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天啟(1621－1627年)以后，《西游記》普遍地流行起來了，可是因為原書上未著有吳承恩的姓名，知道是他作的人，并不多，幾近無人知曉。直到1923年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面世以后，這種情況才有了改變。于是，學者們在繼續(xù)探討《西游記》小說本身以外，又分出一些力量去了解與研究吳承恩這個過去幾被湮沒無聞的倔強文人，發(fā)現(xiàn)他自己也同他的《西游記》作品一樣，具有強烈的傳奇色彩與浪漫色彩。

一、八品縣丞恥折腰

吳承恩(約1500—約1582年)，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先世為漣水人，后徙山陽(今屬江蘇省淮安市)。曾祖吳銘，為余姚訓導；祖父吳貞，任仁和教諭?！皟墒老嗬^為學官，皆不顯”。父吳銳，四歲喪父，由母梁夫人領取山陽故土居住，因“家世儒者，無資，且顛沛宦游，歸益貧”，以致“社學先生不教先君書。”(吳承恩：《先府君墓志銘》)吳銳娶徐氏后，就繼承了岳父家的事業(yè)——做小生意，經(jīng)營彩縷文觳(即花線、花邊)，一直到73歲時死去。當時吳銳是一個小商人，閑時喜歡讀書，具有正義感。這對吳承恩顯然不無影響?？墒窃诠俑蜕鐣钠哿杳媲埃∩倘藚卿J，只能采取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態(tài)度。吳承恩因此在少年時代便被市中人稱作“癡人家兒”，回家來便“恚啼不欲飲”。但他不同于自己的父親，因為他終于將父子二代所受的心靈創(chuàng)痛，發(fā)泄在《西游記》和其他一些詩文的嬉笑怒罵之中，而不是緘口默默以終。

吳承恩雖一生悒郁，在政治上未能得志，卻是一位長壽文學家。他歷經(jīng)孝宗(弘治)，武宗(正德)，世宗(嘉靖)，穆宗(隆慶)，神宗(萬歷)五朝，其時80多年。這80多年，也是明代統(tǒng)治階級荒淫無度，朝廷政治極端黑暗，階級矛盾空前尖銳，農(nóng)民起義接連不斷的時期。而吳承恩處于政治上的壓抑、仕途上的蹇滯、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且無天倫之樂(無子)的境況下竟然如此高壽，卻始終是個謎。這個謎我們從《射陽先生存稿》及《淮安府志》等，是難以得出答案的。而從《淮安府志》的記載來看，倘他最后不是“放浪詩酒”——大致酒精中毒吧?——恐怕還會活到更大的歲數(shù)的。

吳承恩少年時代即很聰明好學，吳國榮說他“髫齡即以文鳴(著名)于淮”(《射陽先生存稿跋》)，因此受到點過探花的本鄉(xiāng)名人蔡昂的賞識：“昔受公知，昉(始)于童孺；登門識李，即以斯文見賞?！?《鶴江先生誄》)他又和后來中了狀元的沈坤定交。嘉靖二十年(1541年)，沈坤中了狀元，“大魁天下”，“方狀元之登第，報飛至，蓋吾淮古未曾有，通國震動?！?同上)沈坤后來累官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這對于以貢生終老的吳承恩不啻天淵之別，而且必然給予他以強烈的刺激。不過沈坤和吳承恩的交情倒是一直維系著?；窗矀髡f，大致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倭寇入侵，沈坤組織了一個1000多人的民團(當?shù)胤Q作“狀元兵”)進行抵抗，并邀請吳承恩作軍師，幫助出謀劃策。后來“狀元兵”打敗倭寇，吳承恩是有功的。

吳承恩大約在26歲前后與葉氏結(jié)婚。葉氏是淮安的望族。先世葉淇做過戶部尚書，葉贄做過南京刑部侍郎。但從吳承恩的小商人家庭和低微的功名來看，葉氏不一定是葉淇、葉贄的嫡系，或許只是族人旁支。

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吳承恩中歲貢，在熬了差不多7年之久后，才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入京候選，在北京留居了大約三年。吳承恩在京的三年，正是奸相嚴嵩當國、炙手可熱之時。嘉靖二十九年正月，嚴嵩逢70大壽，但氣焰不衰。他與“小兒東樓”(嚴嵩子世蕃號東樓)操縱政柄。明世宗佞道，根本不理朝政，只在西苑修道禱天，并任用道士做大官，把國家政治弄得烏煙瘴氣?！段饔斡洝防锬切┟孕诺佬g(shù)的帝王，那些哄騙帝王的道士，那些因帝王的昏庸而傾覆邦國的事件，正是吳承恩親見親聞的黑暗政治的一種折光。

吏部候選的結(jié)果，吳承恩獲得了浙江長興縣丞的卑微官職?？h丞是知縣的助手，正八品官，與主簿“分掌糧馬，巡捕之事”。清人李伯元的《官場現(xiàn)形記》，便對明清時代官場中這一類可憐、可悲又可恨、可鄙的“佐雜太爺”作了淋漓盡致的生動描寫。吳承恩的思想性格與這種職務顯然并不協(xié)調(diào)。他這一次入仕，大約僅僅一年就結(jié)束了。

吳國榮《射陽先生存稿跋》說，吳承恩“屢困場屋；為母屈就長興停，又不諧于長官”。他實在是因家貧母老，才受同鄉(xiāng)名宦李春芳(時雖為翰林學士，卻已儼然候補宰相了)的“敦諭”去京候選的。可候選長達三年，作吏僅只一年，連三年一任都沒有做滿就拂袖而歸。這里的原因是“恥折腰”(天啟《淮安府志》卷十六)。即使在那一年中，他也是感慨系之地說過：“悠悠負夙心(本心)，作吏向風塵?！?《春曉邑齋作》)爾后他還得到過一個“荊府紀善之補”的閑職，未到任便退官回淮安了。看來，吳承恩實在不愿改變自己的傲岸性格以屈求長官意志。正如他在一首詞中詼諧地表達過的那樣：

狗有三升糠分，馬有三分龍性，況丈夫哉。

富貴無心，只恐轉(zhuǎn)相催，

——《送我入門來》

二、好山好水好奇聞

吳承恩老年無子，晚景凄涼，大約逝世于萬歷十年(1582年)。吳承恩曾仿唐人傳奇作志怪小說集《禹鼎志》，此書今已亡佚。從《存稿》中保留的《禹鼎志序》來看，此書作于“既壯”。至于他作《西游記》在何時，無論本人或他人都沒有留下任何可考的線索。一篇《二郎搜山圖歌》僅告訴我們其作意與《西游記》頗多相通之處，卻不能以此考定《西游記》的寫作年月。值得注意的是吳承恩在他的《禹鼎志序》中，說自己“幼年即好奇聞”，“每偷市野言稗史”，“迨于既壯，旁求曲致，幾貯滿胸中矣?！边@種對小說的愛好，自然成了吳承恩著《西游記》的一個證明。而他說：“吾書名為志怪，蓋不專名鬼，時紀人間變異，亦微有鑒戒寓焉”。這似乎也與《西游記》借神魔寫人情的特點相符。

吳承恩出生于江蘇的淮安。明代的山陽縣即為淮安府治所在，漢為淮陰縣?；此诔潜蔽謇锪鬟^，其地“阻淮憑海，控制山東”，“為南北噤喉，江浙沖要?！?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二)府東南七十里有“闊三十丈、長三百里”的射陽湖，即為吳承恩號射陽山人的由來。那里江湖縱橫，風光旖旎，地杰人靈而民俗淳厚，民歌、民間傳說燦如星漢，從而哺育著一代大文學家吳承恩，哺育了千古流傳的偉大作品《西游記》。

這里順便插敘一句：童德彥在1993年6月11日《書刊導報》撰文指出，《西游記》的成書地點并不一是吳承恩的家鄉(xiāng)淮安，而是在湖北蘄春。其理由是：吳承恩于隆慶二——四年(1568—1570年)被改任蘄州荊王府第六代荊王翊鉅手下作紀善。這是個閑散官職，使他有充裕的時間來寫《西游記》。他遍賞蘄州的湖光山色，薈萃于胸，寫作時隨手拈來，無怪乎《西游記》第33、36、68、69、71、74、88至90回等很多章節(jié)都寫的是蘄春的事。例如，孫悟空在唐、宋、元三朝民間傳說和話本中都叫猴行者，而吳承恩沿用了當時荊王家廟蘄州昭化寺叫悟空的僧人名字，僧與孫諧音，這就是孫悟空名字的由來。再如朱紫國也是朱子國的諧音，明代設在蘄州的荊王便是朱元璋的子孫。書中寫孫悟空懸絲診脈和巧配藥劑，是當時大醫(yī)學家、蘄州人李時珍醫(yī)術(shù)的借用。賽太歲所住的麒麟山與荊王府所在地同名，至今仍叫麒麟山。書里有十幾處仙境佛地，都與蘄春地名相同，所描寫的風俗人情掌故，也與蘄春民俗無異。這決非巧合，足以證實吳承恩是在蘄春寫成《西游記》的。

童德彥的這個立論有些道理，但遍查有關(guān)吳承恩的生平典籍，除了明人吳國榮在《射陽先生存稿跋》里提到吳承恩“有荊府紀善之補”一句語焉不詳?shù)脑捦?，便無其他記載能夠說明呈承恩曾在蘄州呆過。而在童德彥之前，研究者們大抵都認為吳承恩實際并未去湖北赴任就“歸田”了。至于吳承恩筆下的蘄州風光與民俗，就不一定非要去實地踏勘一番才能寫出來的。不過，吳承恩性好山水，喜歡登山臨水倒是出了名的。即便足力不能到達，也要努力向書本、向旅行者探求異地異國的風土人情?！段饔斡洝防镌S多令人意想不到、大開眼界的奇山異水、奇情異俗，便是這種探求的結(jié)果(盡管有些可謂張冠李戴，移花接木)。

大致距吳承恩逝世不過10年光景，他的《西游記》金陵世德堂本得以刊刻面世了。當然，《西游記》雖經(jīng)吳承恩之手完成，卻并非全是他的功勞，這如同歌德的《浮士德》的情形一般。但是，它終究是在吳承恩的手中最后定型并告成功的。此后的各類“西游記”文藝作品，便都依循著它所規(guī)定的內(nèi)容框架與故事情節(jié)而演繹傳播，無論從何種角度去審視，皆無能出其右者。

三、妙于翰墨有異質(zhì)

天啟《淮安府志》卷十六講吳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游之風”。這說明他的古文詩詞是寫得不錯的。而他從長興縣丞任上歸田后，“益以詩文自娛”；死后其表外孫丘度“遍索先生遺稿，將匯而刻之，庶幾存十一于千百”(《射陽先生存稿跋》)，這即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射陽先生存稿》四卷本。這是吳承恩詩詞古文的合集，凡詩賦一卷、文三卷。第四卷后存詞38首?！洞娓濉酚腥f歷十八年(1590年)陳文燭和李維楨的序與前一年吳國榮的跋。此書刊行時，距吳承恩的去世也還不到10年。這大約就是天啟《淮安府志》卷十九《藝文志》曾經(jīng)著錄的《射陽集》四冊。吳承恩的老友陳文燭在《吳射陽先生存稿敘》里對吳承恩推獎備至，比擬為陸賈、枚乘、匡衡、陳琳、鮑照、趙嘏和張耒，稱吳承恩為“文潛以后，一人而已，真大河韓山之所鐘哉!”

我們從陳文燭為吳承恩詞選所作的《花草新編序》中還得知，吳承恩——

生有異質(zhì)，甫周歲未行時，從壁間以粉土為畫，無不肖物；而鄰父老命其畫鵝，畫一飛者，鄰父老曰：“鵝安能飛?”汝忠仰天而笑，蓋指天鵝云。鄰父老吐舌異之，謂汝忠幼敏，不師而能也。

現(xiàn)今在淮安一帶流傳的民間傳說，也稱吳承恩是畫鵝圣手?？上匆娖淠E的流存，以致今人不能仰見光彩，當為一憾。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