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從華

王從華 天津市第九十五中學

明人呂坤在《呻吟語》中說“見見非難，而見不見為難?！薄耙姟笔菚庾?。上邊是“目”字，指眼睛；下邊是“人”字。兩者合起來就是指人用眼睛看?！耙娨姟?，前邊的見是“看”的意思，后邊的“見”是“能看到的”?！安灰姟本褪恰安荒芸吹降摹?。所謂“文本解讀不要‘見見’而要‘見不見’”，就是指我們在帶領學生閱讀課文的時候，教師不要給學生講他們能見到的，而要給學生講他們不能看到的。“見見”易，“見不見”難。而目前的語文教學現(xiàn)狀是“見見”者多，“見不見”者少。

具體說，在文本解讀中怎么做是搞“見見”教學，怎么做是搞“見不見”教學呢？

比如說解讀滬版初中語文教科書鐵凝的《一千張?zhí)羌垺罚适麓笠馐且粋€小學生暑假到外婆家作客，并結(jié)識了外婆鄰居家的小朋友，兩人在一起玩耍。小孩子好動，與在外婆家養(yǎng)病的表姑發(fā)生了矛盾。表姑“騙”他們到外面搜集“一千張”“透明的”“平平展展的”“玻璃”糖紙，集齊的話表姑就給他們換一只好玩的電動狗。這個小學生與伙伴東跑西顛，奔波了一個暑假，終于湊夠了表姑所要的糖紙。但表姑在孩子們要求換電動狗時，說那是嫌他們“鬧”，逗他們玩的，拒絕履行約定。兩個孩子很傷心。

一般教師講這篇課文大體一樣，都是講——不要欺騙，欺騙本身就是傷害，要呵護童心。《中學語文教學》雜志2010年第2期就刊登了這樣的教學實錄。

這樣的課文教學就是搞“見見”教學。因為文本中明明白白地寫著“欺騙本身就是最深重的傷害”，即便是理解能力最差的學生，讀完這個故事后，也知道騙人是不好的。

那么，不要這種“見見”教學，怎樣做才是“見不見”教學呢？我們就要去“反觀”了。既然學生一讀就知道騙人是不對的，我們就不要從這方面講了，要講這兩個孩子是怎樣被騙的，以教育學生吸取教訓，提高防騙意識和能力，引導學生分析兩個小學生的性格弱點，看他們?yōu)楹螘p信美麗的謊言。

當然，搞“見不見”教學是需要花氣力和勇氣的。

首先，教師要能認真地、逐字逐句地細摳文本，從中找到人們不易發(fā)現(xiàn)的蛛絲馬跡，深入思考。解讀茨威格《偉大的悲劇》，人們也只是談學習探險家斯科特等人不怕犧牲，為人類的文明發(fā)展勇于獻身的精神。至于他們?yōu)槭裁词。瑧敿橙∈裁唇逃?，我們的教師大都講不出來。

其實作者茨威格已經(jīng)在文本中很溫和地對斯科特等人提出了批評，說他們是“魯莽”的探險家。如果教師能夠在眾多的摹狀詞語中認識到“魯莽”兩字的提示作用，然后細心閱讀文本提供的信息：在挪威人阿蒙森的營地有“滑雪桿”，有“狗”的足跡，有“滑雪板”的印痕。這說明挪威人的探險裝備中有便于在雪地行進的滑雪工具，有耐寒的狗做腳力。而斯科特等人，他們宰殺了矮種馬，凍爛了雙腳，行動緩慢，食物、燃料等物資嚴重短缺，致使在暴風雪中困頓而死。這就是“魯莽”，準備不足，倉促行事。能認識斯科特的失敗就是“見不見”。

其次，教師還要有一些哲學修養(yǎng)。江蘇版初中語文教科書有一篇《安恩和奶牛》的故事。大意是說老婦人安恩養(yǎng)了一頭奶牛，這是她生活的依靠，牛很漂亮。但因為村里只有這一頭牛，安恩感到了牛有孤獨的癥狀，于是把牛牽到牲口交易市場，希望讓它和其他的牛接觸，但市場里的人紛紛詢問牛的價錢，觸摸牛，甚至還有滿身血漬的屠戶用藤棍敲打牛角。不論人們給多高的價錢，安恩都很堅決地拒絕了。牛在市場受到騷擾，安恩受到買牛人的譴責。

面對這樣的文本，我們許多教師大講安恩自立自強和仁慈的性格，不受錢的誘惑，愛惜她的牛。這就是“見見”教學，只看表面現(xiàn)象。

如果我們當教師的有“聯(lián)系意識”，有“空間意識”的話，就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安恩把牛領錯了地方，牲口交易市場不是“遛?！钡膱鏊?，讓牛接觸同類應該到牧場。安恩只想到了“?！迸c“牛”的關(guān)系，沒有想到“?！迸c“買牛人”的關(guān)系，沒有想到她自己和“買牛人”的關(guān)系。好心辦了尷尬事，既沒有達到讓?！吧⑸⑿摹钡哪康?，還耍弄了“買牛人”。所以，這篇課文應該這樣講——“培養(yǎng)學生認識行為的合理性，提高‘做’的智慧”。從哲學思維角度培養(yǎng)學生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遺憾的是，我們很少有這種解讀意識。

再次，教師要加強理論修養(yǎng)，改造我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

課程改革，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改教師，改變教師的理念和知識結(jié)構(gòu)。我們的理論知識底子薄弱又陳舊，不能做到與時俱進。因而遇到實際問題，不能用正確的理論去分析，底氣也不足。網(wǎng)上流傳一篇文章——《我生命中的那簇野菊花》。據(jù)網(wǎng)上傳，說是成都市2009年中考閱讀文試題。它引起了中學教師的關(guān)注，并以它為材料展開了多種多樣的教學探究活動。

故事梗概是這樣的：“我”自出生以來便被疾病困擾。在“六”歲那年，有一天夜里忽然發(fā)燒，爸爸帶“我'去醫(yī)院看病，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河渠的堤坡上盛開著一片美麗的野菊花。于是，生命的意識頓開，原來一直擔心“能不能長大”的“我”一下子喚起了強烈的生存欲望，要像野菊花那樣——讓生命綻放美麗。由此，“我”能主動地毫不畏懼地將苦澀無比的中藥湯“一飲而盡”。“我”終于健康地成長起來。

對于如何解讀這篇文章，我思想上曾是產(chǎn)生過激烈的斗爭的。聽到更多的意見是把它當成一篇富有哲理的“生命意識”教育的范文來講解。但是“敘事性聯(lián)系”理論堅定了我的理解——這篇文章內(nèi)在生成邏輯聯(lián)系是斷裂的，我要反眾人解讀之道而行之，讓學生認識正確的寫作規(guī)律，敘事要有聯(lián)系性。

敘事性聯(lián)系基本理念是什么呢？在一個敘事中，前面的事件或者說情況是隨后狀態(tài)的因果關(guān)系中的必要條件，或者是兩者因果關(guān)系必要條件產(chǎn)生的促進因素。更直接地說，前面的事件或情況對于后面相應事件或情況發(fā)生是必要的或者至少是不可缺少的促進因素。這樣，從整個敘事來說，前面的事件或者情況與隨后狀態(tài)構(gòu)成一個完整、連貫的敘事，敘事內(nèi)的這種緊密關(guān)系就是敘事性聯(lián)系。敘事性聯(lián)系是所有配稱得起敘事的敘事文本的本質(zhì)要素。也就是說，沒有這種聯(lián)系性的敘事文本所講的事，就不是一個敘事。

按照敘事性聯(lián)系的理念，我“見”到這篇文章有三處不易“見”的內(nèi)在生成邏輯斷裂。

其一，六歲的小女孩不能由渠坡的野菊花頓悟頑強生存的意識。

文本中的敘事在前的情況是“六”歲時，在一次看病歸來，看到一片燦爛的野菊花。相繼而來的事情是“我”受到了野菊花的鼓舞，要頑強地與疾病斗爭，所以，面對難聞的苦藥“一飲而盡”。

正如文本開頭所說：“成長本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歷經(jīng)歲月的不斷錘煉打磨，才能由幼稚走向成熟，由怯弱走向勇敢。然而，有時候蛻變卻會在瞬間完成，尤其是關(guān)鍵的那一步，就像作家或畫家長久地苦思冥想，仍不得其法，而在某一境況下靈感頓生，一揮而就?！?/p>

這段話說得非常明白，畫家、作家的頓悟，這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但是，這種情景的發(fā)生一般來說雖然是瞬間完成的領悟，但他們是在“長久地苦思冥想”前提下的頓悟。不僅畫家、作家如此，就連許多自然科學的成果誕生也是如此。凱庫勒發(fā)現(xiàn)苯的分子式是六個碳原子和六個氫原子組成的“苯環(huán)”，就是旅行時坐在馬車上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中，恍惚覺得眼前金蛇翻舞，首尾相銜成環(huán)狀而頓悟苯的分子式是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的。但此前他和許多科學家是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在探索這個問題的。

生命意識的頓悟是由生命的積累啟示而悟，生命的長度與悟的深度兩者相輔而行。積累是悟的基礎。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子還沒進入“覺解”或者說“自覺”的生存狀態(tài)，僅僅是剛剛萌生這樣的思維細胞，距離這樣的思維能力還差很遠，她的生命積累還太短。由渠坡上明艷的野菊花而獲取頑強生存的生命意識，受到啟示，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事。年齡，即“我”的生命長度與后邊的頓悟是斷裂的。

其二，渠坡上的野菊花不具有頑強生存的生命意識的象征。

即便退一步說，我們姑且承認“我”是神童，有了這種頓悟的思維能力。但是渠坡上的野菊花沒有提供頑強生存的生命意識形象。它本身不具有啟示性。

在講解這個問題之前，讓我們共同品讀俄羅斯著名作家普里什文所寫關(guān)于自然界的生命生存意識的感悟——《一條樹皮上的生命》：去年，為了使森林采伐基地上的一個地方便于辨認，我們砍折了一棵小白樺作為標記；那小白樺因此就靠了一條樹皮危急地倒掛著。今年，我又尋到了那個所在，卻教人驚訝不已：那棵小白樺居然還長得青青郁郁，看來是那條樹皮在給倒懸的樹枝輸送液汁呢。

一棵半折的小白樺，靠著未折的一條樹皮給歪懸倒掛在空中的樹枝輸送生存的營養(yǎng)。這就是大自然生命的頑強。它給人鼓舞和啟示，特別是受到某種傷害和困擾的人要頑強生存下去。這是一種象征。

而渠坡上的野菊花，它生長得怎么樣呢？渠坡，使人想到土厚，近水，通風，透光，無人侵擾，得天獨厚。所以，它的花開得那樣燦爛，那樣有精神。它對于賞識者僅僅提供了外表的明艷，可使人養(yǎng)目，舒心，但沒有啟示性。所以說，看渠坡的野花與戰(zhàn)勝疾病、頑強生存沒有聯(lián)系，這里又是斷裂的。

其三，病中的“我”首先應該關(guān)注頑強的生存而不是生命的美麗。

一個饑餓的人，首先需要的是有可吃的，而不是魚翅、鮑魚等美味；一個干渴的人首先需要的是可喝的，而不是上好的龍井、毛尖等香茗。同樣，一個孱弱多病的人首先需要的是戰(zhàn)勝疾病、健康成長。《我生命中的那簇野菊花》中的“我”最擔心的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長大”，因此，她的第一需要是樹立信心、頑強生存。也只有生存下去，成長起來，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燦爛的明天。然而“我”面對自然界為自己所崇拜的偶像——野菊花——卻沒有去想她的生存、她的活力、她可能具有的頑強生存的品質(zhì)，而關(guān)注的卻是她表面的“明艷美麗，清香襲人”，要“生長得像這花一樣美麗”。在這里，“我”的意識活動與自己的生存現(xiàn)實是斷裂的。只看花的表象，不問花的生存——何以能開得這樣美麗。所以，從精神意識上講，她并沒有讀懂野菊花。當然，她也不可能讀懂野菊花——因為她只有六歲。所以，后邊的行為沒有堅實的意識基礎。

按照這樣的分析，在解讀文本“不應這樣寫”的過程中認識“應該怎樣寫”，效果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