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1日,隨著獨秀作家群研討會的召開,宣告廣西又一個作家群的誕生。說它誕生,并不確切,因為獨秀作家群即廣西師范大學作家群,它由曾經(jīng)在廣西師范大學求學、任教的作家所組成,而廣西師范大學已有近八十年的歷史了。這個作家群冠名“獨秀”,是因為廣西師范大學在桂林的獨秀峰下辦學的時間很長。1945年秋抗日戰(zhàn)爭勝利,廣西師范大學的前身桂林師范學院從戰(zhàn)時疏散地貴州平越回遷桂林,此時的桂林城,已被日本侵略軍的炮火摧毀,原來的校舍已成廢墟。明代靖江王城內(nèi)獨秀峰下原為廣西省政府,尚有幾幢較為完整的房舍,省政府為了使學校盡快復課,便把這幾幢較為完整的房舍讓給了桂林師范學院作臨時校址。其間該校曾再遷桂林市將軍橋,1954年,才正式遷入靖江王城獨秀峰下。因此,廣西師范大學與獨秀峰結(jié)緣已有半個多世紀。幾十年來,經(jīng)廣西師范大學及其前身的文化熏陶,從獨秀峰下走出的作家和文藝理論家數(shù)以百計。今天對這個早已存在的作家群體冠以“獨秀作家群”之名,與其說是一個新的作家群體的誕生和崛起,不如說是一種人文精神的重新發(fā)現(xiàn)。
時下,隨著大學擴招,專升本的提速,中國內(nèi)地的大學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校園越擴越大,大樓越建越高,而人文精神的貧乏,卻不斷遭到社會的責難。與此同時,各地的作家群也如雨后春筍般的宣告誕生,但作家和文學都日漸邊緣化,同樣遭到社會的詬病。人們也許擔憂,剛打出旗號的獨秀作家群,是否也在劫難逃?
我們完全沒有必要為此而感到悲觀,因為獨秀作家群有一座豐厚的人文精神家園。
獨秀作家群的“獨秀”二字,出自廣西師范大學校園內(nèi)的獨秀峰。獨秀峰之得名,與我國古代南北朝時的大詩人顏延之有關。顏延之于公元424年出任始安郡太守,始安郡的治所在今桂林市內(nèi)。顏太守是位大詩人,好讀書和寫作,公余常到現(xiàn)在的獨秀峰下的巖洞中讀書寫作,他在桂林任職時作的詩恐怕不少,但至今留傳下來的只有寫獨秀峰的兩句:“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鳖佈又@兩句詩,寫出了獨秀峰拔地而起的雄偉氣勢和卓爾不群具有獨立人格精神的高大形象,千百年來為后世所稱道。于是,獨秀峰有了自己的名稱。獨秀峰從此成為桂林眾山的佼佼者,成為廣西師范大學人文精神的深遠文脈。
大詩人顏延之寫獨秀峰的詩,全詩到了唐代時已失傳,幸虧唐代建中年間(780 — 783)一位在桂林任職的作家鄭叔齊寫了一篇《獨秀山新開石室記》的文章,文中記錄了顏延之這兩句詩,才使“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得以傳之后世。
鄭叔齊是第一個寫文章贊美獨秀峰的人。他在《獨秀山新開石室記》中寫獨秀峰:“不藉不倚,不騫不崩,臨百雉而特立,扶重霄而直上?!边@一段文字生動地寫出了獨秀峰不憑借不依附于任何外在的東西,他風雷無損,在喧囂的塵世中特立獨行,傲立于天地間的高潔品行。
鄭叔齊在這篇文章中,還記述了唐代大歷年間(766 — 779)桂管觀察使(桂林的軍政長官,治所在今桂林)李昌巙在獨秀峰下建宣尼廟(孔廟)和鄉(xiāng)學的經(jīng)過,這是桂林最早的孔廟和學校。桂林的教育文化淵源于獨秀峰下。鄭叔齊的這篇文章于唐建中元年(780年)摩崖于獨秀峰下,收入《全唐文》傳之后世。
宋代詩人王正功,在獨秀峰下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奇跡。宋嘉泰元年(1201年),適逢科場大比,典試后行宴享之禮,歌《鹿鳴》之章,廣南西路(治所在今桂林)權府事(代理知府)、詩人王正功即席賦詩二章,贊頌諸生才學。其第二章首聯(lián)云“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羅青意可參?!弊钤绯觥肮鹆稚剿滋煜隆边@一傳誦千古的名句。王正功此詩摩崖于獨秀峰下讀書巖的石壁上。筆者認為其詩對今日之獨秀作家群的崛起,有獨特的激勵作用,現(xiàn)錄其詩第二章以饗讀者:
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羅青意可參。
士氣未饒軍氣振,文場端似戰(zhàn)場酣。
九關虎豹看勁敵,萬里鯤鵬佇劇談。
老眼摩挲頓增爽,諸君端是斗之南。
獨秀峰下到元代成為元順帝靜江潛邸。元順帝妥歡帖睦爾,元明宗長子,1328年,其母在宮廷斗爭中被害,他被流放高麗大青島(在今朝鮮北部),后移遷靜江(今桂林市),貶居獨秀峰下大圓寺,后人稱“順帝潛邸”。元至順元年(1332年),元庭奉元宗皇后命自靜江迎歸,翌年六月即帝位,改元“元統(tǒng)”。1368年,朱元璋占領通州(今北京通州),逼近大都(今北京市),這位從獨秀峰下起家的元朝皇帝退居應昌(今內(nèi)蒙古克什克騰旗境內(nèi)),力圖再起,不果,1370年死于應昌,在位三十六年。朱元璋以其“知順天命,退避而去”,加號“順帝”。獨秀峰下造就了一個皇帝,卻也成就了一位作家。
明代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在桂林任職的閩中才子魏浚,根據(jù)元順帝在獨秀峰下大圓寺的故事,創(chuàng)作了一篇傳奇作品《元順帝靜江潛邸佚聞》。說的是妥歡帖睦爾被貶居獨秀峰下的大圓寺,有一天,他乘船游覽漓江,船過劉家山,有三個猢猻在岸上向他朝拜,好像有什么東西要獻給他。他登上江岸,發(fā)現(xiàn)這三個猴子正向他敬獻山果。他接了山果,把這三個猴子帶到船上,攜回大圓寺,放到獨秀峰山上,每天命人給它們喂飯食。自從這三個猴子到了獨秀峰后,引來了附近群猴嘯聚,大呼小叫,山上好不熱鬧。人們便把大圓寺稱之為“猢猻寺”。作者最后寫道:“猢猻者,謂非‘大猿’,蓋戲語也。圓、元皆同音,元之失中國而還沙漠,兆以先見于此。”獨秀峰與元順帝之失國而使強盛一時的元朝樹倒猢猻散,到底有何關系?魏浚此文乃文學家之言,但作為明代傳奇作品,卻頗有文學價值,因而得以傳世。
明代,獨秀峰下成為靖江王的府邸,靖江王城與散布于桂林堯山西南麓的靖江王陵,均構成了獨具一格的明代藩王文化。靖江王陵整個陵園規(guī)模龐大,氣勢磅礴,是我國現(xiàn)存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明代藩王墓群,素有“北有十三皇陵,南有靖江王陵”之稱。
到了清代,獨秀峰下成了廣西最高學府 —— 廣西貢院。廣西貢院是廣西歷史最悠久的學校,它歷時二百四十八年,科舉人才輩出,造就了廣西古代教育史上的輝煌?!敖K清一代,共出狀元四人(排在直隸、江西、湖北、福建、廣東、湖南、貴州、滿洲、順天、河南、陜西、西川、蒙古之前),榜眼一人,會元一人。清代三元及第僅二人,廣西占一人,至今的王城門上仍鑲嵌著‘三元及第’、‘狀元及第’、‘榜眼及第’等牌匾?!?見陽國亮、黃偉林主編的《多維視角中的旅游文化與發(fā)展戰(zhàn)略》,中國旅游出版社2001年版)。
清代獨秀峰下在取得科舉教育文化輝煌成就的同時,以獨秀峰命名的桂林秀峰書院,則推出了廣西首個作家群 —— “嶺西五家”。
清道光十四年(1834年),廣西永福人呂璜從浙江任上辭官歸籍后,到桂林秀峰書院任主講。呂璜才華橫溢,詩文高澹絕俗,被稱為“循史作家”,著有《月滄文集》、《月滄詩集》、《月滄文鈔》、《初月樓古文緒論》等等。作為“道練淳厚”的清代古文大家,呂璜回到桂林后,嘔心瀝血,傾力講學,培養(yǎng)了大批的學生,其中龍啟瑞中了狀元,朱琦等十三人中了進士,中舉人者更多。呂璜“首開其先”的“啟迪之功”,是他在秀峰書院大力傳播桐城派古文理論,造就了廣西的首個作家群 —— “嶺西五家”?!皫X西五家”的五位作家是:呂璜(字禮北,號月滄,廣西永福人)、朱琦(字伯韓,廣西臨桂人)、龍啟瑞(字翰臣,廣西臨桂人)、王拯(字定甫,廣西柳州人)、彭昱堯(字子穆,廣西平南人)。桐城派是清代中葉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中心派別,屬于當時文壇上的正統(tǒng)。其影響清代文壇兩百多年之久,因其創(chuàng)始人方苞是安徽桐城人,故稱“桐城學派”。但“桐城學派”的真正成熟,則是在清代道光中葉以后,“嶺西五家”走上中國文壇之時。在當時中國文壇上,“嶺西五家”享有“文章其萃于嶺西乎”和“語海內(nèi)能文者,屈指必及之”的盛譽。出自秀峰書院的“嶺西五家”這個作家群,令當時中國文壇一掃陳腐,氣象一新。
在1938年至1944年的桂林抗戰(zhàn)文化城中,獨秀峰成了抗戰(zhàn)文化人和桂林人民精神上的中流砥柱,全民抗戰(zhàn)的民族脊梁,她崖壁上書刻的“南天一柱”是中華民族抗戰(zhàn)文化軟實力的象征。那時候,獨秀峰是桂林市防空的風向標。日本侵略軍占領廣州后,開始對桂林市區(qū)實施狂轟濫炸。日本飛機轟炸桂林,從廣州機場起飛,經(jīng)廣東西北部進入廣西賀縣,經(jīng)陽朔方向飛抵桂林上空投彈轟炸。當敵機飛經(jīng)賀縣上空,獨秀峰上的防空警報升起一個紅色氣球,警報器發(fā)出一聲長鳴;敵機飛經(jīng)陽朔上空時,獨秀峰上升起兩個紅色氣球,警報器發(fā)出兩聲長鳴;當敵機飛臨桂林市區(qū)上空時,獨秀峰上升起三個紅色氣球,警報器連續(xù)發(fā)出一串串短促的緊急呼叫聲。那時候,躲警報成了抗戰(zhàn)文化人和桂林市民的家常便飯。當時在桂林從事抗戰(zhàn)文化的著名作家巴金先生,他創(chuàng)作的《桂林的受難》和《桂林的微雨》等作品,就深刻地反映了桂林遭受空襲和躲警報的生活。巴金把自己在敵機狂轟濫炸下頑強地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比喻為“在死亡陰影下的寫作”。
獨秀峰在中華民族巨大的劫難面前,發(fā)出的不屈吶喊,使數(shù)十萬桂林市民在精神上得以慰藉和振奮。然而她不屈的吶喊極大地激怒了日本侵略者,他們?yōu)榱藦氐状輾И毿惴宓膮群埃鴶?shù)次集中大機群對獨秀峰進行瘋狂的密集大轟炸。但是,獨秀峰在烈火硝煙中仍不屈地屹立著,真應了唐代作家鄭叔齊說的那句“不騫不崩”,照樣“峨峨郛邑間”,她報警之聲不絕于耳,吶喊之聲從不斷絕。筆者1959年到廣西師院(今廣西師大)附中求學時,午時仍聞獨秀峰上發(fā)出的長鳴之聲,市里的同學說那是“放午炮”,只不過報警變成了報時,那應是桂林長鳴的警鐘,告誡人們居安思危。
崛起于桂林抗戰(zhàn)文化城時期的那一代獨秀作家群,著名者如歐陽予倩、穆木天、彭慧、王西彥等,它們當時創(chuàng)作的作品,或?qū)憵v史題材,或反映戰(zhàn)時生活,在抗戰(zhàn)烽火中為民族吶喊,也如獨秀峰的警報一般,堅強地履行著抗戰(zhàn)文化人的神圣職責,在艱難困苦的抗戰(zhàn)歲月中,它們的人格力量和作品精神,不僅極大地激勵了前方抗戰(zhàn)將士和后方民眾,也為后輩的獨秀作家群作出了光輝的榜樣。
獨秀峰是一座拔地而起傲然挺立的山,她以其深遠厚重的文脈和精神內(nèi)涵上的感召力,又是一群人,一群具有獨立人格、獨特創(chuàng)造、腳踏實地為民族為人民勇于擔當大義大責的大寫之人。這就是獨秀作家群綿延數(shù)代至今薪火不熄的人文精神家園。
回望獨秀峰,仿佛又看到了她升起的紅色氣球和聽到她發(fā)出的呼嘯長鳴之聲,作為當今的獨秀作家群,讓我們在時代面前永遠警醒!
(黃繼樹,原桂林市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