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檸
今年3月11日,一名在戰(zhàn)后昭和史上幾乎無人不曉的傳奇女性因病于東京都內(nèi)的醫(yī)院去世,享年81歲。日本《文藝春秋》雜志用“壯絕的一生”來為其蓋棺。唯一得到消息的政界人士、現(xiàn)任民主黨干事長的小澤一郎立即趕赴醫(yī)院,在亡者的靈床前,手撥念珠,凝視良久,最后流淚訣別:“媽媽,永別了。謝謝您長年的關(guān)照。”
這位被小澤稱為“媽媽”的女人,即小澤的恩師、自民黨大佬田中角榮的秘書、其最大的后援組織越山會的掌門人佐藤昭子(AkikoSato)。越山會的名稱,緣于田中角榮1947年初次當選眾議院議員后所使用的號“越山”。鼎盛時擁有會員近10萬人,甚至不乏在野黨的擁躉。而越山會的執(zhí)牛耳者,即被日本媒體稱為越山會金庫、越山會女王的佐藤昭子。作為草根出身、魅力四射的“卡里斯馬”型黨人政治家,田中的一切都會被政壇長久克隆,其政治后援體制亦不在話下。越山會模式被認為是維系政治家票倉和錢袋的有效途徑,此后亦不乏效顰者,著名的如小澤一郎及其陸山會。
角榮的秘書
佐藤昭子原名佐藤昭,1928年8月5日出生于新澙縣的港口城市柏崎市枇杷島。父母開一爿日用雜貨店,昭子是幺女。5歲喪父,隨后幾年,次兄、姐姐、長兄依次病故。1944年,相依為命的母親也撒手人寰,昭子成了煢煢孑立的天涯孤女,時年15歲。角榮與昭子的初次邂逅是在戰(zhàn)后初期的1946年,是年,角榮初次參選,為競選而遍訪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昭子的小雜貨店也是一個行腳處。那時角榮27歲,昭子17歲。
是年9月,昭子初婚,丈夫是角榮在選舉中的游說助手,同時主辦一個同人刊物的文學(xué)青年。翌年,夫婦倆進京,靠角榮的關(guān)系,于東京飯?zhí)飿蛞粠ч_了一家名為“田中土建”的電氣工程公司。旋即,兒子降生,由“教父”角榮親自命名。幾乎與此同時,角榮二度參選,首次當選為眾院議員。進而于1948年就任法務(wù)省政務(wù)次官后不久,遭遇“碳礦國管疑獄”事件被捕,后被判無罪。
昭子夫婦的公司在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經(jīng)營陷入困境。昭子把母親留下的家產(chǎn)變賣,以解燃眉之急,但丈夫此時卻有了其他的女人,婚姻告破裂。角榮看到昭子的困境后,對她說“做我的秘書吧”。于是,昭子把幼子留給丈夫,凈身出戶。從1952年2月23日起,跟隨角榮左右33年。
1954年,昭子二度走進婚姻殿堂,第二任丈夫是一流大企業(yè)的精英白領(lǐng)。結(jié)婚儀式上,貴為自民黨副干事長的角榮客串無依無靠的昭子的親屬,一時間傳為佳話。3年后女兒出生,彼時正值角榮以39歲年齡就任郵政大臣。繼而,1961年任自民黨政調(diào)會長;1962年任大藏大臣;1965年以47歲的年齡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自民黨干事長,并以前所未見的速度向首相寶座沖刺。
二度離異
1962年,昭子二度離異。一個人抱著女兒應(yīng)對在黨內(nèi)如日中天的田中的秘書事務(wù),成為越山會和位于平河町砂防會館內(nèi)的田中事務(wù)所的主宰者。作為秘書,昭子并不是那種上班來下班走、只應(yīng)付“分內(nèi)”工作的單純事務(wù)型秘書,她不僅掌管角榮金庫的出納,而且要與各大媒體的政治記者們打交道,以收集信息,培植親田中的政治土壤和輿論。事實上,早年的名記者、原共同通信社的麓邦明和原《東京時報》的早坂茂三能正式成為角榮的秘書,與昭子的工作是分不開的。據(jù)曾跟蹤報道田中活動十數(shù)年的原時事通信社記者增山榮太郎回憶:“在政調(diào)會長的傳達室里,有一位妙齡苗條、颯爽英姿的女性,那就是昭小姐。她氣場頗強,很快就跟記者們混得很熟,常邀請我們:‘去喝酒吧。然后就帶我們?nèi)バ聵虻囊婚g酒吧,對店里的女招待說:‘對這些先生們好一些,宛如大姐大。在店里,有時還陪我們跳舞,那舞跳得可真地道?!?/p>
角榮身邊除了數(shù)名秘書外,還有黨內(nèi)眾多的“田中派”青年國會議員出入左右,他們和包括小澤一郎在內(nèi)的今天尚健在的一些政壇大佬,都習(xí)慣管昭子叫“媽媽?!被颉敖憬恪?。一位當時負責(zé)編輯越山會機關(guān)刊物《月刊越山》的田中事務(wù)所工作人員回憶說,每到選舉階段,昭子跟什么人談話時,時常會以很大的聲音說:“需要幾個億?”“明白了,我來收集?!比缓缶鸵姈|京佐川急便的老板渡邊廣康到事務(wù)所來,跟昭子磋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角榮習(xí)慣一大早在宅邸會客,大約上午十點左右來事務(wù)所。出發(fā)時,目白(即田中宅邸)方面會打來電話告知,“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去了”。這時,昭子會從辦公桌的抽屜中拿出一面鏡子,然后對鏡整理一番頭發(fā)。平時,偶爾也會對周圍的人半嗔怪、半炫耀地說:“我不在,老爺子什么都動不了的……”令人感到即使是獨擋一面的女中豪杰,骨子里也還是個如水的女人。
1972年6月,田中出版《日本列島改造論》引起地震般的反響。一個月后,出馬競選自民黨總裁,以絕對優(yōu)勢擊敗宿敵福田赳夫,登上首相的寶座,這也是角榮和昭子的鼎盛期。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后的1974年10月,《文藝春秋》雜志推出兩篇重磅調(diào)查報告,一篇是著名政治記者立花隆的《田中角榮研究——其金脈與人脈》,另一篇是兒玉隆也的《寂寞的越山會女王——另一種田中角榮論》。前者嚴肅、深度,以詳盡的第一手材料揭開了田中政治“現(xiàn)金流”的蓋子,廣為人知,作者也一躍躋身一流作家的行列;與前者相比,后者則使出小報娛記的解數(shù),將矛頭對準昭子,旨在披露政治幕后的丑聞和八卦。
兒玉在報道中如此描繪道:“佐藤昭,46歲,一個有著像男人一樣名字的女人。她坐在背朝窗子的桌前,僅憑給自治省的報告,便舉重若輕地運作年約20億日元的政治獻金(以越山會為主體的田中派1972年度政治獻金的總額)。雖說需仰仗其主子田中角榮的指示,但她無疑有相當?shù)牟昧繖?quán)??梢哉f,了解資金的進項與出項之全貌者,非她莫屬。她被麇集在權(quán)力周圍的人們稱作“佐藤媽媽”或“媽媽”,正是與田中角榮的權(quán)力互為表里的存在。”
孩子的父親
令昭子最難堪的是,兒玉的報道披露了其此前鮮為人知的孤苦的身世。除兩度婚姻外,還有成為角榮秘書前,其在新橋的酒吧里做陪酒女郎的經(jīng)歷。她在角榮去世后的翌年,為《新潮45》雜志撰寫的一篇題為《我的〈田中角榮日記〉》的文章中寫道:
“那個報道出來的時候,我悲憤到了極點……干脆說吧,被曝光的過去,是我在新橋打工的經(jīng)歷。對我來說,那件事是人生的羞恥。我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也不想被任何人知道?!?/p>
兒玉的報道無視日本新聞界一向墨守的不拿政治家下半身說事的不成文行規(guī),基本屬于“狗仔”行為。正是在某種極度的恐懼、羞憤之下,她把自己的名字“昭”改為“昭子”,受傷之深可想而知。更糟糕的是,兒玉報道出籠后,昭子的愛女敦子遂成了小報和周刊雜志記者們追獵的目標,連上學(xué)的路上都會遭到圍堵。也許是出于一絲惻隱之心,報道本身雖然未碰其女之事,但丑聞的發(fā)酵效應(yīng)客觀上還是把女兒敦子變成了犧牲品。敦子雖然出生于昭子與第二任丈夫婚內(nèi),實際上卻是昭子與角榮的孩子。對此,昭子后來承認:
“當我想要孩子的時候,與丈夫的關(guān)系已完全破裂了……孑然一身的我,無論如何想要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女兒的誕生,是我無上幸福的瞬間……將來也沒有向某政治家(指角榮)求得認知的打算。即使對方自己要認親,我也會拒絕。無論戶籍上如何,女兒是在管田中叫‘爹爹、‘老爹的聲聲呼喚中長大的。田中也很喜歡女兒?!?/p>
1972年,就在田中當首相已成定局的時候,其身邊兩位新聞界出身的秘書麓邦明和早坂茂三出于對其政治前途的考慮,曾向角榮進言辭退昭子。田中自己也明白秘書們惟恐日后媒體拿昭子做文章的良苦用心,但考慮了幾天后流著淚說:“你們的想法我明白,但我和昭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分”,遂拒絕了秘書的諫言。對此,早坂表示理解,而麓則離角榮而去。正如古往今來所有面對“江山-美人”考驗的政治人物一樣,昭子確實是角榮的軟肋:沒有獨擋一面的昭子“內(nèi)當家”式的襄助,角榮未必能成就一代政權(quán);而一朝坐上首相寶座之后,沒能及時斬斷與舊日紅顏的情感維系,坐視新聞界的炒作,乃至引發(fā)負面連鎖反應(yīng),至惡性發(fā)酵,也許只有角榮本人才能理解其責(zé)任有多沉重??杀M管如此,角榮后來在洛克希德事件的司法調(diào)查中,全部責(zé)任一人攬過,對昭子沒有半句微詞,頗有古時武士之風(fēng):
“包括越山會等我的政治團體在內(nèi)的砂防會館和有關(guān)事務(wù)所的事務(wù),由佐藤昭君一手承擔(dān)。她與我系同鄉(xiāng)之誼,同為柏崎出生。昭和21年(1946年)我頭一次作為候補參加眾議院選舉時,協(xié)助我處理日常事務(wù);昭和36年(1961年),又擔(dān)負起越山會的事務(wù),直到今天。她雖然是關(guān)西財政經(jīng)濟研究會的會計責(zé)任者,可事實上說是砂防會館及相關(guān)事務(wù)所的總負責(zé)人也不為過。但她于法律、制度并無責(zé)任,只是由于工作經(jīng)歷最久,是活字典般的存在,所以才自然被置于右的立場上?!?/p>
最后的結(jié)局
既是武士,便同時兼具武士的潔癖與矜持。洛案事發(fā)后,昭子被認為是角榮金脈當然的知情者,被國會作為證人傳喚。對此,角榮耿耿于懷,他把自己的女人在國會上登臺作證看作是一種“不潔”。終于,發(fā)表兩篇重磅調(diào)查的《文藝春秋》出版一個半月后,角榮辭職,在史上最高支持率中登場的田中政權(quán)只持續(xù)了兩年多一點的時間。
但角榮到底是武士。經(jīng)過曠日持久的訴訟戰(zhàn),1983年10月,東京地方法院判決田中有罪,處有期徒刑4年并追繳5億元賄款。田中當天即上訴,并拒絕辭去議員公職。前首相被斷罪的史上聞所未聞的事態(tài),使國會空轉(zhuǎn),旋即解散。執(zhí)政黨內(nèi)的最大派閥田中派呼風(fēng)喚雨,彰顯了神話般的政治實力。在隨后新一輪的眾議院大選中,角榮以“戴罪之身”一舉收割了22萬張選票,再次當選。
但1985年2月,為樹立竹下(登)政權(quán),以金丸信為首的田中派大佬不惜分裂,成立了“派中派”的創(chuàng)政會,角榮受到重創(chuàng)。尤其是看到自己一手栽培、一向?qū)檺塾屑拥牡茏有梢焕删尤汇昧邪l(fā)起人的時候,終于扛不住了,突發(fā)腦梗塞而倒下。昭子痛感責(zé)任,彼時曾對一位長年負責(zé)跟蹤報道角榮的《新澙日報》政治記者談起過內(nèi)心的痛悔。她一邊責(zé)怪創(chuàng)政會的成員,“都是你們讓老爺子如此受苦,才糟糕至此”,同時也為自己的粗心而自責(zé)不已:“他明明跟我說‘手發(fā)麻,我卻只為他按摩了幾下便草草了事……”
出院之日,角榮被愛女田中真紀子徑直接回目白的家,昭子隨即被田中家解雇。同時,砂防會館里的田中事務(wù)所關(guān)閉。昭子當然知道,老爺子身不由己,田中家的事一概由真紀子說了算。而長年以來,真紀子最恨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東京神樂坂的,藝伎出身、為田中生過兩男一女的情人辻和子,還有一個便是佐藤昭子。對此,昭子雖然心知肚明,但看在角榮的份上,從未從自己口中吐露過對真紀子的半個“不”字。田中事務(wù)所關(guān)閉后,昭子自己成立了一個名為“政經(jīng)調(diào)查會”的機構(gòu),并在砂防會館旁邊的寫字樓里賃屋辦公,靜靜地等待武士“卷土重來”。但角榮終于一病沉疴,于1993年12月辭世。至此,從角榮病倒至離世,逾8年的時間,佐藤昭子再也沒見過田中角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