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雙
我不認為文化應該成為專業(yè)階層才能掌握的特權。專業(yè)階層如果不為大眾服務就和一個權力機構沒什么兩樣了。
紐約平日里是一個色彩相當單一的城市,秋季大概是因為層林盡染,稍稍有一點活潑的氣氛,人也似乎松弛下來一點。這個時候去大都會博物館看展覽尤其享受,因為一路在街上走都有輕松的感覺。更不用說這次展覽看到了一件罕見而出名的作品,正是馬未都先生曾經(jīng)在電視上講過的元青花瓷瓶“鬼谷下山”。這個瓷瓶據(jù)說在2005年拍賣的時候為中國瓷器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高。這件展品被策展人放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角落,相對于其他的展品都來自有名有姓的收藏單位,它的標簽上卻故作神秘地指出來自私人藏家。不過我覺得這樣擺也對,這次展覽寶貝太多,一個古玩市場上的亮點并不足以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這個展覽題為“忽必烈汗的世界——元朝的中國藝術”,契合了近年來為蒙古帝國翻案的傾向。不再單一地強調蒙古人好戰(zhàn)的一面,而是看到了他們宗教上的寬容,以及對于文化交融所做的貢獻。幾年前大都會曾經(jīng)組織過一個以中亞為中心的蒙古帝國文化展覽,這次不一樣,以中國為中心,看上去比較親近,因此觸動也大一些。
首先是蒙古人統(tǒng)治之下的元朝幅員之大,遠遠超過了北宋。大概這次展覽展品來源之廣,可以對應其強勁的文化輻射力,可見一斑。元朝的遺跡散遍世界各地,遠及日本,俄國,土耳其,近及中國國內縣級的文物局,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等等,這些寶貝都被大都會博物館借來了,我覺得這規(guī)模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種帝國氣象。當然這是美國這個新帝國。的確有的時候讓人感到過于霸道,但是如果其憑借實力在公平互利的基礎上辦下這樣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展覽,我覺得倒不失為帝國力量的一個正面的運用。
這個展覽有很多大件的石刻,有不少都是近幾年才發(fā)現(xiàn)的。比如1997年在北京發(fā)現(xiàn)的元朝文物官員的石雕,三米多高,氣勢攝人。還有在北京發(fā)現(xiàn)的一個龍首,其雕刻之精細,簡直和電影里電腦合成的亞馬孫河的大蟒蛇沒有什么兩樣。我覺得元朝的藝術不怕仿生,和宋朝已經(jīng)發(fā)展的文人趣味很不一樣,那個龍首的兩個爪子好像真的獸手一樣,隨時可以撐起整個身子向你撲過來。還有其他也是在北京2005年左右發(fā)現(xiàn)的石獅、石馬、石狗,都栩栩如生,但是絕對沒有因此犧牲神韻和內涵。這令我重新認識北京這個地方。原來這個都城也留下了很多元朝文化的印記。
我們以往僅僅在文字上欣賞的元雜劇,在這個展覽中得到了具象的體現(xiàn)。戲劇不只是文本,還是器物,是元朝人死后喜歡帶往來世的有形文化。這里有栩栩如生的陶土做成的蒙古舞者,樂師,還有上了色的末、旦、凈、駕等等戲劇角色。有一個枕頭描述了整個劇場的景象,舞臺上正在上演的戲中一個人物女扮男裝,動作仿佛是在跳舞。這個非常豐富的戲劇文化就是當時都市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
這個展覽使得以前比較熟悉的如倪瓚之類的文人畫家顯得不是那么重要。因為他們的氣節(jié)和孤傲只不過是元朝多元文化的風景線中的一個色調。相比之下,元朝的幾朝大臣耶律楚材書法寫得很不錯呢。他給一個官員劉滿寫的詩是為了“賞其治”,證明元朝的官員也接受了不少漢人的政治思想以及文化表達方式。
與北京相對的是福建的泉州,那在十三四世紀真是一個宗教大熔爐。這次展覽展出了泉州的文物,反映了當?shù)胤鸬?、伊斯蘭,以及景教、明教、印度教的多方滲透。很令我想起最近有一本走紅的小說,講的是印度南方的一個叫做彭地徹立的城市,有一個小孩子因為既不愿意放棄伊斯蘭教又不愿意放棄印度教,而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做“Pi”,結果他在一次海難之中不得不和一個孟加拉虎為伴,共同體驗生命的極限。我覺得泉州就是彭地徹立,不只是一個貨物的集散地,而且也是文化的集散地。
在國內研究器物的朋友經(jīng)常告訴我,到地方的博物館里看東西是一件多么復雜的事,他們手上的內部關系不啻為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文化資本。而在紐約,只需要是一個普通人就能夠看到內涵如此豐富的展覽。我自己也是一個文化研究者,但我不認為文化應該成為專業(yè)階層才能掌握的特權。專業(yè)階層如果不為大眾服務就和一個權力機構沒什么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