈欲望的共同作用下,嫦娥才偷偷開始了一次亙古永存的偉大嘗試。這是一次冒險的嘗試,其中潛存著巨大的風險,因為在秦漢年間,為了尋求長生不死,很多人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誰能保證嫦娥的嘗試沒有風險。從東漢張衡《靈憲》一文關于嫦娥從嫦娥奔月前的占卜舉動說明,嫦娥雖然急切但還是預感到其中可能的風險。但占卜結果為“吉”,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嫦娥的恐懼和擔憂,也就堅定了她服不死藥的決心。如果說嫦娥僅僅是“竊”還易如反掌的話,那么,“竊”之后的行動則需要巨大勇氣和毅力。于是,在個體強大的精神支撐下,一個女子開始了一場前途未卜的曠世之旅?!棒骠鏆w妹,獨將西行,奉天晦芒,毋驚毋恐”,這將是嫦娥奔月過程中遇到的挑戰(zhàn)。一是旅程的孤獨。在不為人知的時刻,一個女子在浩瀚天地間開始了生命的飛升和轉變,不論整個過程時間有多長,有多兇險,她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遇到困難無人求助、無人幫忙,遇到痛苦無人分擔、無人體貼,是徹底的天涯孤旅。二是潛在的危險。奔月時的天氣狀況是“奉天晦芒”?!胺辍?遇到。“晦”,《釋名 ?釋天》謂“月盡之名也”。《說文 ?日部》:“晦 ,月盡也?!薄盎廾ⅰ敝柑焐璋?不見光芒。這是說要在月盡不見光芒時奔月?!拔泱@毋恐”。此句干寶《搜神記》卷十四《嫦娥》作“毋恐毋驚”,有不要驚慌恐懼之義。[11]出發(fā)時的夜,不是一個月明星稀安靜、祥和的夜,這意味著在奔月的過程中她將面臨相對惡劣的天氣條件,她將迎著未知的挑戰(zhàn)前行。三是自身的變化,隨著飛越高度的攀升,作為一個凡人,她自身將承受不可預知的不適和巨變,但她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迎著危險而上,勇敢面對。漢畫像“嫦娥奔月”圖所表現的嫦娥即將到達圓月時的身形均為人首蛇身,也有可能是在奔月過程中身體變形的結果,嫦娥逐漸褪去了人的外形,變成了蛇身,變形的過程可以想象應該是痛苦的,不啻于一次脫胎換骨的涅槃。人首蛇身形象是神話中神性人物所共有的特性,這說明,經過破繭化蝶的痛苦涅槃,嫦娥已經擁有了神的特質,具備了遠超凡人的能力。
終于,銘記著“毋驚毋恐”的嫦娥快要抵達終點了,在文字記載空白的地方,出土漢畫像為我們形象逼真地呈現了嫦娥將近終點的具體情狀。在這些畫像中,嫦娥與月亮在同一平面上,應該距離月亮已經很近,將要飛抵月宮,嫦娥的周邊星云繚繞,宇宙的浩瀚因為星、月的赫然在目而分外突出。嫦娥優(yōu)雅秀美的身姿在星月的襯托下無比美麗。美女、月亮、星空、宇宙,這些因素組合在一起,一股濃烈的柔美、浪漫、凄清的意境撲面而來,這一刻,這個歷經磨難的女子令人肅然起敬。
面對凝固定格成永恒的“嫦娥奔月”圖,我們心中充滿了一種深沉的感動和震撼,這個美麗女子的天涯孤旅瞬時充滿了悲壯的美感。一個弱女子,投身一次沒有回頭路的遠行,遠行的目標在天上,在月宮。這畢竟太遠,因此這次遠行也就是訣別,而且是與人間的訣別。如果求長生不死會喪失人的社會存在,甚至會徹底改變人的自然存在狀態(tài),這個追求是需要勇氣的。因為人所以求長生,其實是對人生的依戀,對此岸世界的不舍,“這個時期的人們并沒有舍棄或否定人生的觀念,相反,而是希望這個人生能夠永遠延續(xù),是對它的全面肯定和愛戀”,[12]而有情、有愛、有家、有伴侶、有社會關系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人們追求長生,并不是單純追求自己獨自活著,而是要在社會中活著、生活著,否則,長生也就失去了應有的情韻。嫦娥所去的地方高高在上,一般人根本無法到達,雖然得到了長生,但高處不勝寒,其將要面對的是無盡的孤凄,這樣的生存又何似在人間呢?嫦娥的行為也反映出人類行為的一種矛盾和悖論:如果我不為自己,那么有誰會為我呢?但是如果我只為自己,那我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只能實現一個人的長生,這種長生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從人性的角度來說,她的奔月是付出了很大代價的,最起碼她失去了作為人的很多幸福和快樂,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也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從整個人類來說,她的實踐行動及其結果有著巨大的歷史意義。首先,嫦娥奔月的成功象征人類追求生命永恒的愿望的實現,在現實嚴酷的生存狀態(tài)下,這個結果無疑等于宣告人是可以長生不死的,這自然增強了人類追求永生的信心和勇氣,盡管不是人人都可以長生不死,但人人都可以有這種追求以及對結果的樂觀想象。對于現實生活中的人來說,有希望就是最大的幸福,就是艱難生存中莫大精神慰藉。其次,因為有了嫦娥奔月故事,中國的神話世界里平添了一抹亮麗和溫情,煥發(fā)出一種人性的柔美、浪漫、靈動之光。因為與古希臘相比,“華夏民族的童年是有負擔而早熟的”,所以“中國神話的氣氛是沉重和莊嚴的,以至于這種沉重有時甚至是一種沉悶,這種莊嚴有時簡直使人感到壓抑”[13],但一個優(yōu)雅女子的浪漫出場使神話的氛圍為之一變,在現實感濃重的神話世界閃現了一道感性十足的浪漫和輕盈。在未卜的風險面前,嫦娥作為女性的堅韌、毅力、勇敢、決絕和自我犧牲精神,在頃刻間爆發(fā),煥發(fā)出無限的魅力。這個神話故事因為有了女性、有了月亮、有了藍天、有了柔情、有了訣別、有了飛升、有了思念、有了意境,濃縮成了意味無限的美。這種美有著無窮的魅力,穿越時空,歷久彌濃。
在漢畫所表現的神話故事中,女性人物并不多,主要有西王母、女媧、嫦娥。西王母作為長壽神、保護神經歷了一個變遷的過程,從遠古到漢代,西王母的神話在不斷豐富,由最初的半人半獸到后來的多情的少婦再到慈眉善目的神仙,其形象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變化,職能也逐漸在放大,不管其具體的職能怎樣變化,西王母作為“一位兼具陰陽、融匯東西、結合男女、司理日月、主管生死的獨尊神”[14],是漢畫神話故事中表現最多的一個人物,是令世人供奉敬仰的神,嫦娥的長生不死藥就是從她那里得到的。因此,擁有不斷放大的神性的西王母一直坐在高高的圣壇之上,接受人類的供奉。
女媧是人類偉大的始祖神,流傳較久的是關于女媧摶土造人和女媧補天故事,前者反映出女媧作為人類始祖神,在化育萬物,創(chuàng)造人類時的功績;后者表現出女媧在天地面臨滅頂之災時拯救天地、拯救人類的大智慧和自我犧牲精神。在出土的漢畫中,女媧往往與伏羲作為對偶神同時出現,體現了漢代陰陽和合生態(tài)意識。他們共同作為人類的始祖,創(chuàng)造了人,制定社會生活的規(guī)范,也是社會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
相對西王母和女媧神的身份,嫦娥身上更多的是人的特征。雖然在漢畫中嫦娥是人首蛇身的形象,但她不像西王母和女媧那樣,具有非她莫屬的神力和能力,她不具有護佑萬物、創(chuàng)造萬物的能力,在奔月前也不具備長生不死的特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嫦娥才和以上兩位女性神有了區(qū)別,她的身上濃縮了更多屬于人的感情和心理特質,她的經歷、她的心理、她的情感、她的追求、她的生存狀況更能激發(fā)人們的無窮想象和猜測,也更能引起人們情感的共鳴,從而更具有人性的魅力。
此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08JA730006):“全國出土漢畫中早期宗教、神話文獻的鉤稽、整理與研究”的論文之一。
[1]中國畫像石全集編委會編:《中國畫像石全集.河南漢畫像石》,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205幅。
[2]南陽地區(qū)文物研究所:《河南南陽縣蒲山漢墓的發(fā)掘》,《華夏考古》,1991年第4期。
[3]南陽博物館:《河南南陽縣英莊漢畫像石墓》,《中原文物》,1984年第3期。
[4]南陽博物館:《河南南陽英莊漢畫像石墓》,《中原文物》,1983年第3期。
[5]南陽漢代畫像石編委會編:《南陽漢代畫像石》,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335幅。
[6]趙紅:《漢畫像石“嫦娥奔月”圖的造型藝術與宗教意蘊》, 《古代文明》,2010年第四卷第一期。
[7]蕭統(tǒng):《文選》, 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
[8]劉康德.淮南子直解.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98頁。
[9]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77頁。
[10]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29頁。
[11]戴霖、蔡運章《秦簡《歸妹》卦辭與“嫦娥奔月”神話》,《史學月刊》2005年第9期。
[12]李澤厚:《美的歷程》,天津: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
[13]何新:《諸神的起源》,北京:三聯書店,1986年,第240頁。
[14]牛天偉、金愛秀:《漢畫神靈圖像考述》,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74-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