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比·英雄(以下稱“李比”),美國文化人,猶太血統(tǒng),一九五○年生。孩童時期在中國臺灣、香港地區(qū)和日本度過,留下的一個標志是:父親在他的名字中嵌入了“英雄”兩字,使得名字變得亦西(方)亦東(方)。一九六八年又來日本暫住,由此開始日語學習,后在美國大學任教。因翻譯日本古典文學名著《萬葉集》,獲得了全美圖書獎。四十歲時辭去斯坦福大學教職,重返日本,在學習日語二十一年之后開始了日語文學創(chuàng)作,并任教于日本的私立大學。一九九二年,第一部日語小說、極富自傳色彩的《聽不見星條旗的房間》一炮打響,獲得野間文學新人獎(引自李比《自訂年譜》,《聽不見星條旗的房間》,講談社文庫本二○○四年版)。
在《聽不見星條旗的房間》中,李比大致描繪了以下的故事:一九六八年,主人公,一位名叫本的十七歲的美國少年,來到日本的父親處小住。父親任職于橫濱的美國總領事館。使領館宿舍,高檔優(yōu)雅,充滿白人優(yōu)越感。但本卻感到厭倦,于是進入早稻田大學學日語。本旁觀了日本的學生運動,包括反對美國侵略越南戰(zhàn)爭的活動。這時,他遇見了一位來自愛知縣即小地方的學生,他把他帶進了自己的住所——一處擁擠破舊的出租民房,還把他帶進了普通的日本澡堂,最后把他帶進了新宿。本由此看到了書本里沒有的日本,開始萌發(fā)在日本居住的念頭。從本文開頭所引李比的《自訂年譜》,可以清楚地看到李比與本的人生軌跡幾乎重疊。
一個藍眼睛的外國人,喜歡住陳舊的日本老屋,一心用日語寫作;注意錘煉文字,讀者對象自然是日本人——這是李比的特別之處。同時,他還積極參加雜志座談會(在日本文壇,這是一種重要的表現(xiàn)方式),乃至走進NHK電視節(jié)目。約一百年前,在日本,出過一位來自西洋、最后終老東瀛的小泉八云(一八五○——一九○四),這位當年的異數(shù)(陳按:有趣的是,當年周氏兄弟對此人均有論及)如今已被公認為日本文學大家;百年后,視李比為小泉八云第二的日本評論家不在少數(shù)。然而與前輩不同,李比在一段時間后,竟然踏上了中國大陸(從一九九三年到二○○八年已來過三十五次)。他最近的著書幾乎都是中國主題,在已刊行的十多種日文單行本中,與中國直接相關的即有以下六種(未注明者為小說):
《天安門》,講談社一九九六年初版?!蹲詈蟮膰持谩?,中央公論新社二○○○年初版?!逗嗬っ偷南娜罩谩?,講談社二○○○年初版。紀行文集《我的中國》,巖波書店二○○四年初版。在二○○八年八月,更是同時出版了紀行散文集《延安——革命圣地之旅》(巖波書店)和《假水》(講談社)。
在日本/日語世界剛混了個臉熟,又開辟第二戰(zhàn)場,且有些樂此不疲,請聽李比的夫子自道:“對文學來說,國籍、民族沒有根本意義上的關系?!?與芥川文學獎二○○八年得主、在日中國人楊逸的對談,《朝日新聞》二○○八年八月三日。以下簡稱“與楊逸的對談”)。那么,文學與什么才有“根本意義上的關系”?
李比人生的轉折始于日本,他認為使用日語才能展示這一轉折,便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日語作為寫作工具。他甚至稱:即使用英語,也只是日語的英譯(《聽不見星條旗的房間·后記》)。但是,在多年的文字行走中,他似乎愈加感受到人生的起點始于中國,于是走進了中國大陸。因此在李比那里,日語不等于、至少不完全等于日本。其實,這種目光的轉移在他早年的《聽不見星條旗的房間》中已現(xiàn)端倪。書中多次提到主人公父親在臺灣和香港的生活經歷,提到生于上海的華裔繼母,以及父親與繼母之間用上海話的日常交談。有些生詞還標出了中文發(fā)音。
幼年的李比,在中國臺灣時,住日式住房,卻聽到了“北京話”(《天安門》)。在日本時,又目擊了用日語表述的反對侵越戰(zhàn)爭的場面。在延安窯洞外聽到民歌演唱時,他想到了在臺灣度過的歲月(《延安——革命圣地之旅》)。站在今天,方才知曉,是冷戰(zhàn)這只巨手,把他的父輩連同幼小的他,在中國周邊的棋盤上撥來撥去。也是站在今天,方才知曉,對中國和日本本身,原本可以置之不顧,漢語乃至日語,開始并非學習和交流的對象。當他拿起筆來時,一般的說法是,冷戰(zhàn)已經結束。但李比卻有些不信。李比成長的年代,政治和政治對立是這個世界不可忽視的存在,他對自己如何一路走來的追尋也就不能不有更廣闊的展開。在多次的行走中,他的足跡和思緒有了延伸。他曾一次次地站在開封猶太人的遺址前,找尋和確認自己和一個民族的命運的軌跡(《亨利·猛的夏日之旅》)。他在經加拿大返美途中,遭逢震驚世界的“九一一”事件,滯留溫哥華有家難歸,卻不無意外地撞見來自中國大陸的游客(《九一一》)。有些被評論家認為難以解釋的描寫,對于作者來說,也許是言有盡而思無涯。
與一些只瞄準北京、上海的人士不同,也和一些總喜歡用“崩潰”、“關口”(日語寫作“正念場”)、“展望”等關鍵詞評品中國的日本人士不同,在李比的筆下,男主人公(常常是作者的分身或化身)雖然踽踽獨行,但,從來不是一個智者或哲人,他關注和交往的都是普通人。他沒有那種挽狂瀾于既倒的氣魄,相反,他有許多毛病,甚至是常人也嗤之以鼻的毛病。但是,他對異鄉(xiāng)人、對普通人無先入為主的偏見,對普通人的愛好和生活深感興趣。他走的是中國的窮鄉(xiāng)僻壤,念叨的也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李比對道教也情有獨鐘,不僅在描寫中國的小說中出現(xiàn)道士(《延安——革命圣地之旅》),與日本文人的對談中也多次提及(《越境之聲》,巖波書店二○○七年版)。他的書里沒有枕頭,也沒有拳頭。不知道他是在尋找中國的原生態(tài),還是在尋找丟失的自己?或許兩者都有,或許前者正是指向后者的一條通路。
答案在此。李比或者說李比的文學,鍥而不舍追求的是:尋找和反思自己,追尋失去的或曰逝去的自己,這里的“自己”包括了歷史大我中的小我,也包括了小我與大我的交錯甚至交鋒。由此順理成章的是,李比的作品,拒絕那些看似理性甚至權威的見解。當然,這是筆者,一個已過知天命之年的中國男子,辨讀出來的信息,應該與李比無關,大約也和李比的其他讀者無關。在看似悠然從容的文字下面,筆者看到了一個緊張、頑強的意志,用他本人的話來說,就是“講述一個有關我的故事。一個置身于東亞現(xiàn)代史之中,僅從某一個民族的角度或用某一種語言難以說清的我的故事”(與日本女作家水村早苗的對談,原載日本《大航海》二○○三年四十六號,收入《越境之聲》,89頁),這是意味深長的。他聲稱下筆時有不敢言處(同上,62頁),但從已經發(fā)表的文字看,他對于時代乃至具體的歷史事件并沒有吞吞吐吐,甚至對戰(zhàn)后美國的東亞研究也出言不敬。這種類似戴著鐐銬跳舞的文字努力,并未造成一個丑八怪,卻開辟了日文表現(xiàn)的一種新路徑,這是李比之幸,也是日語之幸——語言,同樣需要外來客的沖擊。
但是,國籍、民族乃至不同的人生閱歷,對讀書比如讀李比的書,會有不同的感受。李比的書不屬于討好的一類。讀李比時,我有時會突發(fā)奇想:如果李比早生三四十年,會如何?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前后,日本的一流文人(或者中性一點說,一線文人),幾乎都對中國抱有熱情,如竹內好、武田泰淳、高橋和己、堀田善衛(wèi)、有吉佐合子、井上靖、水上勉等等。這個名單還可以開下去(也許應該算到八十年代初期的司馬遼太郎、清岡卓行和中菌英助為止)。幾乎可以說,關心中國、寫中國的文人都站在日本文壇的最前列。他們筆下的敘述乃至感觸,今天拾起再看,具體描述自然有時過境遷之處。部分是中國的原因,有些觀察亦有偏頗。但是,不能不指出兩點:第一,他們對中國的平視目光;第二,歷史感和現(xiàn)實感交融的觀察角度。他們不是一般的所謂站在中國看日本或站在日本看中國,而是注入了對自己人生、對日本當下社會的思考。進入九十年代后,情況有了變化。原因種種,本文暫不討論。李比的出現(xiàn),使較為冷清的局面得到改觀。自然,日本文壇對中國并非全無關注;但李比與其他作家處于相當不同的境地。李比的文字,使讀者有一種重新審視當年的感覺,這就是,從普通人出發(fā),關注普通人,關注這個動蕩的、主義橫生的世界。
李比本人說過:“我認為(在作品中)引入另一種語言,對文學家來說,是一種真正的探險?!?與楊逸的對談)李比的筆觸隨自己的思路翻飛、跳躍,活潑潑的。日語加進了種種外來語元素,行文依然循著日語的語法規(guī)則。思維本身的活躍使得李比的日語獲得了別樣的色彩。他與外界保持緊張格斗的過程,也是他與日語工具保持緊張格斗的過程。他自少年時期開始的日語學習及日本體驗,幾乎是宿命般地決定了他的表現(xiàn)手段——日語,但是,自幼的生活經歷、民族背景和成年后的教育等等,也幾乎是宿命般地決定了他不可能循著一般日本人的思維路徑(如果存在這種思維的話)。的確,翻看李比的作品,特別是中國題材的作品,作者的文字中多是主人公與中國人的大段會話。在主體為日語的表述中,常常插入漢語、英語詞匯,如在最新作《延安》和《假水》中,寫下了他與司機、導游、游客、當?shù)剞r民、農村孩子乃至深山老道的各種會話,直接出現(xiàn)了大量漢語詞語。諸如“保安”、“延安”、“婆姨”、“老干部”、“友誼商店”、“工作單位”、“老外”、“假道士”、“中國特色”、“紅色旅游”等,新舊交錯,還記錄下了陜北民歌《三十里鋪》和《東方紅》的歌詞全文。中文在日文中穿行,英語也不時登場,讓人眼花繚亂。而在你耐心讀下去之后將不得不承認,李比的文字特性并非是某種知識的顯示或炫耀,而是行文之必須。這樣,對李比“主體為日語的表述”的表述本身,你也許會有新的認識。漢語單詞的逐個亮相,不就是一部中國現(xiàn)當代史的部分關鍵詞的亮相嗎?也許,在此意義上,李比的文字給我們提供了更廣闊的想象空間。作者始終處于幾種語言和文化的碰撞之中。在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對于對方語言的引用本身意味著一種理解,一種對他人思維方式的尊重和吸取。再者,也許更為重要的是,作者提示人們,語言可能是通向交流的橋梁,也同樣可能是妨礙或屏蔽交流的圍墻。
你可以很容易地指出,李比對中國底層的了解淺嘗輒止。比如他對中國的理解,對流行語的把握,也許會讓人莞爾一笑。他似乎應該在某個點上深入開挖又并未開挖。有些時候,思緒甚至前后抵觸。李比的尋找自我借助于中國的大地和普通人,中國的大地和普通人的確也幫助了他。他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觀光客,也不是中國問題觀察家。希望他的思緒給出相對明晰又具體的解答,這本身大概就不應該,也不可能。因此,所謂淺嘗輒止的指摘能否成立,也要打個問號。他只是為自己寫作吧。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今天,在異國,筆者似乎見到了一個踐行為己之人。因此,筆者愿稱李比為文化人,而不是作家。
正是如此,或者說不僅如此,李比自一九九二年進入日本文壇,當年以第一部作品拿下野間文學新人獎。母國的《新聞周刊》、《華爾街日報》和《洛杉磯時報》等做出了及時報道。此后,李比在日本的多種媒體頻頻出鏡,并在一九九五年獲得日本法政大學教授職。一路斬關奪隘,春風得意馬蹄疾。然后順理成章地以小說《天安門》叩響一九九六年芥川獎評獎之門(芥川獎得主一般都有先獲得一種甚至幾種其他文學獎項的經歷),但僅獲得提名獎。不妨看看幾位評委的意見。宮本輝:給人以長篇小說之一部分的感覺,無法理解作者投向“大陸”、“毛澤東”的視線。石原慎太郎只有一句:只能說不值一評。
對于為何不能獲獎及評委的意見,不同的讀者,自會有不同見解。素以純文學標榜的芥川獎,一些年來,在內容、題材和寫法上,已經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淖杂啥?。近年的獲獎作品足可當以“驚世駭俗”四個字,使一些老派的讀者瞠目結舌:已經沒有任何不可語及的道德底線?!短彀查T》作為戰(zhàn)后日本文學中首次運用雙語表現(xiàn)的手法,引起文壇的注意。李比駕馭日語的能力也得到普遍推崇?;蛟S是其內容讓一些人看到了某種傾向性。
其實,李比的文字或思路恰恰是力避所謂傾向性。他一直相當重視自己的感受和直覺。在今天他也不掩飾這一點。李比從容不迫地回憶當年,忠實記錄自己的當年。無論是荒唐,或是天真,或是其他什么。寫今天,也有當年的投影。只是,立足底層的角度沒有變化。你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個西方背景的文人,但他似乎對這種背景不甚在意。你讀的確實是日文,其日文的精當?shù)玫疆數(shù)刈x書界的好評(包括對他的內容頗不以為然的人)。但是,那種大開大合、行云流水的風度,又仿佛不完全是走到今天的日文風格。
用李比自己的話說,他始終是一個越境者,但是,筆者認為,李比的特殊之處在他不僅僅是語言上的越境者。在全球化轟然行進的今天,能夠用非母語寫作的人已非珍稀。但是,有些人在放下或半放下母語的同時,也放下或多少放下了獨立的意識。尖銳點說,也許開始就沒有什么獨立意識。在國人的西語或日語的文學寫作中,這樣的作品并不鮮見。
會說漢語,知道延安和信天游,跑河南和陜西,關心當年的斯諾和今日的民工,對中國的現(xiàn)當代有興趣,而且,把這些寫了出來告訴日本讀者,文章寫得不慍不火,語言干凈利落。可以了吧?您還想要求什么呢?
改革開放三十年,對中國讀者來說,日本文學再也不只是夏目漱石或小林多喜二了。我們有了大量鐵桿的村上春樹迷、渡邊淳一迷。三島由紀夫有了多種譯本乃至作品集。對日本“八○后”作家的關注出現(xiàn)在大報上。從圖書館里,找出石原慎太郎、司馬遼太郎的作品也非難事。那么,對李比,讀書界能不能也有些關注呢?
二○○八年十月初稿,二○○九年十二月與二○一○年三月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